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老門東(三)

老門東(三)

陳總今天見到韓江寧時,看了眼他的臉色,在心裏覺得十分奇怪。

不過才過了一個晚上,怎麽韓江寧眼裏的光都亮了一個度。

他本來就是個溫和斯文的人,今天心情愉悅,更加對底下如沐春風,客客氣氣。

陳總詫異他的變化,知道他昨個晚上去了秦淮河那裏,便小心的問了句“韓總昨天玩得怎麽樣?”

他這一問,韓江寧笑了,“景色挺好看的,我準備再去別的地方逛逛。”

這話說得就是玩得開心了,陳總趕緊順着他的話,“南京還有不少好玩的地方,要不我給韓總請個專門的導游,給您好好介紹介紹名勝古跡。”

提到“導游”這兩個字,丁貝平那張花骨朵一樣的臉,就浮現在了他的腦子裏。

昨天他開車先送了她回江寧區那裏,再回了酒店。

她下車前還特意沖他告別“韓江寧,我回江寧了,你路上注意安全。”

夜裏黑,他沒有立馬開走,打着車燈給她照路,看她走到完全亮堂的地方才走。

隔着車窗,見她走了幾步轉身回頭,又沖他揮了揮手。

心裏溫柔的地方,又一點一點回想起,韓江寧婉拒了陳總的建議,“不用了,導游我已經自己找好了,不用陳總費心。”

“找好了?”陳總詫異,“您的效率挺快......”

韓江寧點了點頭,笑得更加和煦,“我來南京也不完全是為了旅游,主要還是為了工作,我已經和上頭遞交申請了,在南京多留些時候,直到分部的整改,完全讓我滿意。”

這話猶如晴天霹靂,給陳總來了個措手不及,他吸了一口氣,“韓總對我們南京分部真的是盡職盡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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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江寧老狐貍一樣的笑容還挂在臉上,“沒事,應該的,陳總客氣了。”

陳總哪裏知道是因為丁貝平的緣故,只覺得這段日子恐怕都要被他折騰的寝食難安了。

但他嘴裏還在拍着馬屁,“咱們分部沒想到能讓韓總如此重視,真是榮幸至極。”

韓江寧推了推眼鏡,“問題還是有一點點多的,不過陳總放心,我一定呆到沒有問題了才走。”

陳總心裏發怵,送走他的時候才想起來問“韓總,您一個導游請一天多少錢?”

韓江寧如實回答“800。”

陳總沖他搖搖頭,“什麽導游八百一天,我們這好一點的撐死500一天,800的都是小語種導游了,您一天也就玩個半天功夫,別被騙了。”

韓江寧知道他是好心,拍了拍他的肩膀,“沒事,我覺得她挺值的。”

說完,就開車走人了,留陳總一個人在原地納悶,什麽導游啊,800一天。

丁貝平今天特意化了一個淡妝,穿了身輕便的運動裝,淺藍色的,很襯她的皮膚。

南京的夏天簡直可以蒸人,韓江寧在酒店裏洗了個澡,脫下了整整齊齊的一套商務裝,換上了深藍色的運動裝。

他用毛巾擦了擦自己濕漉漉的頭發,給她發了條短信“我馬上來接你。”

不一會就收到了回複,“好。”

丁貝平走到小區門口的時候他正好到了,一開門,兩個人都有些傻眼。

穿的都是運動裝,連顏色都差不多,一個深一點,一個淺一點,但這樣一來,更像情侶裝了。

倒像是約好了一樣。

丁貝平坐到副駕駛座上的時候,還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

他穿上運動裝和球鞋,更顯得年輕了很多,有點男大學生的感覺。

韓江寧也看了眼她的打扮,笑着說“好巧,咱們還挺有默契的。”

丁貝平也笑了,她今天紮了個高馬尾,馬尾巴的發梢掃在他的心尖尖上直發癢。

她坐下來喝了口水,“今天要走挺多路的,我還怕你穿皮鞋會把腳磨疼。”

韓江寧把空調又調低了些,“我哪有那麽傻,除了應付外頭的事,我平時也不喜歡穿皮鞋。”

外頭像個蒸籠,和裏面完全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丁貝平問他“吃飯了沒?”

