2 秦淮(二)
秦淮(二)
“丁貝平。”韓江寧低聲念了下她的名字,“是個好名字。”
他們兩個,一個北京人,卻叫江寧。
一個南京人,名字卻諧音北平。
全中國那麽多人,南京北京又隔了1054.6公裏,偏偏一分不差,一分不少的在這裏相遇。
不可謂是一種神奇的緣分。
丁貝平沖他手上的畫努努嘴,“你這樣拿在手上,當心把上面的鉛灰都蹭掉了,我幫你卷起來,好拿些,也不會把你的手弄髒。”
她是用炭筆畫的,濃濃的木炭粉要是不小心沾染到了手上和衣服上,還有點難洗掉。
韓江寧笑着把畫遞給她,看她細心的卷起來,從手腕上拿下一根皮筋套在上面,不讓畫散開。
他接過她卷好的畫,貧嘴道“等我回了北京,就讓人裱起來。”
這下輪到丁貝平笑了,她像是不經意的問道“來這出差多久?要是有空了,可以好好玩一玩,南京好玩的地方還挺多。”
來這多久,這是一個好問題。
韓江寧原來給自己定的計劃是視察一周就拍屁股走人,但是現在,他有了在這南京城多留些日子的欲望。
反正呆多久,也是他說的算,到時候就和上頭申請,說在分部留到整改完成再走人,更顯得他盡職盡責。
這算盤,他在心裏撥弄着很順溜。
京圈的人,背地裏都叫他“老狐貍”,他也大大方方的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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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就活一輩子,什麽事都不能太糊塗。
所以丁貝平的問題,韓江寧很快就給出了答案,“挺久的,夠把這金陵城轉一轉了。”
他側過頭對上丁貝平的眼睛,“不過我對南京不熟悉,哪裏好玩,哪裏的小吃好吃,哪裏玩最劃算,路線怎麽走最近,我都不清楚。”
他一笑,像是要把她心裏的燈塔點燃,“我缺個導游,要不你來當,陪我轉一轉這金陵城,我跟着你走,付費給你,比在這給人畫素描強。”
這不是難的差事,主要是看她願不願意。
韓江寧安靜的等待她的答案。
丁貝平思考了一陣兒,回答道“行,留個聯系方式,你想出來玩就聯系我,我回去給你做一個旅游攻略。”
韓江寧加了她的微信,晃了晃手機,“不問問我怎麽結算工錢?”
像是才想起來,也像是并不在乎,丁貝平“哦”了一聲,配合他道“你準備怎麽給我結算工錢?”
韓江寧是生意人,他倒是認認真真道“吃喝的錢我負責,當我的導游,給你800一天怎麽樣?”
丁貝平看着他一本正經的表情笑了笑,她本來就不是圖那個錢,長到這麽大,形形色色的人總見過一二,但像他這樣第一眼就覺得有意思的,實在少見。
碰着了,也不想輕易的放開。
她點頭,像是很滿意“嗯,可以,只要你不覺得虧。”
韓江寧搖了搖頭,“不虧。”
說完,他又沖她嚴肅道“以後有人找你做生意,要先問價錢,再答應下來,別傻乎乎的被人騙。”
丁貝平在憋笑,“好好好,我受教了。”
她心裏卻在想,誰騙誰,還真說不定呢。
秦淮的景,屬夜色最佳,也屬夜色最靜。
韓江寧于這樣一種旖旎的夜色裏,對她淡淡矚目,但眼睛裏的笑意,像是掠過雲層的風。
這風一吹,月亮,就顯露出來了。
“帶我逛逛秦淮河吧。”他開口,“算你一天的工錢。”
這樣的便宜,傻子才不占。
可丁貝平擺了擺手,“今天是面試,明天開始才算真正上班,不要你的工資。”
她既然這樣說了,韓江寧也不強求,“行,其實做我的導游不需要你給我介紹一大堆東西,陪我看看景色,聊聊天就好。”
丁貝平明顯覺得他多慮了,“你放心,我也沒那能耐像專業導游一樣對名勝古跡信手拈來,陪你侃大山的本事還是有的。”
說完她把畫架和工具都收拾好,先寄存在了一家小店裏。
韓江寧站在原地等她,嘴角噙着淺淺的笑,看她一步一步向他走來。
她的眉眼清婉如隔江的楊柳,他的眼神又偏偏像風,風一動啊,心也晃蕩在了這夜色裏頭。
兩個人并肩走在青石板的小路上,影子在地上被拉的長長,步伐出奇的一致。
一個是英俊挺拔的男人,一個是溫婉秀麗的美人,這小燈籠高高亮起的江南風景,都在兩個人的好顏色裏黯然失色。
男人個子高,和身邊的美人說笑時,紳士的微微側過頭,含情的丹鳳眼,亦帶着笑。
這是一幅相當惹眼的畫面,卻置身在這樣寧靜的背景基調上,風情在動與靜中并存。
有帶着拍立得的游客捕捉到了這一場面,在他們含情對視的那一剎那,按下了快門。
時間在此刻定格,就此成為永恒。
而那張照片被迅速的洗出,交到了他們的手中。
拍的有些模模糊糊,燈籠的倒影還在照片裏有些糊,但這卻因為主角的風采,而成為了一種朦胧美。
游客笑着說“您二位太般配啦,我忍不住拍了下來,把照片給你們。”
說完,就揮手拜拜。
韓江寧倒還好,只是丁貝平的臉有些泛紅,連帶着耳朵根子都有些熱。
她手上還拿着那張小小的相片,剛剛還在仔細欣賞,現在卻如同燙手山芋一樣,抓在手裏都滾燙。
她不做聲的把那張照片遞給了韓江寧,小聲的說“你也看看,上面也有你。”
卻自個兒把臉側過去,不願意再和他對視了。
她臉皮薄,又被剛剛游客的那句話說得有點心虛。
韓江寧故意逗她,把照片拿在手裏看了又看,離她微微近些道“是挺般配的。”
他語氣淡定,倒像是再說什麽正經事一樣。
兩個人挨的其實也不是很近,但地上的影子才不管這麽多呢,直接融在了一起,像是影子的主人,在親密的相依。
丁貝平又轉過頭,對上他的眼睛,“你這人,看起來斯文,實際上......”
