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唐雲琪不想等所有人都醒着的時候，從他們的穿透般注視下走出家門，于是她今天起得很早。

早到連顧夏陽都還在夢裏掙紮，她一個電話就打了過去。

顧夏陽是個有起床氣的人，他曾經把吵醒他的一個人揍了一頓，即使事後也覺得人家挺無辜。

“喂，我已經出門了，你來接我吧。”

顧夏陽有些不悅地揉了揉眉心，語氣裏卻沒有聽出什麽奇怪的地方，只是顯了些慵懶，“唐小姐起的真早啊。”

“當然了，我們現在過去，到那裏的時候大概都已經要九點了。”

“嗯，你稍等一小會兒，顧夏陽保證馬上飛到你身邊。”他誇張地說。

唐雲琪笑了，“你要開飛機過來麽。”

“如果可以的話。”

他果然說到做到，不一會兒，就行車而來，出現在了唐雲琪的眼前。顧夏陽今天沒有刻意打扮什麽，穿了一身休閑的便服，看起來多了一些年輕人的陽光俊朗。

唐雲琪打量了他一會兒，她覺得這個人每天都能不一樣，卻能每天都挺帥。

顧夏陽也看了看自己，問她，“怎麽，被我帥到了？”

笑出了銀鈴般聲響，“是啊，得意麽？”。

他又露出兩個酒窩，“不勝榮幸。”

一路駕駛，顧夏陽先帶她去吃了早餐，他自己饒有興趣地點了一盒臭豆腐，唐雲琪其實還是挺嫌棄的。

“你居然好這口？”她捏起鼻子。

“偶爾吃吃，神清氣爽。”

唐雲琪看着他吃的好像很歡的樣子，非常不解，然後顧夏陽也哄騙她吃了幾塊下去。

這樣導致的結果是，快要到山腳下的時候，唐雲琪的肚子就已經開始不對勁了。

“臭豆腐是不是有毒？”她捂着肚子，覺得頭上直冒汗。

“臭豆腐雖然臭，怎麽會有毒呢？有毒的東西一般都是香的啊。”顧夏陽安慰她，“你再堅持一會兒，我們馬上就到了。”

等終于到了福茗堂茶莊，唐雲琪也不管顧夏陽熟不熟路了，直奔廁所，抛下一句，“在這裏等我，別到處亂走。”

顧夏陽在後面笑着搖搖頭，看來大小姐的身體是他們這些凡夫俗子比不了的。

顧夏陽不可能真的老老實實待在原地等她，茶莊所在的地方在山腰上，這個位置很微妙，可以清楚地看見山上的雲霧，也可以看見山下的阡陌縱橫。早上九點山上的晨氣似乎比城市裏更晚褪去，顧夏陽聞着這些清新好聞的味道，覺得精神更好了，他打算四處走走。

顧夏陽一路穿過茶莊的長走廊，越發覺得這是一個古色古香的地方，似乎還有一絲幽然的禪意彌漫在四周。這确實是一個清淨的好地方，如果真的有人在這裏清修也說不定。

穿過了走廊，顧夏陽來到了一片梯田，梯田裏種的不是什麽稻谷，而且滿半山的茶葉。空氣裏又彌漫起了一陣陣新茶的清香，顧夏陽覺得他今天沒有白來這裏，他舒展開手臂，環繞着四周望去，映入眼簾的綠色讓眼睛也變得十分舒意。

然後他看見了衆多綠色中一抹白色的身影，那個身影還在晃動忙碌，今天是茶莊休息的時候，居然還有人在采茶。顧夏陽決定過去看看，順便問問關于茶莊的一些事情。

等他越走近，越發地覺得這個身影十分眼熟，随後他就看見了茶影輕輕搖曳中露出的一張熟悉的面孔，十分清俊儒雅的一張臉，與這滿山的茶香倒是相得益彰。他正蹲在茶間，摸起一片茶葉，靠近鼻子細細地聞，他的眼睛裏少了一些焦距，卻多了一些柔色光芒。

顧夏陽笑了，爽朗地開了口，“想不到這麽清早還有人勤懇地在忙碌。”

采茶的人停止了手上的動作，他頓了頓，站了起來，也舒展了笑顏了，驚喜道，“原來是顧兄。”

顧夏陽想不到在這裏看見他，也覺得十分奇妙，不過一個瞎子倒也清閑，出現在這裏并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

“沒想到還有機會再見面，唐兄別來無恙啊。”雖然覺得奇怪，不過他叫他顧兄，他也回他唐兄。

唐中岳笑了笑，他打算走出茶叢，剛想說一句“有勞挂心，十分安好。”卻沒想到被茶叢裏憑空騰出來的樹枝挂了一下，“啊”的一聲，摔下了兩個階梯的茶叢。

“……”

