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顧夏陽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又是第二天太陽又快落下去的時分。

他拉開窗簾,一瞬間,光芒四溢,暖橙的陽光在他看來也夠刺眼了,他用手擋了擋,光線透過百葉窗在他身上撒下了一片斑駁。

陽光裏還有酒的氣味,那已經不再是什麽好聞的味道,顧夏陽忽然湧上一股惡心感,就往廁所裏跑。他沒有吃東西,除了酒和着的酸水,已經吐不出什麽東西來了。

吐完以後,又覺得胃裏一陣刺刺的生痛,顧夏陽洗了把臉,他手撐在洗漱臺前,看着鏡子裏有些頹廢的自己,眉頭解不太開。水滴從劉海滑落,從臉廓下巴滑落,落在地上氤氲開來,房子太過安靜,水聲滴答滴答,很清晰,清晰得詭異,同樣詭異的鏡子裏折射的這雙空洞的眼。他又若有所思地摸了摸剛生出來的青澀胡渣,像是忽然想到什麽,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唇角扯出一個笑,一個絕對不懷好意的笑。

他明晚要去參加一個宴會,是一個相當甚大的宴會,宴會的主辦方正是現在名噪一時的唐氏。所有有眼力見的業界高企都會又有代表人去參加,周梅是顧夏陽的母親,顧氏現在的掌門人,她現在正在國外談一比重要的生意,周梅是個疑心太重的人,即使他同樣不信任顧夏陽,不過顧夏陽總歸是未經商場之人,讓他去,倒比其他人要放心,所以這次他被作為顧氏代表出席這次的宴會。

明天會有一個很有意思的夜晚,顧夏陽覺得自己的心跳都快了幾分,哪些按耐不住的,遲早也會得到釋放。

人在做一件重要的事情之前,總要保持最良好的精神狀态和面貌。顧夏陽打理了一番,已經沒有了一點之前胡子拉茬的喪病模樣,這是一張任哪個女人看了都挪不開眼的面孔,不算最英俊的,卻是絕對攝人心魂的。

胃裏又湧起一陣刺疼,他想到大概有一天半沒吃過東西了,顧夏陽總不能在還沒裝完逼之前就餓死,這樣的奇聞,恐怕陳星會大笑三天三夜。冰箱裏已經沒有了存糧,他覺得自己應該去附近的街上,吃點東西,于是帶上一副墨鏡就出了門。

倒黴的事情很快就來了,顧夏陽一出門就發現自己的車還停靠在夏何酒吧的門外,而附近最近的商販街道離他所在的別墅區也要幾公裏。

不過這也湊趣,他已經好久沒有坐過香港的循環公交了。

等上了車,顧夏陽又很郁悶地發現自己的錢包裏除了整張整張的一千元面值港幣,沒有一點零錢。于是他在所有人的怪異的矚目下,假裝淡漠地投了一張一千元面值的港幣進去,司機莫名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冷笑了一聲。

在這個地方做這樣的事無疑是做了件蠢事,車上的人不會覺得你多有錢,而會覺得你有多裝逼,顧夏陽有生以來第一次強行被迫裝了個逼。既然裝了就裝到底,所以他臉上換上一副,看我幹嘛,我就是有錢的敗家模樣。

等到所有人把注意力從顧夏陽身上轉移開,已經是幾分鐘後的事情了,甚至還有人會時不時莫名地看他一眼。

顧夏陽正集中精力地裝模作樣,并沒有注意到周圍發生的一些微妙的事情,突然間地他聽到了旁邊傳來的一句提醒的話,一個很清潤又沉穩的聲音。

“先生,你的錢包掉了,這位小哥幫你撿起來了。”

顧夏陽轉過頭,看見了和剛才的聲音極契合的一張清潤面孔。以及一個瘦瘦黑黑的,眼神閃躲的,手裏拿着他的錢包的殺馬特少年。

忽然就明白了。

他的眼靜一瞬不瞬地盯着少年,這是一雙具有侵略性的眼,可以深得像潭水般的瞳仁,他看進少年的眼睛裏,好像要透過他的心靈去鞭策他,少年雖然還強裝淡然,但他眼神裏的恐懼已經表露無疑了,顧夏陽慢悠悠拿過他手裏的錢包,眼睛卻還一直落在少年的臉上,他說:“謝謝”。少年被這一聲謝謝吓得趕緊挪到了離他更遠的位置。

