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新街口(五)
新街口(五)
晚上的新街口人還挺多,下班的,吃飯的,逛街散步的,人不比夫子廟少。
丁貝平故作嚴肅的對韓江寧說“你跟好了我,別走丢了。”
韓江寧這人特別懂得配合,他伸出一只手,正正經經的說“那你牽好我,別讓我走丢。”
丁貝平在他手掌心輕輕打了一下,“我扯皮扯不過你。”
她給韓江寧介紹了一家地道的老南京菜館子,韓江寧第一次吃到了要沾鹵汁的烤鴨。
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樣,偏甜口的鹵汁配上鹹口的烤鴨片,說不出來的神奇搭配。
北京烤鴨吃的是蘸醬的風味,南京烤鴨的精華處則是每一家店秘制的鹵子。
丁貝平笑着和他說,在南京,每一個小區都會有一家買鴨子的店。
兩個人吃完飯出來,天也黑了大半,只在天際的微末處殘餘着一點點粉紅色的晚霞。
熱鬧喧騰的煙火氣,在這片土地一下子被點燃。
大街上人來人往,和無數人擦肩而過,不帶回頭。
人與人緣分的奇妙處,就在這最最尋常的時刻彰顯出來,比如此刻并肩走在一起的丁貝平和韓江寧。
新街口有很多有趣的小店,吃的喝的,也有買些稀奇古怪小玩意的。
但丁貝平記得他是要來買衣服的,帶着他去了新街口的中央商場。
韓江寧買衣服是個很果斷的人,不挑,基本上選個顏色,挑個合适的款式就立馬結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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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覺得男士的商務裝也好,休閑裝也罷,其實都大同小異,區別只在材質上下功夫。
比如紐扣是陶瓷材料還是貝殼材料這些小細節。
他皮膚白,身材又保持的不錯,腰都是精瘦的,一點贅肉也沒有。
每次試穿衣服出來,都顯得不是衣服襯人,而是人襯衣服了。
他在試衣間的時候,丁貝平坐在沙發上等他,無聊的翻着手上的時裝雜志。
店員走過來,笑着說了句“您先生的儀态和身形都好,穿我們家店裏的衣服都不錯,他剛剛試的那款,您覺得藍色好看還是淺灰色好看?”
丁貝平在“您先生”這三個字裏一愣,她有些尬尴的把手上的雜志放回了書架上。
她解釋道“他不是我先生。”
店員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以為她臉皮薄,替她說道“我知道了,還是男朋友,對不對?”
丁貝平剛想開口,試衣間的簾子就被韓江寧拉開來了。
他上一件試了淺灰色,現在他穿了藍色站在她面前,領子上的扣子只留了一顆沒扣,笑着問她“灰色和藍色哪個好看?”
其實剛剛在試衣間裏面,他就聽到了外面的對話,故意沒出來,想聽聽她怎麽說。
和他想的一模一樣,急着眼解釋,反而越解釋不清。
他在裏面慢條斯理的扣着扣子,想着下午自己寫在明信片上的內容,搖搖頭笑了。
兩個顏色穿在他身上都不錯,淺灰色更百搭一點,藍色比較适合夏天。
店員和韓江寧現在都把目光投在了丁貝平身上,因為選擇權在她手裏。
丁貝平和韓江寧對視了一眼,他沖她咧開嘴一笑,目光中也泛着點點笑意。
就那一笑,丁貝平立馬知道,他肯定聽到了她剛剛和店員的對話。
這是種接近于玄學的默契,一個眨眼,一個笑,你就可以知道對方彎彎繞繞的心思裏,是天上的月亮,還是地上的花。
他這笑,偏偏還多了幾分揶揄的味道。
所以她特意走近韓江寧幾步,幫他理了理其實不需要整理的衣領。
反正店員也已經誤會了,不如破罐子破摔。
韓江寧微微低頭,對上她要笑不笑似的眼神。
他沒想到她會整上這麽一出,有點詫異,也有點驚喜。
丁貝平皺起秀麗的眉頭,像是在思考,她假裝糾結了幾秒,對韓江寧說“兩個顏色都挺好,款式也适合你,我很難選的。”
語氣裏帶着她故意加上去的撒嬌。
韓江寧對于她的話和動作,都相當配合,他一本正經的點了點頭“那這件襯衫的兩個顏色都要了,剛剛試的那幾件也一起包起來吧。”
店員欣喜若狂,高檔男士服裝的價格,一件就動不動就幾千出頭,看來這個月的銷冠,她拿穩了。
出了店門,韓江寧一只手提着幾只袋子,丁貝平看了他一眼“要不要我幫你拿幾個?”
