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經幡(十五)

經幡(十五)

韓江寧來的時候,丁貝平已經在沙發上自我調節好情緒了。

他坐到她身邊,握住了她放在膝蓋上的手,沒有多問一個字。

他沒有問她,今天為什麽不高興,或者是誰讓她不高興了。

她說,他就全心全意的去傾聽,她要是不願意說,他就陪着她一起沉默。

他的成熟堅硬,包裹着她偶爾柔軟的脆弱。

丁貝平切切實實的感受到了,他手掌心傳來的溫度,像是小時候南方濕冷的冬天裏,自己抱在懷裏的熱水袋。

那是唯一的,值得眷戀的,依賴着的溫度,在懷抱裏把熱氣彌散,慢慢的點亮了灰蒙蒙的冬天裏,見不到光的太陽。

她輕輕回握,出聲道“其實也沒什麽,就是我爸打了一個電話給我,讓我幫忙。”

她繼續說“其實,我都忘記他到底長什麽樣了,連聲音都是陌生的,已經都快十幾年沒見過面了,他沒主動找過我,我也不想見他,一見面比陌生人還要尴尬。”

丁貝平嘆了一口氣“要不是這次求我幫忙,想必他也記不起來有我這號人。”

“我沒有很難過,只是替過去那個渴望被爸爸喜歡的小姑娘,感到不值得。”

“她什麽都沒做錯,但她小時候總覺得自己是一個錯誤。”

“韓江寧,你看,不被愛的人,遇到事情,是先懷疑自己,否認自己。”

她的語氣很平淡,像是在敘述別人的故事一樣。

韓江寧愣愣的看着她,很多安慰的話都卡在了喉嚨裏,他一個字都講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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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情不自禁的握緊了她,“丁貝平......”

丁貝平和他對視,微微一笑“別這樣看着我,我沒事。”

她自我安慰道“我現在不用依靠他們,不用在他們身上得到愛,我挺好的,只是想起過去還是會有點傷感,為什麽沒有被爸爸媽媽疼愛。”

“這麽多年,也習慣了。”

她在這些年一直在嘗試給過去的故事翻篇,表面上,她好像做到了。

她不再舊事重提,她不再陷入那段渴望愛的童年裏抓心撓肺。

可不代表,過去的那些事,就像是失去記憶一樣徹底在她腦海裏不存在。

韓江寧松開了她的手,俯下身輕輕擁抱了她。

她需要愛,而擁抱則是最好的表達方式。

不像親吻那樣,可以輕而易舉的挑逗起對方的欲望,點燃激烈的火焰。

擁抱把感情文火慢炖,用最單純的,最無聲的方式,直白的去表達愛。

他一向對遇到的事情勝券在握,可這一次,他在把她擁入懷抱間,有點不知所措。

韓江寧輕輕拍了拍她的脊背“不要去想,會更加難過的。”

丁貝平在他的懷抱裏悶悶說“抱歉啊,給你帶來負面情緒了。”

他在她脊背上撫慰的手一下子停住,他知道她肯定哭了,因為聽出了她喉嚨裏一點點壓抑住的哭腔。

韓江寧感覺自己的心上被紮了一下,像是無數根銀針密密的紮過去,細細的疼,卻不見流血。

他在她耳邊溫柔的說“丁貝平,永遠不要向我道歉。”

“難過是人之常情,這裏只有我們兩個人,你不用太壓抑住自己。”

她靠在他的擁抱裏,輕輕點了點頭,眼淚卻湧出來更多。

如果他不在,她其實是自己可以忍過去的,畢竟她習慣把無處訴說,也沒必要訴說的痛苦爛在心髒拉着紅線的雷區處,留給時間慢慢消耗完。

哪怕堆積成山,她也能克制的很好。

可現在他的安慰,反而催化了她這麽多年無處排解的情緒,讓那種失落和不甘心,沖破她固步自封拉起來的紅線,愈演愈烈。

韓江寧的手還在她的脊背上輕輕拍着,“哭吧,哭出來,人很會好受一點。”

丁貝平鼻尖的酸澀像是着落在地,眼淚浸透了他的襯衫。

她微微發抖,像是在忍着什麽巨大的悲傷。

韓江寧把她擁抱的更緊一點,“不要忍,哭出來吧,這裏只有我們。”

