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閣樓

閣樓

說得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

只不過，聽上去怎麽有種莫名悲傷的調調。

懷着這種不明，林夏惜意識逐漸模糊。

她睡得有些不安穩。

許是今晚掉進洞坑裏的經歷，那時有周予北在身邊，咫尺距離，一些雜七雜八的情愫代替了本該有的恐懼。

如今在這漆黑狹小的閣樓上，她迷糊中只覺頭頂上尖尖的三角形房梁，像是要壓下來，壓得她喘不過氣。

那根周予北為她點亮的燭火，都沒辦法消解內心深處陡然升起的不安。

林夏惜想起了某一個雨夜，她被關在了一個櫥衣櫃裏。那裏面也是這樣黑黑的、小小的，還有被褥潮濕的黴味。

林夏惜猛地驚醒。

胸口劇烈起伏着，她已經好久沒做噩夢了。

平複好心情，她再次睡去，這時，屋外傳來細微的響動。

不是小動物的聲音，是人的聲音，再意識不清，這點她還是能辨認的。

輕聲下床，林夏惜光着腳走到門前打開，門口蹲了一個小小的人影，背對着她，看不清人臉。月光投射下來，地上躺着的是個小包。

看清那是她的包，林夏惜跨出一步，小男孩聽到聲響回頭，驚慌的神色一閃而過，拔腿就跑。

樓道木板上有積起的水漬，他腳底打滑，一不留神磕在了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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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夏惜趕緊蹲下去檢查他的傷勢：“你沒事吧？”

“我……我沒有偷你東西。”莫小磊語無倫次道，“我、我沒有。”

“我只是看看。”

他低下頭，因羞愧而漲紅的臉哪怕在不太清晰的光線裏也能看到。

“沒事，我沒有怪你。”

不過她也挺好奇她包裏有什麽東西好看的。

林夏惜撿起了莫小磊掉落在地的東西，更困惑了。因為這就是一個很普通的小冊子。

還是她工作方面的筆記。

林夏惜原是游戲公司的策劃，幹這活需要創意，需要設計。而靈感不可能源源不斷，所以她養成了每天随時攜帶紙筆的習慣。

平時看到什麽新鮮玩意兒刺激出idea，她就想着能不能用在游戲場景裏，便記了下來。

這個小冊子裏面無非是一些文字，和大篇幅随手畫的簡筆畫插圖。

而且她這上面的東西基本都沒有用上過，因為Mr.楊總愛批回她的創意。

要不是莫小磊今天找出來，林夏惜都快忘了這個夾層裏沒有見過光的玩意兒。

草草翻閱到底，好像看完了自己這被否定的兩年事業，林夏惜嘴角帶上一絲自嘲的笑。

她合上冊子，看向角落裏羞愧得耳朵通紅的小男孩，笑着再次說：“沒事。”

林夏惜把小冊子遞上前，“你要喜歡，就送給你。”

雖然都是她的創意垃圾罷了。

此時此刻，那個前不久才帶着繩索趴在洞坑前，熟練又沉穩地将他們解救出去的小男孩，忸怩道：“不，我不要。”

怕她以為他是嫌棄，又忙開口，“奶奶說了，別人的東西不能随便要，我看看就好……”

“那上去看吧，外面冷。”林夏惜朝她指了指樓上，莫小磊跟着她輕手輕腳地上樓進房間。

兩人坐到了桌前，借着燭火，林夏惜才看到他頭上磕破了皮，又轉出門拿回包，翻出藥膏。

這藥膏還是她之前在水田裏受傷的時候，周予北給她上藥的那盒，她一直随身備着。

身後傳來腳步聲，林夏惜回頭，看清來人，壓低聲音問：“把你吵醒了嗎？”

周予北搖了搖頭。

本來就沒睡着。

他看了眼她手裏的東西，又看向莫小磊額頭上的傷口，将林夏惜手上的棉簽拿過，在她對面坐下。

周予北确實更有經驗些。

林夏惜任他拿去，她就在一旁看着。周予北熟練地給莫小磊清理傷口、塗抹藥膏、貼好創口貼。

處理完，林夏惜指了指莫小磊對面：“這是小周哥哥。”

