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房間
房間
虧她方才還在想着久別重逢的開場白,現在又在這兒搞僞裝,原來都是自己自作多情,人家早把自己忘了。
松開一直捏着鼻子的右手,林夏惜伸了只手出去拿東西,手臂上布滿紅色斑點,腫脹得比她原來的尺寸大了一倍。
她趕緊縮回來,裹着被子接過紙筆,在被子裏寫完後再放在桌上,推了過去。
周予北拿過單子走了。
呼——
林夏惜冒出個腦袋呼氣。
擡眼看去,注意到坐自己對面的是個稍上了點年級的大伯,穿着泛黃的白大褂,握着手裏的保溫杯,正笑容和藹地看着她。
“今晚吃了藥,再吊兩瓶水,明兒早就差不多消腫了。”
“謝謝。”
簡單聊了幾句,羅老醫生說完她生病的情況後,看了眼門口,又笑了起來,把話題轉到了她和周予北身上。
“那小夥子能處,頂着這天送你這個小姑娘到這兒來……”
聽到周予北折返的聲音,林夏惜趕緊噓噓噓讓老醫生別再說了。
老醫生嘿嘿笑着,說了句有福氣的小姑娘,便起身拿着保溫杯出門泡茶去了。
-
屋外雨依舊下着,沒有漸小的趨勢,滲在老舊脫皮的牆上,木窗子被風吹得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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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莊裏自是沒有城市的那種醫療設施,或者電腦之類的現代設備,別說電腦了,連網都沒有。
說是醫院,其實就是個小診所,平層瓦房建築,整個房間就這一張單人病床,翻個身都咯吱響得厲害。
她醒來時知道自己身處何地,還是瞅見了水泥牆上用黑色筆寫的大大的“醫院”二字。
煤油燈昏暗,被風吹得微微閃爍,照亮這不太不小的空間,面前的深藍色布簾被洗得泛白,透過飛起的一角,林夏惜看到了不遠處的周予北。
林夏惜早已經自個兒回了病床上。
這屋子只有他們兩個人,隔着對角線那麽遠的距離,她依舊裹成球坐在病床中間,而周予北則靠在角落邊上,看着窗外出神。
兩人皆一句話沒說,林夏惜沒有主動搭話,一來,是自己這幅樣子,只想把存在感降到最低,二來……
是為了報他問她名字的仇。
她記到上一次被他問到名字時,面前的人還穿着藍白色的校服,右臂上別着紅色的袖章,他翻閱着手上的遲到冊,走了過來。
林夏惜頭低得很深,聽到他的詢問,才擡頭看去,先是被清晨刺眼的日光刺得眯了眯眼,才看到她面前站着的人,是周予北,第一次見到的周予北。
原來無論過去多久,他從來都不會注意到她,無論是初見,亦或是重逢。
她永遠都只是那個在校門口遲到罰站,還被班主任忘了領回去的小透明林夏惜。
……
不知過了多久,雨勢小了,雨水沿着屋檐滴落在窗邊,周予北将視線轉回了病房內。
病床上的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已進入了夢鄉,頭上裹着的被子滑落在床邊,臉上的紅斑和腫脹都消了不少。
她閉着眼睛,睫毛很長,微微顫動,像只炸毛後被主人安撫蜷縮在一側的小貓,不能被打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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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瓶水吊完後,護士輕聲将她喚醒,林夏惜這才注意到自己不小心睡着了,看着散落開的被子,一個激靈坐了起來。
四周并沒有周予北的身影。
再看了眼自己,果真如老醫生所說的,吃了藥打完吊瓶睡一覺就消腫了,只是身上還殘留着一些不太好看的小紅點,以及她抓癢後破開的傷口,用點消炎膏塗上即可。
“可以走了。”護士姐姐輕聲對她說。
林夏惜推開被子下床穿鞋,床頭邊搭了件灰色的外套,不免看向了一旁正在收檢的護士,後者對她笑了笑。
“……謝謝。”林夏惜不再客氣,穿上了床邊的外套,很寬大,戴上帽子,足夠罩住她整個人,林夏惜心裏再次感激萬分。
門被推開,她以為是周予北進來了,趕緊拉上拉鏈遮擋,結果來人是許一舟,來帶她這個第一天到就被送進醫院的“可憐兮兮”的組員回去的。
只能說,聞之想笑,見之更想笑。
“哎。”林夏惜自己都忍不住感嘆自己命運多舛。
“走吧。”
-
窗外的天色透了進來,已是清晨,雨也已經停了,從昨晚半夜折騰到早上,雖然在病房睡了一兩個小時,始終是睡得不踏實。
一回到住宅屋,林夏惜就一頭栽進了自己的床裏,一覺睡到了黃昏,空了一天的肚子将她從睡夢中拽了出來。
像是掐着時間,等她洗完澡出來在客廳裏逛悠有沒有什麽吃的,許一舟就敲門來了,他是來親自登門道歉的,昨天他送的紮啤裏有很多水果的果肉,其中就有草莓的。
林夏惜當時心思都在罵狗領導上,完全沒注意,難怪喝的時候不喜歡那個味道,還以為是口味差異。
“沒事,沒事。”林夏惜擺擺手,讓他別放在心中,本來他也是不知情。
再說了……
林夏惜看着他帶來的一桌子當地美食,有天大的怨氣那也消了。
她動筷之前,為保險起見,還是問了一句:“沒有草莓吧。”
許一舟以為她要問什麽,反應過來笑了笑說:“沒有。”
吃了幾口,味道還挺不錯的。
林夏惜無意朝樓上瞄了一眼,她一夜未睡,想必周予北此時也正在補覺呢,她重新看回面前的食物。
要不要給他帶點吃的上去?