她的喉嚨裏終于發出斷斷續續的哽咽,她哭得不是二十三歲的自己。

哭得是三歲時,被當成拖油瓶推來推去的自己。

哭得是五歲時,害怕打雷卻找不到媽媽的自己。

哭得是十歲時,被同學欺負了卻沒人搭理的自己。

哭得是十四歲時,在路上偶遇爸爸帶着弟弟去游樂場,明明看見她了,卻還假裝沒看見。

她那個時候的難過和失落,無人知曉,只能自己一個人默默咽下去。

現在的她已經長大,一個人獨立生活,獨立賺錢,獨立思考和規劃自己的未來。

她很優秀,畫的畫也被曾經的導師推薦,上了畫展,還加入了省青年畫家協會。

她看似擺脫了曾經陰霾的一切,但過去的傷害卻像永遠伴随陽光的陰影一樣,跟在她的身後,她一回頭,就看見了過去種種的脆弱和無助。

傷害如果可以輕易被抹平,那這個世界就會變得無比和平。

她真的無法做到完完全全的和自己和解,無法忘懷自己缺愛,自卑,敏感的童年和青春期。

哪怕她已經長大,哪怕她在別人眼裏看似風光無限,才華出衆。

心裏面那個害怕打雷的小孩,還是捂着耳朵,看向窗外。

韓江寧的擁抱是那樣溫暖,她沉醉在其中,像是在陷入泥沼前,抓住了最後一根藤蔓。

她不願意放手,因為心裏面一直以來防守的關卡,早就被他不知何時,完完全全的攻破了。

丁貝平在她的城池堡壘裏打開城門,用擁抱迎接她的騎士,在她原本寂靜且平淡的人生裏,凱旋而歸。

她說“韓江寧,還好有你,我現在心情好多了。”

韓江寧微笑,“這話我樂意聽,比什麽對不起啊,謝謝你啊,有用多了。”

丁貝平也笑了,她在他耳朵邊說“你的存在對我來說很重要。”

“我知道。”他輕輕回答。

“不,”丁貝平從他的懷抱裏擡頭,一雙還帶着淚光的眼睛和他對視。

裏面是碎銀一樣的星星,在她的瞳孔裏發光,她說“比你想象的,還要重要一點。”

她低聲去形容,像是推開了他們之間的一扇窗。

窗外的風光,無可比拟,無法代替,只有他們之間知道。

如果非要具象化的去表達,就像是一幅基調暗沉,但盡頭處有光的油畫。

“我小時候害怕打雷,聽見打雷的聲音,就想躲進被子裏。”

“現在我早就不害怕了,但你的存在就如同,此刻雷聲四起,我本可以平靜的忍受過去,但你走到了我身邊,把我抱在了懷裏,捂住我的耳朵,告訴我,不要害怕。”

韓江寧低眸,“我好像來得有點晚了。”

“不晚”她抹了把臉,“剛剛好。”

如果早認識個幾年,也許他們就錯過了。

因為她不會勇敢的接過他的手,也不會縱容自己一步一步淪陷在這場感情裏。

她打了一個哈切,“有點困。”

說完自己都不好意思的笑了,“剛剛哭得有點累了,但現在心情好多了。”

“我從小到大,每次哭鼻子都會被大人訓斥不要哭,導致我有很多年都覺得,哭是一種錯誤。”

她在他的臂彎裏犯困“後來才知道,能在難過的時候,放聲大哭,而不是憋在眼眶裏打轉,也是種幸福。”

以前憋成習慣,現在都有點想哭也哭不出來了。

因為沒有人會容納她的眼淚,體會她的脆弱,去包容她偶爾一觸即發的敏感。

丁貝平回想一路跌跌撞撞走過的二十三年,很久沒有恣意的哭過一場了。

她彎彎眉眼,今天哭的痛快是痛快了,但頭都有點疼了。

韓江寧輕輕拍了拍她,像是在哄小孩子,“困就睡會吧,就當是午覺了。”

她在閉眼之前感慨“我覺得我骨子裏還是一個感性的人,要是以後得寸進尺總是喜歡哭怎麽辦?”