“謝謝小周哥哥。”莫小磊開口，說完把視線轉到了她手上。

林夏惜将冊子遞上，莫小磊便專心致志地翻看了起來。

周予北正清理着藥物垃圾，也微低下頭去看，瞧見上面的鬼畫符，眉梢微挑，眼神投向對面。

随手畫的東西被兩個人這麽認真地看，林夏惜還有些不好意思，手掩在嘴角對周予北說：“社畜筆記。”

他點了點頭，懂了，還笑了下。

“這是什麽？”看得聚精會神的人突然擡起頭，指着某一處，燭光下的雙眼裏是滿滿的求知欲。

“嗯？”林夏惜探頭去看，“哦，那就是普通的高樓大廈。”

只是建築比較奇特，是有一次她出外勤的時候在出租車上看到的，覺得新奇就畫了下來。

沒想到莫小磊眼睛的困惑并沒有散去，反而更加濃郁：“高樓大廈是什麽？”

“還有姐姐你這上面寫的，”他低下頭，眼睛都快掉到紙上了，“嗯……旦克，是什麽？”

是“坦”克，只是他發的“旦”的音。

林夏惜還未回答，莫小磊的手指像是點讀筆一樣，觸擊着小冊子上的文字和圖畫。

“還有飛機、火箭……”

他的眼神中有茫然、迷惑、不解，但又有感受到未知領域的新奇、激動。

這些是她為某次負責的格鬥類游戲項目做的準備，這一頁上畫的都是那個項目必不可少的游戲元素。

林夏惜默了默，緊接着把視線轉向了她對面，周予北神情毫不意外，還有些習以為常。

她想起周予北提到過的，他曾去非洲救援瀕臨滅絕的野生大象，想必也早已見識過了那些貧困地區，對外界認知有大片空缺的孩子們。

莫小磊點兵點将點完了上面他不懂的東西，說了一通，最後趴下去，下巴擱在木桌上，喃喃：“書桌……又是什麽樣？”

林夏惜心下一動。

桌子上有杯溫水，她上樓前倒的，現在已經涼了。因着桌子正對向外支起的窗戶，風一吹，睡前擦拭過的桌面又積起了一層灰塵。

她想了想，用手指沾了沾杯子裏的水，在桌上勾勒。

“我畫給你看。”

“好啊！”莫小磊坐了起來。

林夏惜的指尖在桌面描摹，很快，一座她司空見慣的高樓大廈的形象就出來。

又移開幾寸，她繼續勾勒莫小磊剛提到過的其它東西。

燭火有些暗，那個小身影湊得很近，眼睛裏的光芒似是比那燭火還要亮，

莫小磊：“這個東西有翅膀！”

林夏惜：“因為是在天上飛的。”

“這個好像野豬的鼻子！”

“那個是書桌的桌肚。”

……

林夏惜用手指給他描繪着城市裏的所有，畫到整張桌子都快畫不下。

對面的周予北在中途就離桌，不知道去哪兒了，她剛好畫完的時候，他才折返，也正好聽到莫小磊提起了他今天在鎮上發生的事。

莫小磊說村長說山上正在建座小學，修好了讓他們去讀書，他覺得挺新奇的，也很樂意。

今天本來是跟奶奶一起去鎮上買粽葉，有幾片粽葉掉出來被風吹到路上。

他跑去撿，在路口邊上看見了棉花糖。

當然，莫小磊并不知道那個東西是“棉花糖”，林夏惜是通過他的描述猜出來的。

“就跟變戲法一樣，咻咻咻就變出來一個白色的球。”

他當時眼睛都瞪大了，指着賣棉花糖的大叔扭頭大喊：“奶奶，你看！這裏又在變戲法！”