林夏惜正想着呢,門“吱呀”一聲從外面打開,她咬着筷子看過去,剛想的那個人正披着滿身的雨水站在門口。
“喲,回來啦。”許一舟回頭搭話,“一大清早就出門了,你也不嫌路難走。”
說着順手丢了張幹淨的毛巾給他。
周予北單手接住,在門口脫了身上的透明塑料質地的雨衣,挂在牆面的鈎子上,又換了雙鞋才進來,低頭擦拭濕發徑直上了樓。
全程無視了客廳中許一舟對面的林夏惜。
林夏惜不甚在意,無視她更好,最好把昨天的經歷也一并忘掉。
到底是好奇,看着周予北上了二樓後,林夏惜才湊近許一舟小聲問:“你說他一大早就出去了,他去哪兒了?”
“昨晚上不是下了場暴雨嗎,雲婆婆和秋伯伯家的燈燒壞了,他呀估計是幫忙修燈泡去了。”許一舟笑了笑,一副意料之中的樣子。
“……哦。”
林夏惜咬着筷子垂眸,不禁在心裏想,除了不認識自己之外,其實周予北還是沒變。
還是她記憶中那個樂于助人被小朋友們喜歡、放學後會在學校後門喂流浪貓的溫柔學長。
“你把夏惜房裏的燈泡也修一下。”
嗯?
林夏惜以為許一舟和自己說話呢,見他仰着頭朝着她身後,扭回頭才發現周予北又下來了,手裏拿着幹淨的衣服,朝浴室走去。
“不用了不用了。”趁着他洗澡的功夫,林夏惜趕緊吃完飯收拾好,溜回了房間。
耳朵扒着房門,聽着外面的動靜。
水聲停了之後,周予北在客廳待了會兒,然後是易拉罐丢進垃圾桶的聲音。
很快,外面沒聲音了。
林夏惜從地上爬起來撲回了床上,給江可可發消息,她已經把昨天發生的事原原本本跟江可可說了,包括周予北問她名字的事兒。
“果真被你說對了,他已經不記得我了。”林夏惜發出一聲長嘆。
江可可:“畢竟這麽多年了,也可以理解,你要問我高中同桌長什麽樣,我都得好好想想。”
“那他呢,樣子變了嗎?”
林夏惜幾乎不用思考,斬釘截鐵地說:“沒有。”
這是她昨天見到他第一眼的真實感受。
“感覺歲月這把殺豬刀獨獨繞過他,砍向了別人。”
比如自己,比起以前讀書的時候總被誇水靈靈的,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了幾年後的林夏惜早已不似當初那般。
哪怕她在公司也依舊和從前一樣不合群,也難免沾上了點“俗世”的氣息,以及留下了被生活車輪碾壓過的痕跡。
她臉上的黑眼圈就是很好的證明!
而周予北還是以前那樣,周遭的氣質沒有什麽變化,在人群中,能和人談笑風生,獨自一人時,又跟誰都有一種淡淡的疏離感,不太那麽讓人靠近。
總之,收放自如。
也一如往昔。
若穿上那套藍白校服,可能林夏惜就要問今夕何夕了。
“反正還是那麽好看。”林夏惜感嘆道,說完又笑了,沒想到這麽多年她喜歡的那挂審美還是沒變。
要說理想型是什麽樣的,周予北三個字就可以诠釋。
江可可接過話頭:“俗話說職場失意情場得意,那你要不要考慮讓你的人生煥發第二春?”