韓江寧搖頭,“早飯酒店裏糊弄了兩口,午飯等你給我引路呢。”

她猜到他會這麽說,笑嘻嘻的看着他“走,我帶你去老門東那裏吃小吃。”

韓江寧聽她昨天提過一嘴,“老門東在哪裏?我不認識。”

丁貝平報了地址“就在你昨天去的秦淮區,箍桶巷和剪子巷的交彙處。”

打開車裏的導航,根據她報的地址,找的也快。

不要門票,景區有地下停車場。

中午的日頭其實還挺大,但兩個人處在一塊玩的興致也挺高。

丁貝平塗了防曬,還帶了一把挺大的遮陽傘,她知道他肯定什麽也不會帶。

她打開傘用力舉高,費力的分了些給他,“你長這麽白,別曬黑了。”

韓江寧是冷白皮,太陽底下都白的反光,他這樣的皮膚不知道為什麽,反而越曬越白。

在她給他制造的那一小片陰涼下,韓江寧側過頭,和她溫柔對視。

日頭一下子,好像又沒有那麽大了。

他的眼神微微閃爍,而笑意像一把鈎子,一下子就讓她上鈎。

“怎麽能讓姑娘家給爺們撐傘呢,給我,我幫你撐。”

他個子高,她舉得的确費勁。

把傘給他,他輕輕松松的舉在她的頭上,隔絕了大部分刺眼的陽光。

她的心卻在陰涼的傘下,更加熱烈了起來,她示意他“你也分些過去給自己,別曬黑了。”

他搖搖頭“我不怕曬,天生曬不黑。”

韓江寧環顧了一下老門東,“感覺和夫子廟差不多。”

丁貝平和他并肩走着,笑話他“你這就不懂了吧,夫子廟的小吃又貴還不好吃,只有你們游客才會去那裏吃,我們本地人,都是在老門東這裏吃。”

她繼續說“來南京,別去什麽網紅店打卡,都是騙人的,又貴又不好玩,你看哪家店本地的大爺大媽們都在排着隊,那說明味道準沒錯。”

從入口一直往前走,有一家店名字叫“韓複興。”

和他一個姓,韓江寧覺得有意思,沖丁貝平問道“這家店是賣什麽的?”

丁貝平回答“這是家清真店,是老字號了,賣鹽水鴨,鹵牛肉,鴨五件什麽的都有,特色是鹽水鴨,不鹹,皮薄肉嫩,逢年過節都是要排隊的,別相信特産店真空包裝的鹽水鴨,你要買來送人,還是選這家,也可以多花些錢弄成真空包裝加個禮盒。”

聽她娓娓道來,韓江寧笑了,“你講的還挺專業的,這個導游請的不虧,賺了。”

不理會他的貧嘴,丁貝平又補充道“南京的烤鴨也好吃,有家店叫竺橋兄弟烤鴨店,在玄武區的竺橋10號,鴨皮沾他們家的鹵汁很好吃。”

丁貝平總結“總之啊,沒有一只鴨子,可以活着走出南京城。”

韓江寧被她這話逗笑,“我下次去嘗嘗你們南京的烤鴨,我還一直以為烤鴨是北京專有的特産呢。”

他在太陽底下白的發光,傘基本上都撐在了她的頭上,他好像的确不怕曬的樣子。

丁貝平好奇道“你們北京怎麽吃烤鴨?”

“不沾鹵汁,”他回答“春卷皮,塗甜面醬,黃瓜絲,蔥絲,烤鴨切成薄片,一股腦的裹在春卷皮裏頭,一口下去很好吃,下次你來北京,我請你吃正宗的。”

丁貝平帶着他走到一家朱記小鄭酥燒餅門口停下來,“他家燒餅還可以,先嘗個墊墊。”

店鋪不大,平時隊伍挺長,現在正是空擋口,只有幾個人排隊,不需要等太久。

丁貝平要了梅幹菜的,韓江寧聽了她的推薦,要了肉松的。

燒餅是鴨油燒餅,要趁熱吃,涼了會有腥味。

外面的酥皮很脆,裏面的餡很軟。

吃這個有點幹,兩個人又要了冰鎮的酸梅湯。

丁貝平和他幹杯,他笑着和她碰了碰。

再往前走,是一家陸氏梅花糕,生意挺好的。

丁貝平偏過頭,有點興奮的指了指,“來南京一定要嘗嘗梅花糕,他們家是出了名的好吃。”

排隊就排了十分鐘,剛出爐的梅花糕熱的燙嘴,丁貝平吹着熱氣,韓江寧拿在手裏倒是不着急,一雙丹鳳眼彎彎,帶着笑意看她猴急的樣子。

他說“你別燙着,我又不和你搶,好吃再買一個。”

說完看了看手裏的梅花糕,“這裏面真的有梅花嗎?”