顧夏陽呆了一會兒，才後知後覺跑下去查看情況。等他下去的時候，唐中岳已經自己爬了起來，他的身上沾了不少泥水，臉上也有，看起來有些滑稽。

顧夏陽還是忍住了笑，他覺得去嘲笑一個瞎子很沒有禮貌，“唐兄，你……沒事吧？”

唐中岳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他臉上依然帶着從容的笑，清雅的笑出現在出現這麽一張滿是泥土的臉上，顯得有些違和，他的聲音也依舊淡然，“沒有什麽大礙，讓顧兄見笑了。”

唐中岳其實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他雖然還是平和地笑，臉上卻有了一些淡淡紅，他又轉過頭，好像真的能看見地上的狼藉，又嘆息着說，“不過茶葉都灑了，實在可惜。”

顧夏陽驚訝，他都已經成了這幅模樣，居然還要去管茶葉的死活。

“顧兄怎麽會到這裏來？”唐中岳轉過頭問他。

“我陪朋友來的，她說她要來探望別人，不過她肚子不舒服去了廁所。”顧夏陽打量着他滿身的泥，覺得應該處理一下。

“哦，原來是這樣，不過我在這裏已經待了好幾天，知道今天茶莊是休息的時候，很多員工應該都已經回家了，恐怕顧兄的朋友來的不是時候。”他耐心地解釋。

“我也不是很清楚……唐兄你要不要去換一身衣服？”，顧夏陽還是建議他。

“哦，我也是正有這個意思的。”他說得一臉認真。

“……”

唐中岳又站了一會兒沒有動，臉上顯出了一絲疑惑。

顧夏陽狐疑地，“怎麽了？”

他笑着說，“請問顧兄是要繼續在這裏等朋友，還是要先和我一起去茶莊的客房，等我換一身衣服再來招待你們？”

原來他在考慮這個。

“我那位朋友好像一時半會兒還解決不了，不如我先陪你去換衣服，你再給我們引引路。”顧夏陽回答他。

“嗯，這樣也好。”他說完蹲了下來，去收拾地上散落的茶葉，然後又說，“實在抱歉，麻煩顧兄稍等一會兒。”

顧夏陽問他，“這些茶葉都摻了泥，你還要？而且你這樣撿也太麻煩。”

唐中岳邊撿拾邊笑着解釋，“這些茶葉可是好東西，我從早晨五點就起來開始一片一片地找，一片一片地聞，費了好久才挑出這些葉子中的精品。”

“……，唐兄真是有空。”他只能這麽說，“你這是要拿去賣錢麽？”

“這裏确實值不少錢了。”他眼睛裏閃過精光。

“……”

“不過我不是拿去賣，如果我拿去賣，茶莊的老板也不會同意，這麽砸人招牌的事我也不會做，我是要用來做茶餅的。”他依舊解釋地耐心，“況且我并不太缺錢。”

這樣的話從這樣的人嘴裏說出來，絲毫沒有一點故意炫耀的語氣，顧夏陽竟無言以對。

顧夏陽實在看不下去他這樣一片一片費勁地撿，然後他很無語地突然發現了旁邊的地上居然有個鏟子，于是他拿起鏟子一把把地上的茶葉全鏟進了籮筐裏。

“……”

“……”

“顧兄好聰明！”他贊嘆他。

“哪兒來的鏟子？”顧夏陽莫名地問了一句。

唐中岳臉上還是微笑，他似乎覺得更不好意思了，他說，“原來我帶了鏟子。”

“……”

唐中岳重新背起了籮筐，準備帶顧夏陽去茶莊的內堂，穿過走廊了時候，遇見了終于上完廁所回來的唐雲琪。

“顧夏陽！你幹嘛亂跑。”唐雲琪小跑着走了過來，她的眼神又落在唐中岳的身上，她看着他滿身的狼藉，大笑起來，“哥，你去打仗了麽？”

顧夏陽卻一點都不覺得好笑了，“哥？”

“對啊，這是我哥啊，你們怎麽會在一起？”唐雲琪也好奇起來。

唐中岳聽到自己妹妹的聲音，也明白過來，笑着搖搖頭，“原來顧兄說的朋友是你，你來探望我。”

“怎麽，不許我來探望麽？”唐雲琪挽起他的手臂。

他還是搖頭，語氣裏卻是寵溺，“沒有，只是你來之前怎麽不通知一聲，我好讓人給你收拾客房。”

“我想給你個驚喜啊，再說我又不在這裏過夜。”她眼裏也都是笑意了，然後又反應起來，“對了，你們倆居然認識？”

