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春深

春深

寒食粥裏的米,是用艾草和桃花的汁液浸泡染色的,沾上便洗不去,何況這淋淋漓漓的一身,好好的纻羅襖裙算是毀了。

一霎的錯愕之後,姜惗回過神,在周圍的驚呼和側目下擡頭去瞧。

一個傳膳的宮人不知怎麽歪倒在席前,托盤碗盞翻落了一地,湯水恣意橫流。

這等場合,她自是不便當面發作,可那宮人卻已兩眼怔直,臉如死灰,癱在那裏打擺子似的抖個不停。

宮宴上失手掃興的罪過跟君前失儀沒什麽兩樣,是死是活只能視乎主子的心情,就算天幸保住了命,以後怕也是發付到浣衣局苦挨的份。

“慌裏慌張的,成什麽體統?”謝皇後“啧”聲不悅,臉色微沉。

那宮人吓得又是一縮,被人攙着跪在那裏,連告罪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場間一片緘默,氣氛頗有些僵。

謝皇後搖頭嘆氣,像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攪得興致乏淡,揮了揮手:“大喜的日子,哭喪着臉讨罰麽?行了,去吧,去吧。依本宮說,事情就算結了,誰也別擱在心裏,太子殿下今兒是代聖上主持大典,可別把下頭也攪了。”

處事泰然,寬和大度,不論場面還是大體,有裏有面都顧全了。

這樣處置,別人自然無從置喙,當下都應聲稱是。

謝皇後面色轉和,俯近姜惗,拿自己的帕子幫她擦拭:“一點小事罷了,你也千萬別在心裏怄氣,這套衣裳瞧着是不成了,我那裏才剛到了一批平江府的貢綢,回頭你揀二十匹做幾套衣裳添換,不算在月利宮俸裏頭。”

要在從前,遇上這樣的事,姜惗定會起別扭,現在卻是不同,心裏只覺得忐忑難定。

表面瞧着的确是小小不然的意外,誰也沒料到,可她總覺得哪裏不對,倒像是故意安排下似的。

她依禮稱謝,表現得毫不介懷,目光暗地裏瞥向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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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那個犯錯的宮人正卻步退下,步履蹒跚,像兀自驚魂未定,青金色的裙角側邊赫然有道淡灰的泥痕。

那泥痕并不算顯眼,但一看就知道是踩上去的鞋印,剛才她摔倒的因由也就不言自明。

姜惗心頭的猜疑不自禁地又确信了幾分,暗忖這不曉得是個什麽坑,專門等着填陷她,而自己卻懵然被人玩弄在股掌間。

她本來就坐得不舒坦,這時便呆不下去了,面上不露心思,只做出尴尬難忍的樣子請旨:“臣妾眼下失儀,更于禮不合,實不敢與皇後娘娘和諸位娘娘同坐,可否容臣妾更衣再來敬陪?”

謝皇後蹙了下眉,望她打量,大約沒看出有置氣不悅的樣子,于是點頭輕嘆:“也好,那麽遠的路,索性就別折騰了,況且前幾日身子還不好,不如就回去歇歇吧,明兒我叫人把賜賞和衣裳料子給你送過去。”

說着,又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以示安慰。

答應得這麽爽快,看似沒什麽異樣,但許是已有了猜度,姜惗分明能覺出一股蓄謀已久的味道。

她這時顧不上深究,只想快點離去,依禮告退,由旁邊的宮人引着下樓。

心裏揣着事兒,腳下走得也快,順着旋梯還沒到底,就看下面全是人,比之前還熱鬧。

“喲,娘娘這是……”

一個穿團花錦袍,手持拂塵的內侍恰好在旋梯口看見,一臉詫異地迎上前行禮。

這人的面目很熟,依稀是見過的。

姜惗略想了下,很快記起蕭靖頭一回來宣旨的時候,他就狗腿子似的跟在旁邊,還狐假虎威的吆五喝六,光瞧那副細眼嘬腮的樣兒,就知不是什麽忠厚善類。

她現下誰都不願見,被這人莫名其妙的橫攔着,更覺得生厭,只恨他是那狗太監身邊的人,不能輕易得罪,于是端着架子走下來:“公公瞧着眼熟,是在司禮監當值吧?”

“不敢勞娘娘動問,奴婢呂承安,在司禮監權領個随堂的差,之前随蕭廠督到娘娘宮裏拜見過兩次。”

呂承安呵腰賠笑,沒提前話,卻走近将拂塵一翻,替她遮掩着衣裙上的污跡。

姜惗眼明心亮,自然看得出來,暗想這人果然也不簡單,否則也不會成了蕭靖的心腹。

她心下稍定,也做樣淡笑了下:“怪不得了,既然呂公公在這裏,那再好不過。嗯,我偶感不适,想先回宮,勞煩公公吩咐人備轎。”