他搖搖頭,“不用,都是衣服褲子,不重。”
她沖他手裏的袋子努努嘴,“你還真買兩件啊,我剛剛和你鬧着玩的。”
他很認真的看着她“我還真以為你覺得我穿兩個顏色都好看呢。”
她笑了“确實都好看,但一個款買兩件,真不至于。”
結賬的時候,她特意看了小票一眼,直吸了一口涼氣,在心裏罵他敗家老爺們。
韓江寧倒是無所謂,“反正夏天換衣服勤快,多買幾件也沒事。”
他空出來的手上拿着店員剛剛給的小票,路過垃圾桶旁邊就随手扔了進去。
丁貝平想要出聲阻止,但他動作太快,沒有攔截成功。
她嘆了一口氣,小聲嘀咕了句“你動作也太快了,別扔啊。”
韓江寧有些好奇“留着小票幹什麽?”
丁貝平知道他肯定沒有買衣服留小票的習慣,“你的衣服都很貴,萬一有什麽不好的地方,留着小票還可以退款或者重換,你扔了,就無憑無據了。”
她教育的對,韓江寧虛心接受,點頭道“好,我下次一定把小票保留好。”
她笑着念叨了他一聲“敗家老爺們。”
韓江寧腳步一頓,也笑了,他悠悠開口“你把最後兩個字重複一遍。”
她疑惑的照辦,輕輕說“爺們。”
韓江寧沖她點點頭,憋着笑道“沒事,就逗逗你。”
丁貝平“切”了一聲,“韓江寧你這人真無聊。”
爺們這詞在京話裏有“老公”的意思,韓江寧小時候經常聽到父母打情罵俏,母親笑着說“做我爺們,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他現在這是欺負丁貝平不懂北京話呢。
出了商場的門,夏天的晚風還帶着一點熱氣。
丁貝平忽然問他“你喜歡什麽口味的冰淇淋?”
其實,是她自己想吃了。
韓江寧報了個“随便。”
被丁貝平翻了個白眼,“沒随便這味道。”
她拉着他去了一家還挺火的冰淇淋店,店員問他們“要什麽味道的。”
兩個人不約而同的說“巧克力味的。”
說完,對視了一眼,又各自別開了眼睛。
他低頭一笑,她抿着嘴巴不好意思的看着面前的菜單。
這頓冰淇淋丁貝平請了,她和韓江寧在大馬路上幹杯。
在街邊找了一個長椅坐了下來,他們看着夜景,吃着手上的冰淇淋。
這個時間點,是一天當中最清涼和惬意的時候。
嘴巴裏還有巧克力冰淇淋特有的甜蜜冰涼和微苦回甘,安靜美好的不像話。
丁貝平看了眼他的側臉,氣質鋒利,卻又帶着溫和。
像是被刀鞘包裹住的刀刃,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懷下,褪去了犀利的鋒芒。
韓江寧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看着她一笑,“怎麽了?”
這笑不帶有任何複雜的情感,簡簡單單,一笑生花。
他再鋒利,但笑起來的時候,還是情不自禁讓人想去靠近。
就像花天生喜歡太陽光。
丁貝平低頭,“沒什麽,就是逛了一天,有點累了。”
韓江寧點點頭,“确實也不早了,我開車送你回家。你早點休息。”
他們一起起身,丁貝平想幫他拿幾個袋子,他笑笑拒絕了“不用,我自己可以,不用女孩子幫忙。”
她也不同他争,看着他一個人大包小包的全部提在手裏。
坐在車上的時候,她在副駕駛座上昏昏欲睡,睜開眼睛看了眼外面的夜景,霓虹燈的光彩和遠處的萬家燈火交相輝映。
而左手邊的男人,正在專注的開車。
前面的紅綠燈正好結束完綠燈的最後一秒,韓江寧停下了車。
是一個六十秒的大紅燈。
他偏過頭去看她,正好和她懶洋洋的目光對視。
她打了一個哈欠,眼睛被哈切逼得泛着水光。
在車裏暗黃的光下,是唯一一點惹人矚目的亮。
他的心上泛起一點又一點洶湧的溫柔,像是尋覓星星的人,突然找到了方向。
他開口“這麽困啊,馬上就到了,回家早點休息。”
語氣很輕,好像真的很怕吵醒她,吵醒這份只有六十秒的寧靜。
她的困意在這種極度溫柔,又極度張弛的氛圍裏,完完全全的松軟了下來。
她說“韓江寧,你笑起來很像月亮。”