丁貝平剛想張口咬一口,聽了他的話差點就被燙着,她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玩的事,沖他直笑,“就這麽個叫法,哪裏真有梅花,螞蟻上樹裏頭不是也沒有螞蟻嗎?”

“你快吃,”她說,“涼了就沒有那個味了。”

梅花糕上面的圓子糯糯的,微甜不膩,撒了紅色和青色的果幹,還有一個挺大的紅棗。

底部是酥脆的外殼,裏面是細膩的豆沙,沒有韓江寧想象中的那麽甜,剛剛好。

丁貝平一個已經吃完,湊到他面前問他“怎麽樣,好不好吃?”

韓江寧回答的中肯,“是還不錯,我挺喜歡的。”

她嘴角處,還有一點點殘餘的豆沙沒有擦幹淨。

韓江寧指了指自己的嘴角,“你這裏。”

她拿着紙巾,還是沒有擦到點子上去,他無奈的親自動手,拿着紙巾幫她擦掉。

嘴裏還欠揍的說了一句,“笨死人了。”

但這話講得溫柔,像是兩口子間的打情罵俏,她反而不好意思起來。

暑熱的天氣,可以給臉紅打個掩護,她拿手扇了扇自己的臉,只覺得要燒起來。

剛剛的距離太近,比昨天夜泊秦淮的浪漫,還要多了份親密。

旁邊的大媽和他們搭讪道“現在這天熱的要命嘛,過來幹麽四?”

大媽的語速很快,韓江寧沒有聽懂什麽意思。

丁貝平指了指韓江寧,笑着說“他白京滴,我帶他轉轉嘞。”

韓江寧第一次聽她講南京話,沒聽太懂,但他莫名其妙的覺得很好聽,她的嗓音偏柔,講起這金陵雅言,有種俏皮的味道,在每一個音調裏頭晃蕩。

于是他噙了絲笑意看向丁貝平,這個眼神落在大媽眼裏,大媽沖丁貝平眨眨眼睛。

“白京滴小杆子長得挺洋盤蠻,你是他盼兮?”

北京在南京話裏念“白京”。

“洋盤”是形容一個人長得神氣,有風采。

“盼兮”則是小姑娘,女朋友的意思。

丁貝平的臉更紅了,她連忙擺手,“不是不是,不是他盼兮。”

見她這樣不好意思,大媽像是看穿一切一樣,“你這盼兮,有這麽好看的盼東,還不認。”

兩個人繼續往前走,韓江寧給他撐着傘,誇她“你講南京話還挺好聽。”

丁貝平的臉還有點紅,“沒你的北京話好聽。”

說完,又不好意思的看了他一眼,“你剛剛聽懂沒?”

韓江寧故意逗她,“嗯,我聽懂了。”

丁貝平不相信他的話,瞪了他一眼“我才不信呢,吳語哪有這麽好聽懂,昨天我說你是小杆子,你都不知道什麽意思。”

要是他聽懂了什麽意思,早調侃她了,哪裏還會這麽淡定。

韓江寧見她不上當,大大方方的承認“嗯,那個阿姨剛剛和你說了什麽?”

丁貝平當然不會一五一十的把全部告訴他,只是挑着說“她誇你長得好看呢。”

韓江寧看着她,一本正經道“她是不是還說我是你男朋友?”

丁貝平立馬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她“嘶”了一聲,拍了他一下“你怎麽聽懂的?”