“嗯……”她搖了搖頭,想着那邊看不見,說道,“算了吧……”
“難不成……”江可可小心翼翼問道,“你還在意他和翟雪兒的事?”
林夏惜默了,低頭把玩着枕頭上的流蘇。
見她久久不搭話,江可可小心翼翼地“喂”了一聲:“夏惜,你怎麽不說話,不會是我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吧。”
“沒有。”林夏惜翻了個面躺在床上,看着頭頂有些滲水的牆面,“我只是覺得都過去了,很多事情。”
“現在各自都有自己的生活,挺好的,一些回憶挖出來也不見得是好事。”
江可可卻不這麽認為。
“你只要自己還對他有感覺就行啊,誰說人都得向前看。”
林夏惜聽着江可可的話沒有反駁,敲門聲響起。
“誰?”她問了一句。
沒人回答,她仔細聽,确實有人在門口,又朝門外喊了句。
良久,才得到答複。
“我。”
周予北的聲音。
林夏惜從床上跳了起來。
“誰啊,誰啊?不會是周予北吧?”江可可在電話那頭也跟着激動,“你看你看,你不行動,人家主動來找你了。”
“是他,不說了,先挂了。”林夏惜挂斷電話,就去擰門把手,想到什麽又擰了一圈回去。
咔嗒一聲,門還沒開就重新鎖上了。
屋外的人并未因為她這反複無常表露出什麽。
林夏惜把門反鎖好後,趕緊飛奔到床邊将散落的衣服全部塞進了櫃子裏,再把桌子上的雜物一并推到角落,把她的狗窩鋪好。
掃視一圈,乍一看。
不錯,得體,能看。
林夏惜才理着頭發走向門邊,淡定地把門打開。
周予北在門口等了很久,神情沒有絲毫不耐煩,門打開後,他說:“是我口述你自己操作,還是我進來。”
林夏惜注意到他手裏拿了個工具箱,哦,是來修燈泡的。
“進……進來吧。”林夏惜側身到一邊,給他讓出一條道,這燈泡再不修,她眼睛就要瞎了。
房間門越過床正對着一個田字格的窗戶,月光從樹的頭頂傾瀉而入,鋪在床內側的木質地板上。
今晚還沒有下暴雨,窗戶大打開着,屋外一顆高聳的榕樹被框在窗戶裏,在晚風中簌簌抖動,沙沙作響。
昏暗的房間裏,林夏惜在床角坐下,微風吹進來,吹動着床角的被子,翻起弧度,她擡手示意一下,讓他随意。
周予北進來後把工具箱放在桌子上,扳手、螺絲刀等工具都被拿出來一一擺放,他将桌子挪到吊燈的正下方,屈膝跪在上面。
林夏惜就這麽坐在床邊把他盯着。
周予北全程不疾不徐,慢條斯文,他每次做事都是這樣一副專注的樣子,仿佛誰都打擾不了他。
像極了他以前做化學實驗的時候,一舉一動都讓人挪不開眼。
其實讀高中的時候,林夏惜并不太喜歡化學這門課,公式太多記不住。
直到她讀高二的時候,因為高三學子的課業任務實在是太重,學校做了新一輪的教學規劃。
提前了她們高二化學實驗的某些課程安排,把原本該等到高三學的安插進了高二的課程表裏。
實驗室又不夠,兩兩班組一起,一些高二班級的還和高三班級的分到了一起上化學實驗課,每隔一周一次。
很幸運,她所在的高二(5)班被分到和周予北的高三(2)班一起上。
很幸運,她能每隔一周在固定的時間固定的地點見到他一次。
更幸運的是,她們還能搭上話。
她當時被安排到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她記得是倒數第六排,陽光很好,她很喜歡。
而那窗臺上很湊巧地放了個風暴瓶,裏面的晶狀物質在陽光下旋轉,美極了。
林夏惜下巴磕在手背上看得出神,兀的,瓶身上出現了另外一雙好看的眼睛。
比她所看的還要好看。
在玻璃瓶的放大下,少年的睫毛變得根根分明。
熟悉又好聽的嗓音響在耳側。
“啊,看來蔣辛銘他們今天又打不成籃球了。”
說完,瓶身上的陰影移開,周予北起身,自然地和林夏惜望向他的眼神相撞。
他禮貌地點了點頭,轉身離去,從前門進了實驗室,坐到第一排他的位置上。
林夏惜的視線被釘死在了原地,直到一旁的江可可“啪”的一巴掌拍在她背上。
“林夏惜,呼吸!”