顧夏陽其實也沒有想怎麽樣,只不過吓吓他罷了,畢竟這也算是遇見老同行了,不過這小子實在窩囊,沒他當年的半點風範,他搖搖頭。

顧夏陽還是感激提醒他的哥們兒,畢竟現在像這樣不會視而不見的人已經不多了,确實難得。顧夏陽看着他這幅樣子也像是頗有氣度的君子之人,心裏也些許贊賞,向他點頭示意,不過這哥們兒卻又像是視而不見的,他沒有轉過頭回以示意,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另一個地方。顧夏陽不以為然,他也看向其他地方。

等到下了車要換乘,顧夏陽發現剛剛提醒他的年輕人也下了車,他們都等在車站,中間隔了一段适度的距離,氣氛頗有些尴尬。

陽光照的顧夏陽的鼻子癢癢的,半晌,他終于忍不住說:“剛才,謝謝了。”

那年輕人微微側過頭,勾起唇角清爽的笑,清潤沉穩的聲音又響起,“沒事,舉手之勞。”

然後又是一段沉默。

車遲遲沒有停站,顧夏陽決定試着找些話題來緩解一下現在這種微妙的尴尬,盡管尴尬的也許只有他一個人。

“你也去**街?”

他搖了搖頭,“我去**廣場。”

顧夏陽笑了,“那你剛剛為什麽下車,那輛車直接去**廣場的,難不成你喜歡再投一次幣?”

他也淺淺地笑了,顧夏陽剛才沒太注意去看,果然頗有公子如蘭的氣質,清俊儒雅,唇邊帶笑也是如沐春風,很順眼的一個人。他說:“那也比不上先生一次性就投了一千港元的氣度。”

顧夏陽被這樣的人調笑了,不生氣反而也覺得有些有趣,“錢太多總要想辦法花出去,千金散盡還複來嘛。”

他笑着搖了搖頭,頓了頓,然後又說,“我要是不和你一起下車,那些人怕是要來找我麻煩。”

“你倒很聰明。”

他依舊帶笑,“我不算聰明,卻也不笨。”

顧夏陽打量着他,越覺得這人有意思,他想,在回香港的不久,又能結交了一位順心的朋友,也是件不錯的事情。

“我叫顧夏陽。”顧夏陽是個很少主動跟別人自報家門的人。

“好名字,夏日旭陽。”他眼神裏流露出贊許的目光,頗為真誠。

如果不是從他看起來這麽誠真的人嘴裏說出來,顧夏陽絕對會認為對方在胡扯。

“夏天的太陽這麽毒辣,反倒被你說的美好。”顧夏陽還是說出了對自己名字的見解。

“我不這麽覺得,夏天是我最能夠感覺到光的時候,越灼熱,越強烈。”

其實顧夏陽從剛才在車上就一直奇怪,他的眼睛總是無故地看向一個無關緊要的地方,但他看着你的時候卻又和常人沒有什麽差別,所以他并有過多地懷疑什麽,直到他現在這樣說,顧夏陽終于敢問:“你,看不見?”

“不明顯麽?”他問。

顧夏陽也學他笑着搖頭的模樣,覺得很有趣,“不太明顯。”

他解釋:“我已經瞎了很多年了,早就習慣,可能就看不大出來吧。”

顧夏陽又問他:“我現在非常好奇,你是怎麽知道我投了一千元港幣的面鈔,又是怎麽知道有人偷我錢,然後還能确定我下了車和我一起下車的?”

“我雖然看不見,但我的耳朵和鼻子卻很好使。”他測過身,不緊不慢地笑着解釋,“一個身上噴着名牌男士香水,又惹起不小的非議的人一定是做了什麽值得非議的事情,而且我從別人口中也聽到了你的壯舉。”

顧夏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他又繼續說:“這麽張揚的舉動,被扒手盯上了也不奇怪,我聽見他金屬質地的鈎子劃過你的錢包的聲音,還有他緊張的呼吸聲。你下車的時候,你身上的香味自然也會跟着你移動的。”

如果顧夏陽剛才只是覺得這人有些意思的話,這時候已經對他産生了不少敬佩的心緒。

“你,怎麽不用導盲犬?”