話裏話外都是一刻也留不住的意思。

呂承安先應了聲“是”,垂斜的目光從她身上轉開,隔着層層人頭朝遠處的中門望了一眼,然後拱手道:“依奴婢說,娘娘既然覺得身子不舒坦,不如就少走幾步,先在左近坐坐,奴婢叫人把乘輿擡過來,再請娘娘起駕比較妥當。”

以現在這副狼狽相,若是就這麽過去,不曉得要被多少人看了笑話,倒成了自己把事情宣揚出去,所以他這番計較倒也周到。

姜惗順着他暗中示意的方向瞧過去,就見前面十來步遠的地方有座四角小亭,旁邊有山石樹木相掩,的确不引人注目,于是颔首道聲“有勞”,随他過去等候。

呂承安安排妥當,從旁邊的小道繞過去,一路到近岸新搭的點景長廊外,沖裏面憑欄閑望的人一拱手:“督主,人已經領到那兒候着了。”

蕭靖仿佛充耳不聞,只顧瞧着廊外。

畢竟是三月,春時已深,前幾日那場暴雨像催着物候變換,近岸那遛垂柳抽發得茂盛,日頭連成一片耀目的金暈。

他像看着喜歡,唇角泛起賞心悅目的笑,半晌輕呵了一聲:“既然該來的都來了,那咱們就開戲。記着,把招子放亮些,別這頭還沒撒鷹,兔子就已然跑了。”

話音未盡,人已出了長廊。

這裏與外朝內廷不同,去瓊島走近路不過就是盞茶工夫。

蕭靖身邊沒帶人,卻特意走得不急不緩,一路從小道上島,站在半山腰裏看,就看到陟山門外那匹格外顯眼的紫電銀鬃馬。

賜賞大內騎乘,普天之下便只一人有這等榮寵,當真是與衆不同,然而即便再大的威風,到了這裏,若不得傳喚,依舊進不了門。

他似乎格外喜歡這種居高俯瞰的感覺,負手多瞧了幾眼,才不緊不慢地拾級而下,迤迤走到門前。

外面的人單膝跪在石階下,一身戎裝,衣甲未除,臉上略見風霜倦色,直挺的腰背也有些僵,但雙眸間依舊精光凜然,整個人如盤踞的猛虎般蓄勢待發。

“臣蕭靖,見過颍川王殿下。”

他迎上去,立在一側,依着規矩躬身拜見。

瀾建珩沒擡眼,依舊望着陟山門內的千步長階,不鹹不淡地問:“蕭廠臣是來傳見的麽?”

連眼皮也不翻,便是壓根兒不屑共語。

蕭靖不以為意,仍舊報以微笑:“回殿下,陛下這會子還在閉關,沒說傳見。”

“那就煩勞蕭廠臣再去禀報一聲,本王就在此候見。”

這是鐵了心不想走的意思。

蕭靖似是早料到這副死硬的脾氣,站在原地沒動窩。

“殿下至孝至誠,臣原不該多嘴,但今兒陛下一早就起了醮壇,又燒了好幾道青辭祭天,說是要虔心蔔問上蒼,一時半會兒怕是見不着。”

略頓了下,又将身子俯得更低:“殿下代天巡狩,一路風塵未洗,今兒又剛好趕上寒食慶典,不如先拜見皇後娘娘和太子殿下,才是正理,要真在這兒耗着,一旦與卦象有礙,回頭陛下知道了,怕也不喜歡。”

這番話說完,瀾建珩的眉頭果然蹙了起來,轉望他的眸色深淺難辨,灼灼中卻又帶着幾分失望和憤悶。

半晌,呵然點了下頭:“也好,那就多謝蕭廠臣告知,待陛下出關,本王再來叩見。”

話音落盡,沖神霄宮的方向行了四拜大禮,轉眼間人已矯捷地縱身而起,躍上馬背,策騎沿着長街飛奔而去。

将到中門時,見那裏停着一架金頂翟輿,幾名內侍宮人護引着一名宮裝女子從喧鬧的高牆內走出來。

兩下隔得說遠不遠,互相已然都瞧見了。

瀾建珩心緒不佳,可這時候再避開便不合規矩,于是翻身下馬,徐徐走上前去,在離翟輿兩丈遠的地方站定。

而對方似乎有什麽難言之隐,急着要走,同樣不大情願這麽見禮,聽旁邊的內侍耳語了兩句,才拉着肩頭的罩氅掩緊身子轉過來。

“臣藩姜國女,封麗妃,見過颍川王殿下。”

姜惗依着宮裏的規矩自報名號見禮,特意将那個最讨厭的“貢”字含糊省去,聲音也不大,可仍舊顯得有點不自然。

話出口半天,對方卻好像沒聽見似的根本不還禮。

她不由奇怪,心想這颍川王可是從沒見過的人,怎麽連此等小事也沒來由地故意為難,莫非瞧不起她的“貢女”身份?

一想到這裏,堵在胸口的氣就咽不下,忽然間無所畏懼,擡起頭就拿眼橫了過去。

隔着十來步,就見對方一臉驚異莫名,活像見了鬼似的死死盯着自己,口唇微張,忽然失聲叫道:“了了……是你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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