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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空難

漆雕月注意到經濟艙那邊一個淺栗色微卷發的男生，他微垂着頭，額發投下一片陰影，遮住雙眼。

——就像個危險的獵食者。

不過，後來那個男生擡起下巴，無意中跟她對視，随即笑得宛如奶唧唧的小狗。

漆雕月敲擊扶手的動作停下。

——自己總是習慣性多想，這樣不好。

她疲憊地捏了捏眉心。

“女士，您想喝點什麽嗎？咖啡，橙汁，牛奶，還是紅酒？”

空少推着餐車專程來送飲品，忍不住偷眼打量着眼前的女人。

女人五官銳利，眼尾墜着顆淚痣的丹鳳眼，美得侵略性極強，叫他忍不住屏住呼吸，生怕驚動對方。

然而她轉過臉來，卻又流露出些許溫和。

剛剛險些被鋒利氣場刺傷的空少，又仿佛感到一絲暖陽照在身上。

“溫開水，謝謝。”

她雖靠着椅背，可脊背挺得筆直，完全将脊柱擺在了最符合人體工學的位置。

窗外似乎有什麽吸引她的東西，她只回過頭來禮貌地回複了一句，接過半杯溫水，便又專注地盯着窗外。

外面的地球是人類的母星，然而随着三百年前那次能源革命，以及母星資源的耗盡和更宜居星球的發現，現在地球早已空無人煙。

——可是，三年前，自己還在地球上辛苦掙紮一份工作呢。

“勞駕，借過。”

漆雕月微微側身繞過擋在通道正中間高談闊論的同學，直直向着衛生間而去。

她腦子有點悶，想去洗把臉，清醒一下。

航程到一半，大家面上都有些疲憊。

漆雕月路過經濟艙，幹幹淨淨的走廊卻在自己走過時，莫名出現了一只清瘦的腳踝，把她絆了個踉跄。

她回過頭來，眼前是那個栗色頭發的男生。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聲音清潤，意外好聽。

他收回似乎是因為無處安放才伸進走廊的腿，一雙桃花眼帶着歉意彎着，渾身散發着無害的氣息。

漆雕月眼前仿佛正端坐着一只剛闖了禍的小狗，輕輕搖着尾巴，正讨好地看着她。

這孩子長得怪漂亮的。

不過……漆雕月又回想到自己先前的感覺，這個男孩子，身上有股常人難有的氣質，得是身處高位才會有的貴氣。

——可他又坐在經濟艙。

“沒關系，這飛船型號老舊，經濟艙座位狹窄，一直曲着腿也怪難受的。”

人都有秘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邁步繼續往衛生間去，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微微扯住了她的衣袖。

“姐姐，衛生間好像有人，我剛剛看到一男一女進去了。”他狡黠地擠了擠眼睛，聲音輕輕的，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

從他的表情上，漆雕月一下子就意會了，現在這衛生間不是什麽可以去的地方。

這孩子還挺機靈。

男生往旁邊讓了一個座位，露着尖尖的小虎牙，眼睛彎起：“姐姐要不要坐在這裏等一會？他們進去有一會了，應該快出來了。”

漆雕月注視着那雙眼睛，不知怎麽的就乖乖坐下，随後便發現，這座位實在是窄，自己個子高腿也長，坐下也得斜着腿。

懷疑散去幾分。

把腿別在這裏面，的确不舒服。

男孩子輕輕笑了笑，眼睛亮晶晶的：“姐姐長得真好看。”

要是別的人第一次見就這麽誇漆雕月，她雖然不會生氣，但多少會有點別扭。

但男生的目光太過純粹，她只覺得這是最真誠的贊美。

她微微颔首：“謝謝，我很高興。”

回複他人的贊美，最懇切的不是告訴他‘你也很漂亮’，而是讓他知道，他的誇獎使自己十分愉悅，令自己得到了精神上的滿足。

漆雕月注意到男孩子端着的一杯碳酸飲料，作為剛剛贊美的回報，她小聲說：“你還在長身體，碳酸飲料喝多了會缺鈣。”

前方衛生間的門發出打開又漸漸阖上的聲音，漆雕月緩緩站起來，對着男生禮貌地露出一個微笑：“我去衛生間了，你可以回到自己座位上了。”

男生呆愣着揮揮手，頭頂的呆毛晃了晃：“姐姐再見。”

漆雕月點點頭：“時不時把腿伸直了蹬一下，不然容易凝成血栓。”

男孩子詫異的眼神還停留在眼底，她摸了摸下巴。

她剛剛說的，沒問題啊？

“你那邊準備得怎麽樣了？”一道略帶沙啞的女聲傳入耳中，漆雕月收回正要按在衛生間門把上的手，擡起頭看了看頂上的提示燈。

紅色，有人。

她目光淡淡，打算轉身直接回座位，畢竟自己只是想洗個臉，衛生間一直不方便就算了吧。

哪知接下來又聽到的一句話，硬生生地拽住了她離開的腳步。

另一道壓低的男聲說：“我們已經盯好羅婧了，随時可以行動。”

漆雕月瞳孔微縮。

羅婧，是導師的名字。

她不會天真到相信飛船上還有一個羅婧。事實上，正是為了隐匿行蹤，她們才會選擇這樣一艘破舊的飛船，這樣偏僻的航線。

武裝組織【朝聖者】，從她們到達礦星時便如嗅到肉味的鬣狗般纏了上來，一直想要聯絡到老師，傻子都知道他們的目的是什麽。

x型能源使男女的地位天翻地覆，科技雖因此階躍發展，但總有一批頑固的守舊的人覺得，世界應該是原本的模樣。

【朝聖者】由此誕生，集結了無數狂熱的想要毀滅新能源的男女，在各種角落裏潛行，屢繳不滅。

“安排好了就準備行動，半小時後飛船控制權可以完全奪取，現在來對表。”