見她反應這麽激烈,他達到目的一樣,沖她露出了得意的笑“我這麽聰明,怎麽可能聽不懂。”

韓江寧其實真沒聽懂,只是看她的臉越講越紅,連帶着她的反應猜的。

能讓她這樣臉紅的,他想不出別的事來。

丁貝平不做聲了,只覺得他像只老狐貍似的,詭計多端的很。

這麽壞,她偏偏就喜歡他那股子什麽都拿捏的準的樣子。

韓江寧見她不說話,以為她臉皮子薄生了氣,不想理他了,連忙哄道“我真沒聽懂你們的南京話,就是看你的反應瞎猜的,你要生氣了,我給你買一袋子梅花糕賠罪,好不好?”

韓江寧在京圈裏頭有三好,別人有事找他幫忙的時候,都會奔着那“三好”來奉承他。

他一好古玩,二好圍棋,三好海棠花,現在估摸着又多了一好,就是逗面前的這個小姑娘。

丁貝平憋着笑,“一袋子梅花糕誰吃得完,我要留肚子去吃別的呢。”

韓江寧看着她忍住上揚的唇角,“那我請你吃別的,別生氣了。”

丁貝平心裏替他叫屈,花了大錢請她來做導游,還得好吃好喝的供着哄着,不過瞧他這副運籌帷幄卻偏偏在她這裏認輸的模樣,她心裏一點一點泛着甜,都蓋住了剛剛吃的梅花糕。

她柔軟着聲音,“沒生你氣,知道你就這樣的德行。”

韓江寧被她的話一噎,看了看這六月份裏大太陽的天,在她耳邊輕輕說“丁貝平,你瞧瞧這天兒,馬上都要被你說的下雪了。”

他的意思是在說自己和窦娥一樣冤呢。

他熱乎乎吐出的氣在她耳朵邊上輕輕刮過,惹得她腦子裏嗡嗡直響。

她睨了他一眼,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裏情意已經越來越濃烈。

他在她的眼睛裏,找到了那把打開她內心世界大門的鑰匙。

于是他的心,再一次為她跳動了。

丁貝平仰頭看他,“有沒有人說過,你很像一種動物。”

韓江寧的心,在她的話裏漏了一拍,他覺得越來越有趣了,“你先來說說看,我看看準不準。”

“狐貍。”她說,“不是《小王子》裏可愛的狐貍,是《西游記》裏的狐貍,不過你是男的。”

韓江寧笑出了聲,他拿傘的手都在笑的發抖,挺想刮刮她的鼻子,問問她,腦子裏都裝着什麽。

他給自己順了順氣,“丁貝平,你每次都可以給我帶來驚喜。”

他看着她得意洋洋的樣子,想對她說,你還真別說,咱們确實挺般配。

可話到了嘴邊上,他卻難得的不好意思起來,覺得哪怕要說,現在也不是時候。

這話變成了“咱們半斤八兩,誰也別笑誰。”

丁貝平“哼”了一聲,“那你說說,我像什麽動物?”

兩個人都沒發現,他們處在一塊的時候,幼稚的要死,和幼兒園裏鬥嘴的小朋友一樣。

韓江寧還甘之如饴,比吃了糖還要開心。

他裝作一副認真思考的樣子吊着她的胃口,她推了他一下,他才不緊不慢道“你像小兔子。”

他眼睛裏的星星像是提前透支了所有的星河,南京城裏的故事,在他們之間慢慢開篇,慢慢變得生動起來。

又像是一幅長長的畫卷,細膩的,柔軟的筆觸,暈染在兩個人之間,如夜裏挑燈細觀,又如夢中筆墨揮毫,一晌貪歡。

他和她講話時,總是用那樣溫柔的語調,京片子講的有板有眼兒,正正經經但聽起來又是那樣的犯渾。

“像只小白兔,急起來,就動不動咬人。”

丁貝平的心跳又陡然響起,她想起以前書法課上講究的靜心定性,遇到他之後,就忘的一幹二淨了。

狐貍是小白兔的天敵,可他卻在溫柔的給她撐傘。

把小兔子惹急了眼,還要小心翼翼的順着毛。

不是膽怯,是游離在理智之外的東西,在腦子裏作祟。

小兔子望着狐貍發呆,狐貍彎彎眼睛笑了。

“走了,小兔子,老門東前面還有什麽好吃的,我請客。”

“多着呢,老狐貍。”

“你怎麽知道我在北京的外號叫老狐貍?”

“真的假的,別又唬我。”

“爺和你講真的,騙你是狗。”

“得得得,你還是做你的老狐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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