她話說一半,就一個急剎車停了下來,臉倒更紅了。
而面前的人,眼睛裏的笑意卻更加濃烈了,像是天上的月亮都映在了裏面。
他的笑聲低低在她耳邊響起,她心房裏的聲音,卻透過他的笑,激烈的幾乎要從胸腔裏跳出來。
他偏偏刨根問底,一股子學究的認真勁,“實際上什麽?”
她張了張嘴,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麽說,索性直視他的眼睛,圓滑道“不是什麽好話,你從明天開始就是我的老板,作為員工,不能說老板的壞話。”
韓江寧把目光投向手上的照片,沖她晃了晃,“拍得挺好看的,你要不要,不要給我。”
丁貝平其實想要,但嘴裏嘟囔着“你要就拿去,我才不稀罕呢。”
“哦”,像是知道會是這個答案,韓江寧挺高興的樣子,“那歸我了。”
他從口袋裏拿出自己的卡包,裏面放着幾張信用卡,他把那張照片也小心的放進了卡包的塑料薄膜裏,防氧化,也不會褪色。
丁貝平從這些細節就可以看出來,他是一個細心的男人。
這讓她情不自禁的去猜測他的年紀,總之看上去挺年輕的,不像有三十的樣子。
她看着他的臉在心裏反複猜着他的年紀,這舉動落在韓江寧眼裏,他倒難得一見的不好意思起來。
他實在忍不住了,問道“一直看着我幹什麽,我心裏被你看得都發怵了。”
丁貝平大大方方的承認,“在猜你多大年紀了,怕我要叫你叔叔。”
“叔叔”這兩個字,惹得韓江寧額頭上的筋狠狠的一跳,他平複了一口氣,深呼吸,知道她故意說這麽一嘴,惹自己生氣,報複他剛剛的玩笑話。
所以,他面上淡定道“你猜我今年多大?”
這歲數,只能往小猜,不能往大說。
丁貝平裝作有點為難的樣子,“年齡這個東西啊,其實不好猜,”她故意打量他一眼,“有的人啊,四十多了,因為保養的好,看起來還和二十幾一樣。”
韓江寧額頭上的筋跳得更厲害了,活了這麽些年,他也算見過世面的,從來都是他把別人氣的半死不活,還沒有過人,讓他倒吸一口涼氣過。
今天總算遇到了。
看人是三歲看到老,遇人其實也一遇見分曉。
韓江寧有預感,自己要栽在這個小姑娘的手上。
見他不說話,丁貝平也不和他鬧了,說出了實話“我猜啊,你不到三十,二十五歲左右吧。”
這話還算懇切,韓江寧松了一口氣,“猜的還挺準,我今年二十八了。”
丁貝平笑了“那看來不能叫叔叔了,要叫哥哥了。”
韓江寧看了她一眼,“敢問芳齡?”
“你猜猜。”她不依不饒。
韓江寧想了想,笑着道“我猜十八。”
知道他有意開玩笑,但被人往年輕裏說,女孩子都是高興的。
果然,丁貝平的興致也高了起來,“我謝謝你把我說那麽年輕,不是十八,是二十三。”
韓江寧捧她,“看着像十八。”
丁貝平這回厚着臉皮承認了,“我看我自己也像十八。”
兩個人貧嘴着,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夜景游船的買票處。
水波在兩岸的燈光裏溫柔流淌,時候已經不早了,游客陸陸續續已經下了船。
不僅省去了排隊這一環節,還是兩個人包船。
韓江寧有些興致勃勃“坐船嗎?”