“噢,我每一天的事情都在條長街完成,大街小巷都已經爛熟于心了,不需要導盲。”

“可你總得去別的地方吧?”顧夏陽繼續好奇地打量着眼前這個瞎子,有趣的瞎子。

他又微笑着繼續說:“我每天都很忙的,我早上六點早起來要去公園裏散步,然後再去喂百花園的鴿子,然後從這裏坐車去店裏研究我的新甜點,做完甜點我還要去曬太陽……然後我要去海灣看日落。”

他真的就這麽認真地開始一件一件地陳述自己的行程。

顧夏陽突然又覺得,不但是個聰明的瞎子,也是個魚木的呆子。

“所以我并沒有多出來的時間去其他地方。”

顧夏陽的眼神滞留在他一張一合的唇齒間,出了神。他沒有去注意聽他在說些什麽,卻也不好意思去打斷這樣一個人沉醉自我的敘述,他就想,還真有這麽……實在的人。

“顧兄?”他沒聽到顧夏陽的回複,有些奇怪。

“啊?”顧夏陽立馬回過神來。

他嘆了口氣,又繼續說,“看來我真是太啰嗦了,不好意思顧兄,我今天可能太久沒說話了,所以現在顯得有點話多。”

“不會,我……剛剛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顧夏陽有些尴尬地解釋,随即又換上興致盎然的玩笑模樣,“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那我猜,你的名字一定要比我好聽的多”。

他又習慣性地淺笑着搖搖頭,淡然地說:“沒有,我的名字很普通,不是很好聽,不及顧兄你。”

“哦?”

“我叫唐中岳。”

顧夏陽的玩味散漫的眼神突然就有了一絲凝聚,他又開始重新打量這個瞎子。

唐中岳見他又不說話,也奇怪,自己的名字也并沒有多難聽到這樣的地步。

“你姓唐?”顧夏陽這樣問。

“是的,李唐的唐。”

姓唐的人有很多,即使有些姓唐的人該死,你總不能去怪罪所有姓唐的人,那這樣的瞎子未免太倒黴。

“有什麽問題麽?”

“沒有。”顧夏陽也覺得自己太過小氣了些,他讓自己收起那些心思,“我只是記得我往年待在這裏的時候,這邊好像沒有什麽姓唐的人。”

唐中岳點點頭,“嗯,顧兄說的不錯,我跟家人來這裏也不過才一年時間。”

“哦,我聽你的口音,倒像有點臺灣人氏的感覺。”

“不錯,我家鄉是在臺灣。”他眼裏露出更多的笑意,“臺灣是個不錯的地方,顧兄如果有時間,可以去游玩一下。”

“嗯。”他勉強應了聲。

即使臺灣真是個不錯的地方,顧夏陽也絕不再想踏入那裏半步,一個帶着暗色回憶的地方,在心裏也等同于黯淡無光的死角。

顧夏陽等的車先停靠了站臺,他本想給唐中岳留下聯系方式,又突然覺得沒有了必要,簡單告別,就各自歸途。

半小時後,顧夏陽下了車,他走在這條曾經走過無數遍的街道上,也感慨時間變遷,這裏的每一分每一處,都已經完全沒有了曾經的模樣。其實,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他不禁苦笑。

他沒有随便找一家店就坐下來吃飯,而且費力氣地繞過了兩條小街,即使可能已經不在,他還是就想去看看曾經和陳星最喜歡的那家張計面館還在不在開。

結果是令人意外的驚喜,不過賣面的老張已經不在了,正在經營的是老張的兒子小張和他的兒媳。顧夏陽還記得,自己以前跟小張幹過一架。物是人非,曾經轟轟烈烈幹過架的人也已經對面不相識了,年少輕狂的面館兒子已經換上了老實成熟的模樣,憨笑着招攬生意,成了和老張一樣的面老板。普普通通,顧夏陽卻從這普通裏看見了再幸福不過的情緒。

“先生,您吃點什麽?”面館小張帶着憨實的笑問他,小張很少看見過這麽貴氣的客人,态度比平時更好了些。

“素肉面。”顧夏陽刻意迎着他的目光,他不想被認出,卻矛盾地希望對方能從他身上看見熟悉的影子,其實這無疑是徒勞的想法,顧夏陽看着小張眼睛裏的自己,恐怕連自己不能認出裏面的人是誰了。

“素肉面?哦,稍等。”小張沒有過多去在意這個人的眼熟,他就奇怪,看起來這麽有派頭的客人居然只點了一碗最便宜素肉面。

素肉面雖然便宜,确實那時候陸初那時候能吃的起的東西裏最愛吃的東西。

顧夏陽津津有味地吃完了這碗面,竟生出了幾年來都沒有過的滿足感,他想,在晚宴之前吃一碗這樣的面,十分不錯。

顧夏陽給了小張一整張一千元港元的面鈔,并囑咐不用找回了,小張有些覺得莫名其妙地看着這人離去的背影,這大概是他這一年裏接到過的最古怪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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