眼淚匣子容易打開,就不容易關上了。

她又補充了一句“因為哭完好痛快,比悶在心裏強多了。”

韓江寧一笑“以後想哭,想排解情緒了,就來找我吧,在我懷裏哭個痛快。”

“我願意當你的樹洞。”

“期限嘛,就拉勾上吊一百年吧。”

丁貝平鼻子又有點泛酸,“好啊。”

韓江寧親了親她的額頭,“睡會吧,眼睛都哭迷糊了。”

她點點頭,真的在沙發上睡着了,像是太累了終于得到了放松,頭一沾着枕頭邊,就進入了夢鄉。

韓江寧從她的房間拿出了一條小毯子,輕輕蓋在了她身上。

他小心翼翼的摸了摸她的頭發,才轉身離開,走到陽臺,把手機設置成靜音模式。

他看到馮寧發了段視頻在朋友圈,她在西藏的納金山挂了條長長的經幡。

挂經幡有祈福祈願的美好含義,視頻裏的風很大,像是要把經幡上那些虔誠的願望,吹向西藏聖潔的天空。

馮寧配上的文案是“這裏的藏民說,經幡在風裏被吹動一次,就是誦經一次,也是在祈福一次。”

韓江寧在這句話愣住,然後輕輕微笑了。

他也想挂張經幡,替一個人祈福許願。

遠在西藏的李白雁站在經幡下面對馮寧笑言,“剛剛挂經幡的時候那麽虔誠的許願,是許給誰的啊?”

馮寧看着自己的那張經幡,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李白雁心裏早就明白答案了,她拍了拍馮寧的肩膀“有人啊,看似無情卻有情。”

馮寧嘴硬“我才沒有給他許願呢。”

李白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他?他是誰啊?我可沒明說,馮老師怎麽一下子就想到某人了呢?”

馮寧笑着搖了搖頭,“我講不過你。”

李白雁看了她一眼,晃了晃手上燃燒着的煙,“上次是誰啊,接了一個程衍的電話,就對着這裏的山發呆了一個下午。”

馮寧見被揭了底,剛要瞪她一眼,手機就響了起來。

李白雁一笑“不會又是程衍吧?”

馮寧把手機在她面前一晃,她的語氣有些失望“哦,是江寧這小子。”

馮寧接通了韓江寧的電話,“喂,江寧,找師娘什麽事?”

韓江寧站在丁貝平家的陽臺那,壓低了自己的聲音,怕吵到睡着的她。

“師娘好,您還在挂經幡的地方嗎?”

“在呢,怎麽了?”

他的聲音溫柔深沉,讓馮寧産生了一種幻覺,她是在和年少時的程衍通話。

這個可怕的想法立馬被她壓制下來,怎麽什麽事情都能想到程衍呢?

明明已經離婚這麽多年了......

“師娘,麻煩您也幫我挂條經幡吧,我也有想要祈福的人。”

馮寧在電話那頭會心一笑“是女朋友吧?”

韓江寧也輕輕笑了一聲,像是在遼闊的天空裏,一縷找到了歸途的風。

他開口“她叫丁貝平,我的願望是,她一生平安喜樂。”

“我還以為你要我幫你們祝願一輩子長長久久,百年好合呢。”

韓江寧搖頭,“我不貪心,如果只能實現一個願望,那就讓她一輩子都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吧。”

“好,師娘也幫你挂一張,替你許下願望。”

“謝謝師娘。”

挂了電話,馮寧心中像是翻湧起了滔天巨浪,一個浪頭襲來,打翻掉所有塵封的回憶。

彼時尚年少,操場上正舉辦着露天的演唱會。

穿着校服的男生英俊清朗,盤着腿和她一起坐在草坪上。

天上有流星飛過,他興奮的一指,“阿寧,你看,流星。”

馮寧拍了他一下,“快點許願!”

馮寧閉上雙眼,雙手合十,許下了一個遙遠且美好的願望。

再次睜開眼,就看到了程衍含笑的看着她,滿目柔情。

她臉一紅,“喂,你看着我幹什麽?”

程衍笑了“想知道你許的什麽願望呢,這麽虔誠。”

馮寧看着他,“你先說,你說完我再告訴你。”

“我啊”程衍低頭一笑,“本來想許願我們永遠在一起的,可最後又改了。”

馮寧心裏一緊,“改成什麽了?”

少年的目光比流星還要亮堂,他灼灼的看着她,“我改成了,阿寧這一輩子要平平安安,快快樂樂,什麽天災人禍,都統統滾蛋。”

馮寧着迷他眼底的溫柔星光,在其中沉溺。

“阿寧,那你呢?你許了什麽願望?”

馮寧帶着笑意別過了頭,“我的要保密,先不告訴你。”

她許下的願望和他沒有許成的一模一樣。

她在心裏又重複了一遍“我想和程衍永遠在一起。”

在西藏納金山的大風裏,馮寧在經幡下微笑,她差點落下淚來。

西藏的風終究是吹不到北京,他們的故事終究是落敗在了歲月裏。

大家晚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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