“我和顧兄有過一面之緣。”他笑意更甚了，覺得這樣的緣分實在奇妙。

顧夏陽站在旁邊，看着聽着這兄妹倆的和睦調笑，沒有了話，不知道心裏是什麽滋味兒。他早該想到，唐中岳也姓唐，而唐雲琪來找人，找的自然也是姓唐的人，不免覺得有些可惜。

顧夏陽突然記起來唐雲琪确實是有個哥哥的，在他的印象裏，那是一個看起來沒有什麽用的好吃甜點的小胖子，他還記得那個小胖子笑起來十顆起碼有六顆是黑色的蛀牙，見面時小胖子手裏拿着一塊看起來就能膩死人的糕點，咧着一排黑黑的牙齒，眼裏帶笑地跟他說，“你好，我是唐唐，他們說你是我的新哥哥，這個給你吃……”，那一排黑黑的牙齒，非常奪目，顧夏陽記得他那時候居然盯着他的牙出了神。

他看着這人現在的這幅樣子，覺得這樣的變化未免太令人毛骨悚然，而且他那時候貌似還沒有瞎，難道人瞎了會變好看？原來上天果然給你關上一扇門，就真的會給你打開一扇窗……

“顧夏陽？”唐雲琪看着他魂不守舍的樣子，覺得奇怪，喊了他一聲。

“啊？”顧夏陽從回憶裏回過神來。

“你發什麽楞啊。”

“哦，我只是覺得這事太碰巧了，不小心走了神。”他又換上笑意的面孔，“沒想到唐兄居然是你哥哥。”

“我也沒有想到。”唐中岳依然覺得很開心。

唐中岳去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就把他們引進了內堂，泡了一些好茶招待給他們。随後他們又去參觀了茶莊的景色，唐中岳和唐雲琪聊了很多家常，顧夏陽也只是在一旁聽着，沒有插嘴，只不過有時候被問起話偶爾說兩句。

到了夕陽快落山的時候，他們倆決定要走了，唐中岳做了一些茶餅送給他們。

等到顧夏陽開車上了路，他還是覺得有些悶悶的，沒有說什麽話，唐雲琪也發現了他的古怪。

“原來你就是我哥說的那個裝逼的人。”她打破了沉寂的氣氛。

“你哥說我裝逼？”

她吐了吐舌頭，“我說的，難道不是麽？不過他倒是對你印象不錯。”

顧夏陽沒有作什麽回應。

“你怎麽了？”唐雲琪問他，“怎麽一整天都怪怪的。”

“沒有啊。”他終于笑了笑，“這個地方那麽清靜了，我總不能吵吵鬧鬧吧。”

唐雲琪覺得莫名其妙，“看來你這麽不正經的人确實不太适合這樣的地方。”

他也只是笑，沒有回答她。

“哎，你覺得我哥怎麽樣？”唐雲琪突然又問他。

“你哥人很好啊，對人很和善。”他專心着開車，沒有想太多就如實說。

“嗯，大家都這麽說。”她不置可否，“你別奇怪我哥說話文绉绉的，他是被我爺爺帶大的。”

“哦，這樣。你哥怎麽瞎的？”顧夏陽問她。

“我為什麽要和你說。”唐雲琪突然就作弄起來，“這種事情怎麽能讓外人知道。”

他笑笑，“我又成了外人了。”

“本來就是。”她又認真起來，“我确實不想說，這種事情過去了就不用再提了。”

“嗯。”顧夏陽不再追問。

“哎，不過其實瞎了也挺好的，大家都去會關心他，寵着他。”她靠着窗戶，用手做了個戳自己眼睛的手勢，“早知道我也把自己戳瞎好了。”

顧夏陽笑她，“難道有人對這麽可愛的大小姐不夠好？”

“當然有啊，比如爸媽咯，家裏人對哥都比對我好。”她可憐地說着。

“是麽？”

“當然了，我哥在家可真的是實力團寵，不像我，沒人疼沒人愛。”她說的語氣顯可憐了些。

“你媽對他也很好？”顧夏陽突然這樣問。

“何止啊，媽最疼他了，現在他一個人出來住，我媽都要心疼死了。”她有些痛心疾首地說，“哎，明明都不是親生的，怎麽就對他這麽好呢。”

顧夏陽沒有再說話，他似乎又陷入了沉思。

唐雲琪以為他覺得她這樣不太好，她又忙說，“哎，我可不是妒忌啊，我只是感慨一下，我也很喜歡我哥的。”

顧夏陽又笑了笑，“嗯，其實你也很可愛啊，總也會有很多人喜歡你的。”

唐雲琪一下又覺得開心起來，她故意問，“比如？”

“比如許家的公子。”

唐雲琪沒有得到滿意的答案，有些懊惱，不屑地，“我才不需要他喜歡我。”

顧夏陽只是笑，沒有再說什麽。

兩個人坐在車裏，終于各懷心事，顧夏陽看着眼前的路，他是笑着的，他的雙眼卻深得像潭水。

也許有些計劃，應該作一些改變，他想。明天又是怎麽樣的一天，又有誰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