莫名其妙的一句話,是貼切又溫柔的比喻。
韓江寧的目光更柔軟了幾分,有一句話怎麽說來着,叫“今晚的月色很美。”
他在六十秒的紅燈跳完之前,帶着笑意回應剛剛那句話“你笑起來像溫柔的風。”
今晚的月色很美,風也很溫柔。
綠燈亮起,丁貝平把頭別向窗外輕輕笑了。
安靜的夜晚,不需要太多東西的點綴,耀眼的霓虹燈也不過是華麗的糖紙。
真正的糖果,是皎潔的月色以及看不見形狀的風。
相依在繁華深處,又遠離塵嚣之外,偏偏在她和他之間,又沾染上三分紅塵的味道。
他送她到了小區門口,下車前,她和他告別“路上慢點。”
“好,再見。”
她回家開門的時候,拿出包裏的鑰匙,發出清脆的響聲。
她看到鑰匙上那一只比心的大白鴨,愣住,又笑了起來。
他也有一只呢。
丁貝平笑着搖搖頭,低頭情不自禁的摸了摸那只臭屁的大白鴨。
韓江寧回到酒店的時候,洗了個澡,坐在房間落地窗前的沙發上翻着錢鐘書的《圍城》。
窗外五光十色的燈火正盛,玻璃仿佛一道屏障,隔着他與外面的世界。
他的頭發沒用吹風機吹幹,只是拿毛巾簡單擦了一下,濕漉漉的頂在頭上。
韓江寧沒戴眼鏡的眉眼格外清秀,褪去了白天裏在公司那股子嚴謹的味道。
他倚在沙發的靠枕上,翻着手裏的那本《圍城》。
丁貝平的話在腦海裏浮現,“不要送我書,寓意不好。”
這話讓他想了半天,也摸不着頭腦。
答案就在這本書裏面。
他沉下心,戴上自己的銀框眼鏡,認真的看着書裏的文字。
不得不說,他真的是個很有耐心的人,會把她的俏皮話放在心上,也會用心去破解她話裏的意思。
困意在洗完澡之後就消失的無影無蹤了,他專注的把自己投入到了書裏面。
月亮在窗戶外面輕輕笑了,像是在感嘆什麽。
風溫柔的搖搖頭,恍惚的吹過蕩漾的月色。
世界在此刻完完全全的安靜下來,心中喃喃低語的聲音,也在此刻失聲。
丁貝平沒有睡着,她穿着睡衣拉開窗簾,把目光投入到了靜谧的夜色裏。
她想起他沒有鋒芒時候的笑容,像是油畫上最純的那筆顏色。
不參雜着別的色調,在一副完完整整調和出來的畫中,只做它自己最本真的樣子。
那筆純色,往往是和畫中的色調最般配的互補色。
不需要太多,只一筆,畫中意境的展現,就可以得到升華。
那是她欲望開花的地方。
也是她所深深迷戀,深深陶醉的地方。
丁貝平的困意慢慢消散了,她閉起眼睛想要重新培養,卻又認命似的睜開。
窗簾外的路燈太亮,她有一瞬間恍惚的認為那是月光。
手機裏有消息的提示音傳來,她有種感覺,是他。
打開來,和她想的一模一樣。
“睡了?”他問。
她回複“還沒有。”
“滴滴”他又重新發來一條短信。
不是多溫柔浪漫的一句話,最最尋常的字眼,組合在一起,卻讓她拿着手機沉默了。
耳朵上的粉紅色,顏色一點一點的變深,如同開花的心事。
丁貝平看着那句話,緩緩笑了。
她揣摩着他此刻的表情,是上揚的唇角,又或彎起的眉眼。
總之不會像她一樣滿面通紅。
她去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下去,心中的熱度清涼了不少。
天作孽,讓他們遇見,折磨着彼此心髒上的一根弦,又給那原本荒蕪的花園,種上玫瑰,澆水施肥。
他發來的短信是,“丁貝平,我在《圍城》裏找到答案了。”
像是得到糖果的小孩竊喜,又像是摘星星的人登上明月。
此刻酒店內的韓江寧伸出修長的手指,緩緩劃過剛剛書頁上端正的宋體。
答案,在那些隐晦的文字裏,仿佛無聲的告白。
他擡頭與月亮對視,無聲的笑了。
在錢鐘書先生的《圍城》裏提到,異性之間,是不會送書的,一般都是借書。
有借,才有還。
有欠,才可以繼續相見。
感情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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