漆雕月雙手交握，以止住手臂的顫抖。她冷靜地轉過身，仿佛無事發生，又步履穩健地往回走，只是步伐交替頻率加快了許多。

她耳中嗡鳴，大腦皮層一陣發麻，瞬息間便汗濕了後背。

再次路過那個漂亮男孩子的時候，男生下意識在有人路過的時候擡起頭來，見是她，又露出個燦爛的笑：“姐姐用完衛生間啦？那我可以去了。”

說着，便撐着扶手打算站起來。

漆雕月手比腦快，按住他的肩，面上沒什麽表情：“別去，有人。”

她說完才意識到，對于只短暫交談過的陌生人，自己貿然的舉動有點過激。

男生面上閃過一絲訝然，随即彎了彎眼睫：“謝謝姐姐，那我再等一會。”

漆雕月點點頭，生硬地跟他咧了咧嘴，繼續往自己的目的地而去。

她得去找羅教授想辦法。

“我知道了，”羅婧今年剛過五十，作為x型能源首席研究專家，算得上年輕有為，她嘆了口氣，“可惜了這次調研的數據。”

漆雕月怔怔地望着老師坦然鎮定的面孔，完全不能想象就在前一秒，這位堪稱偉大的學者，立下了死志。她不惋惜自己的生命，只會為寶貴實驗數據的損失而嘆息。

鷹派和鴿派争執不下，然而礦星的異常能源數據等不得，她們便悄悄離開了首都星。沒有警衛，即便足夠謹慎，卻還是被【朝聖者】盯上了。

消息傳開，商務艙沒有一絲騷動，每個人都在安靜地删除個人終端裏保存的個人信息和文件。

漆雕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雙手穩健又迅速地把左手手腕的個人終端解下來，塞進右手邊的救生艙儲物格，然後取出一個基礎款的戴在手上。

戴完，她輕輕擡眼，對上了艙門口一道視線。

一個陌生的女人，手裏握着新能源粒子槍，正站在兩名男人身後，朝這邊看過來。

個人終端都被收走，漆雕月摩挲了一下光潔的手腕。

“各位教授，見你們一面，可真不容易。”站在最前面的男人，肌肉虬結，滿臉絡腮胡，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見商務艙所有視線都集中過來，他咧嘴笑了笑，黑梭梭的胡子裏露出一口黃牙：“各位，我們的聖者，想見見你們。”

“羅教授，您覺得呢？”

絡腮胡直直看向羅婧的方向，很明顯之前已經進行了充分的調查。

“抱歉，我認為我和一個需求個人崇拜的宗教偶像沒什麽好談的。”

羅婧說話彬彬有禮，但充滿濃郁的嘲諷，嘴角輕蔑的冷笑甚至不做一絲一毫的遮掩。女人發燙的槍管極具威脅性質地在她額頭上抵了一下。

漆雕月隐約察覺到，羅老師甚至不屑于眨一下眼睛。

漆雕月從沒見過羅老師露出這種表情——羅老師似乎永遠是和善的、好說話的、是寬容的。哪怕是面對本科生上課睡覺，也只是春風般一笑而過。

絡腮胡很明顯被激怒，一把奪過女人手裏的槍，對着羅教授瘋狂按動扳機。

羅婧就站在那裏，冷笑着看他操作着毫無反應的粒子槍。

直到絡腮胡洩了那股直沖大腦的火氣，又把槍扔回女人手裏。

“殺了她們，一個別留。”

那女人目光滞澀，像個木頭般，緩緩擡起手中的槍，對準羅婧，扣下扳機。

“咻——”

飛船突然晃了一下，粒子束打歪，在耐5600℃高溫的艙壁上燒出碗口大的焦黑。

“你怎麽回事——”男人破口大罵。

沒等他罵完，飛船又是一陣晃動，甚至重力系統都出現了一些故障，漆雕月感覺自己被安全帶拉扯得更緊了一些。

“飛船故障了，這艘飛船三年前就該報廢，船長為了掙錢修改了參數！”那邊控制經濟艙的‘朝聖者’跑過來，顧不得壓低聲音，語氣驚惶地彙報着。

絡腮胡罵了句髒話，陰狠的視線朝衆人掃視過來。

在一陣更為劇烈的晃動中，他一把扯起一個正手忙腳亂系安全帶的女人，自己坐上了她的位置，按下了右手邊的救生艙按鈕。

衆人這才如夢初醒般，瘋狂地敲擊着自己座位上的救生艙啓動鍵。

漆雕月早在飛船第一次晃動時，就啓動了救生艙。透過艙體上一尺見方的高強度玻璃，她大腦一片空白，雙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人們撕扯——有經濟艙那邊的乘客蜂擁了過來，就像見了血的喪屍，将每一個艙門未來得及關閉的人，扯出來，然後自己如同被夾在了縫隙裏的蛆一般往裏鑽。

漆雕月的救生艙內開始閃爍紅光。

“距離飛船解體還有三十秒：三十，二十九……”

漆雕月透過小窗，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猛然被撞倒在地。

是那個跟自己聊了幾句，很喜歡甜甜地叫姐姐的男孩子，就被人推倒在自己艙門處。

他眼睫毛劇烈顫動着，曾盛滿漆黑笑意的雙眼，現今被恐懼和絕望占據。

這艘飛船上，救生艙是不夠的。

上飛船時漆雕月就留意過，飛船為了多載乘客，挪掉了大半救生艙——這是僧多粥少的局面。

只不過在這裏，粥少的結果，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