莫小磊上一次來鎮上也看到了，只不過那時周圍的沒什麽反應。

現下那推車旁聚集了一衆的孩子，都是鎮上的，他們捧着肚子笑話他，說他是大山裏的孩子，什麽都不懂，一輩子只能跟着個老太婆撿葉子。

那個瞬間，莫小磊突然對去上學有些害怕了，自己連這個都不知道，以後不知道還會被怎麽笑話。

“真該打這群小孩！”林夏惜一拍桌子。

周予北手肘撐在桌上，被她這一拍震得眼皮跳了跳，還及時扶住了被波及的蠟燭，擡起頭，有些笑意不明地看着她。

林夏惜讪然，做了下表情管理。

畢竟對外她一直都是文靜的性格示人，尤其在周予北面前，都是很矜持，甚至是很內斂的。

林夏惜收回了手，放在腿上，變回了“淑女”的模樣。

倒不是她刻意裝。

她的性格早已在這些年的寄居生活中被“規訓”了，無人逼迫，是自願的。

可以說不知不覺，悄無聲息，等回頭時已經是這樣了。

而她剛剛那一拍完全是出于本能，連自己都有點沒反應過來。可能是因為莫小磊說的，勾起了她內心某些不願回想的往事。

莫小磊似是找到了認同，也一拍桌子：“我就是在地上撈了根樹枝芽子，追着他們打了一路。”

莫婆婆則以為莫小磊跟他山裏的夥伴去玩了，獨自拖着粽葉回去。

就有了後來的在木橋上碰到返程的林夏惜和周予北，兩人幫着她把東西帶回了山上。

然後他們三人坐在了這裏。

“幹得好。”林夏惜舉起手，對他旁側的人豎起了大拇指。

莫小磊還說他其實從來沒打過人的，當時也不知道是怎麽了，會追過去。

林夏惜知道。

“那是因為你很愛你的奶奶。”周予北摸了摸他的頭，說了她想說的話。

是這樣。

面對自己喜歡的東西被欺負，會生出無法想象的勇氣。

林夏惜想起了自己小時候也有一件“保護弱小”的事情。

當時她10歲不到，還在讀小學四年級，放學回家的路上，看到一群小男孩在用石頭往樹上扔。

樹上有一只野貓。

林夏惜認出來那是每天在路口等她放學的小花貓。

小貓咪掉了下來，他們又用樹枝去戳它。

那群小男孩看上去都比纖弱的她要‘高大’得多。

那會兒的林夏惜和莫小磊一樣，按世俗的标準來說就是“乖孩子”，但同樣也會生出勇氣。

她想起在電視裏看到的超級英雄，拿出書包裏的校服外套拴在脖子上沖了過去：“你們在幹什麽！”

現在想起來真的很中二。

要是成功了中二她也認了，也能在她不太美好的童年歲月中，劃上一道光輝事跡。

可是校服終究不是超人的紅色鬥篷，那群小男孩被唬了下，發現只是個小女娃，一點都不怕，還拿樹枝砸她。

最後林夏惜看到旁邊花園裏的抽水管，拿過來對他們一頓噴，引來了修剪工人，這場鬧劇才結束。

……

-

柔和的月光灑下，閣樓裏的那張書桌上已畫滿了城市裏的樣貌，莫小磊還意猶未盡，滿眼盡是不舍，明天一早水跡晾幹，這些“新世界”就全沒了。

林夏惜對他說，如果有機會，她以後一定會這些畫在真正的畫紙上展示給他看。

“好！”

時間轉眼到了夜裏三點，莫小磊走後，林夏惜和周予北重新躺回各自的床上，又恢複到只有兩人的空間，輕輕的呼吸聲對方都能聽到。

但經方才這一折騰，房間裏原先的缱绻、旖旎，此刻蕩然無存。

林夏惜側躺着，突然說：“其實我以前也很不想去讀書，有一次還差點逃學。”

“不過，好在去了。”

她話語裏帶着藏不住的笑。

周予北并未追問原因，只當年少的時候偶爾厭學是很正常的事，輕聲道：“早點睡吧。”

“嗯。”

屋內寂靜無聲，卻像有着某種暗裏的情愫肆意生長。

那個“原因”只有林夏惜知道。

因為……遇見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