丁貝平看着地上兩個人靠在一起的影子,回答道“你第一次來秦淮河,倒是可以坐坐,我反正經常來這,已經不稀奇了。你要坐,我就陪你一起坐。”
韓江寧去買了票,晚上的票價是八十元一個人,從下午五點半開場到晚上十點結束。
他們是最後一批,兩個人登了船,随着小船輕輕晃蕩,不一樣的夜色随着船槳劃過水波,慢悠悠的呈現在面前。
韓江寧身上那股子不羁,也在這樣溫柔彌漫的夜色裏,一下子褪去了鋒芒。
他說不上來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不同于北京城的渾厚古樸,那江南細膩的調子,直鑽進他的骨頭縫裏,在裏面發芽開花。
這比喝了酒,還能讓他沉醉,清醒的淪陷在這溫存的風光裏頭。
他突然明白,那些見過了名山大川的詩人,為什麽一到了江南,就停住了腳步,在楊柳依依的情懷裏頭把所有詩篇托付。
而坐在他旁邊的丁貝平,沒有跟随着他的目光一起投向這旖旎的夜色,而是微微側頭,一直在看他。
卸去了鋒芒的人,不再單調在自己的世界裏,而是融合在了周遭的一草一木中。
她像是沉下心來欣賞一幅畫,眉梢眼角,都是值得回味的細節。
韓江寧偏過頭和她對視,慢慢悠悠道“今個兒沒白搭。”
他的京片子很好聽,是溫柔低沉的音調,特別是他說兒化音時,裏頭又多了一種百轉千回的味道。
丁貝平輕輕笑了,學着他的腔調道“那我明兒帶你去更好玩的地方,讓您好好瞧瞧金陵城的好風光。”
韓江寧誇道“學的挺像,下次多教你說幾句北京話。”
丁貝平被他勾起了興趣,“那你用句北京話形容我。”
他想了想,沖她眨眨眼睛“用北京話來說,你就是尖果兒。”
她微微蹙起秀麗的眉,不解道“什麽意思?”
韓江寧倚在木頭欄杆上懶洋洋的伸了一個懶腰,“不告訴你。”
他扶了扶臉上的眼鏡,“那用你們南京話怎麽形容我?”
丁貝平脫口而出,都不帶思考的,“小杆子。”
“小杆子?”韓江寧皺眉,大老爺們被怎麽形容,他搖了搖頭“我懷疑你在罵我。”
丁貝平瞪了他一眼“我在誇你呢,別好心當成驢肝肺。”
小杆子,是南京老話裏形容長得帥的小夥子。
尖果兒,則是北京話裏對美人的稱呼。
游到東園橋那裏,風光最佳,那是夜泊秦淮最有魂魄的地方。
橋不長,但韻味足,一個輕輕的晃蕩,兩個人的距離又近了些。
韓江寧聞到了她頭發上淡淡的蘭花香,差點被晃的吻上去。
他迅速的偏過了頭,轉移了話題,指了指挂着紅燈籠的東園橋,“這是哪兒?挺好看的。”
丁貝平紅着臉回答“這是東園橋,不少人來這拍照,對面是少伯茶苑。”
船上要是有別的游客坐着也還好,但此刻,就他們兩個人。
還是那麽浪漫的氛圍裏,那麽近的距離。
東園橋一點一點的往後面退着,船還在繼續向前。
丁貝平似乎想到了什麽,又補充道“聽說,東園橋是王昌齡夜飲處。”
韓江寧悠悠道“要是我,我也會選擇醉在這裏。”
他不知道的是,他已經醉了。
丁貝平有些累了,她打了一個哈切,聲音都帶着溫柔的疲倦,“下次再來游船,可以挑一個下雨天。”
她似乎是在想象,“下雨天的秦淮河,更安靜,雨落在水裏,像斷了線的珠子,要是在晚上,你會感覺面前起了一層薄薄的霧。岸邊的花和樹,都感覺像是被雨洗滌的更加清明。”
韓江寧沉溺在她的描繪裏,對上她一雙亮晶晶的眼睛,“通過你的話,我已經看到了。”
槳聲燈影裏,她笑了,問他“你明天想去哪裏?”
韓江寧想了想自己的行程,“明天上午我公司有事,下午的太陽不怎麽大了,事忙完了,我再聯系你。去哪兒我聽你的,跟着你走。”
“不怕我把你買了?”她低低問。
韓江寧沒想到她會這麽說,思考了一下回答道“買了也沒用,不值幾個錢。”
“值的,”她彎彎眉眼,“在我這裏挺值錢的。”
他心一動,畫舫又搖了搖。
“那更不應該把我買了,”他看着她,“也就在你這兒值錢,好好留着,說不定升值呢。”
江南的夏,只有晚上是涼快的。
丁貝平點點頭,“那我好好留着,你也好好待着。”
“我不會跑路的,”他笑了,“舍不得跑。”
有句詩怎麽說來着的?
情灑秦淮不夜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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