林夏惜才如夢初醒,大口呼吸。
“咚”的一聲響起,林夏惜從床上跳了起來,雙手持平相對,做着腹部呼吸運動。
“呼吸、呼吸……”
四周烏漆嘛黑,只有月光灑進來照亮她這房間一角。
不對,她現在不是在化學實驗室。
是在……
林夏惜擡眼看去,對面周予北挑眉不解地看着她。
“?”
又忘了,她現在是在鳥不拉屎的鄉下,站在她面前的是七年沒見的、已經不認識她的周予北。
林夏惜平複了下心情,眨了眨眼問道:“怎、怎麽了?修好了嗎?”
“沒有,我剛讓你遞把新的螺絲刀給我。”
林夏惜并沒有聽到,因為她整個人就像被抽了魂一樣,一動不動的,不說話也不搭話。
周予北只好從桌上跳下來自己拿,不曾想,她也跟着跳起來,在房間打着圈走。
周予北從工具箱裏拿了東西,重新屈膝于桌上,默了片刻,還是問了句。
“你還好吧?”
意識到周予北是在跟她說話,林夏惜答得很快,說沒事。
他“嗯”了一聲,林夏惜重新坐回床邊,又聽到他補了一句。
“還以為昨天發燒燒傻了。”
呃……是在笑話她嗎?
記憶裏,周予北沒有跟她開過玩笑。
不對。
她在想什麽,高中那幾年他們倆說的話攏共都沒幾句。
不再胡思亂想,林夏惜抛開紛雜思緒回到現實。
東瞧西瞧,林夏惜又瞧回了周予北身上,瞧着他的後腦勺,看不真切,才發現這屋子很黑。
他一定是看不仔細,整張臉挨着牆湊得很近,林夏惜把手機從被子裏摸出來,開了手電筒。
一束白光打過來,照亮他眼前景象,周予北動作頓了頓,随即說了聲謝謝。
周予北把舊燈泡取下來,牆面瞬間簌簌抖落了許多灰塵,他閉了閉眼眨了眨,睫毛顫動,而後才慢慢睜開。
林夏惜接過他遞來的舊燈泡,把新的遞給他。
那術白光不知不覺就偏了,周予北沒有出聲提醒,始終專注。
白光寸寸偏移,從老舊的牆皮向下移,照在了他的睫毛上。
一根、兩根、三根……
還是數不清楚。
林夏惜曾無比感激自己被選到那個靠窗的位置,也無比感激在某個化學實驗課上,有人不小心落了個風暴瓶在那裏。
就在她的旁邊,在倒數第六排的窗邊,在周予北會經過的地方。
之後每次上實驗課,周予北都會在經過窗邊時看一眼風暴瓶,點評一句今天的天氣,或好或壞,林夏惜也借此瞄他。
瞄一眼,一眼就夠了。
“啪嗒”一聲,房間被燈光照亮,所有暗裏發酵的情緒将無處可藏,林夏惜關閉了手電筒,也跟着收回了自己的視線。
周予北從桌子上下來,方才幹淨的白色上衣上已蹭滿了牆面的灰塵,和她面對面站着,在一個不太大的房間裏。
而此時的她也穿着睡裙,林夏惜後知後覺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臉別開,指了指旁邊。
“你、你去洗澡吧。”
周予北出去後不久,隔壁的水聲傳來,林夏惜才從緊張的氛圍中緩過來,撫上自己的胸口,暗罵自己不争氣。
又不是不懂事的學生時代,一把年紀了,怎麽還心跳加速啊。
到底是單身女青年,定力不夠啊定力不夠。
林夏惜撫着撫着自己的胸口,視線落在了她塞雜物的角落,遮擋它的桌子已經被移開,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無所遁形。
方才燈光點亮房間的那瞬間,估計都被看完了,尴尬的情緒覆蓋了她的臉紅心跳。
今天真的是社死的一天。
把桌上掉落的灰塵擦幹淨,林夏惜将木桌移回了原位。
在周予北再次敲門的時候,林夏惜看了眼角落的“垃圾”,沒讓他進來,而是把工具箱裝好送了出去,順便把自家房門給合上了。
周予北什麽都沒說地接過,轉身跨上臺階。
“诶。”她出聲喊住他。
林夏惜想起了昨天今天他的兩次幫助。
雖說她跟江可可說回憶的幕布不用揭開,但現在他們不是在七年前的校園,而是在這快遞都不一定能送進來的窮鄉僻嚷,在同一個住宅屋下。
那就以“室友”的身份重新認識一下吧,相安無事過完這三個月。
周予北腳步頓住,回過頭。
喊住他的人卻顯得有些無措了,她舔了舔幹澀的嘴唇,指了指自己:“林夏惜。”
他回:“周予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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