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春煙

春煙

姜惗在景陽宮前下轎時,才發覺起了風,卷進狹窄的巷子裏,撲面頂得人氣窒。

滿天湛藍也淡了,深遠處又湧起那種叫人憋悶的灰。

她駐足愣了下神,郁郁輕嘆,一言不發地跨過琉璃門,舉步朝裏走。

這股子沉臉賭氣的勁兒從未見過,旁邊一票人都不禁忐忑起來。

她走得很快,四平八穩的架子也不端了,外氅撩動,裏面衣裙上的污跡也掩藏不住。

貼身的老宮人看在眼中沒聲張,暗地裏吩咐人趕緊去預備洗浴的湯水,自己親手撐傘随在一旁。

回到後院寝宮,沐桶已經先一步擡了進來,幾名做粗使的宮人正往裏頭鋪冷水。

姜惗一聲不吭,在雕花落地罩外就耐不住開始解前襟的玉花扣,等到了裏間,外氅、比甲、紗繡羅裳一件件全都褪下來丢在地上。

之前那碗粥水早從外面洇進去了,幾層衣料都浸了個透。

她恹恹地垂着身上也已經不成樣子的素色中單,卻沒法再脫,只得忿忿地坐到妝臺前。

那老宮人俯身把衣裳都收拾好,先去仔細洗淨了手,這才過來給她拆髻子。

“公主順順氣莫要難過,周國仗勢無禮,咱們原先就料到了的,為了家國,當忍則忍,可要真是……他們欺人太甚,那也不必總是忍氣吞聲,太委屈了自己。”

外邦貢女,寄人籬下,就算委屈再大,不忍着又能如何,難不成還能反了天去?

這樣的安慰也就姑且一聽罷了,姜惗嘆了口氣:“剛才在席上出了點小岔子,毀了這套衣裳而已,我就是覺得晦氣,仔細想想也沒什麽大不了,哪就說到忍辱負重上去了。”

她裝得若無其事,可畢竟只有十六七歲的年紀,眼底的委屈不是說藏就能藏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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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宮人自然看得出來,況且這種事說多了反而更不舒坦,索性不再多言,專心替她拆頭鬓。

過不多時,又有宮人進來,把滾湯一瓢瓢地添進桶裏,冷熱一激,外間立時蒸騰起氤氲袅袅的白霧。

姜惗早已等不得了,自己過去試了冷熱,叫所有人退下拉緊圍屏,便迫不及待地将內外衣衫都除去,擡腳跨進沐桶裏。

撐手慢慢坐下,向後半仰半靠着,溫熱的水從腰背漫過肩頭,那種髒兮兮的意歪感終于淡了。

她惬然輕舒一口氣,拿浴巾豎搭着半遮在身上,阖眸假寐。

心緒靜下來,腦筋也變得清楚了。

她并沒如何去在意大宴上發生的事,翻來覆去想的都是和颍川王的尴尬相遇。

雖然來去匆匆,也沒說兩句話,但那一聲“了了”的驚呼卻仍在耳邊真真切切,對方當時難以置信的神情也絕不像裝出來的。

顯而易見,她現下的容貌定然和颍川王熟識的人十分相像,以至于竟會錯認,并且那個人如今已經不在人世。

而謝皇後是颍川王生母,對親兒子的事自然了如指掌,也肯定知道那個叫“了了”的人,這就能解釋為什麽頭次見她時會一樣的驚訝莫名。

生得相像不是錯,但若像錯了人,便可能招來難以幸免的大禍。

記得一年前聽說颍川王奉旨大婚,選定的王妃就是英國公長女,可不久就沒了下文,後來聽母親私下說,那姑娘行了問名納彩之禮後便突然亡故,什麽緣由卻不知曉,宮裏也三緘其口,無端成了一樁糊塗公案。

看得出,颍川王至今對那位跟自己面貌酷似的“了了”念念不忘,思戀極深,而偏巧她的身份卻是南姜貢女,當今聖上的宮妃。

這樣一個人整日杵在宮裏,會鬧出什麽事來,誰也無法預料。

到時候,她的名節死活自然沒人去管,可皇子的聲譽卻是不容有半點虧污,所以坤寧宮那邊不将她當成眼中釘肉中刺才怪。

回想這幾日的遭遇,一步步被人算計,還懵然不知,差點又死了一次,說不定選她這個“公主”入朝為妃都是預先設計好的。

但要真是這樣,那便決計不是謝皇後的主意,而是另有人在暗中籌謀,目的就是對付颍川王,而她只不過是個可憐可悲的棋子。

事情似乎已經很清楚了,姜惗有點不寒而栗,同時也激起一股難抑的憤恨。

她是個樂天豁達的人,但絕不迂傻,更不容許別人懷着卑鄙龌蹉的心思來算計自己。

微微睜開眼,面前白霧蒸熏,四面都被折屏圍着,愈發顯得惝恍迷離。

她雙手掬起一捧水撲在臉上,讓蒸氣滲透鼻息,仿佛想用溫熱把肌膚間的每一處都喚醒。

到了這個地步,即使再兇險也不能坐以待斃,思來想去,哪怕虛情假意,身邊還是得有個從旁幫襯的人。

她在心裏盤算了片刻,開口喚了一聲,那貼身的老宮人很快在外答應:“公主有吩咐?”

“叫管事的公公辛苦走一趟,就說我有事,請蕭廠督相見。”

——————

寒食節是連着三日的慶典,晚間也設了大宴排檔,縱飲歡歌,徹夜不息。

蕭靖沒湊熱鬧,在緊鄰護城河的那溜值房裏踏實飲了半日的茶,直等到沿街各處都掌了燈,才起身出門。

天黑得很快,剛上轎時,眼瞧着西邊還有一抹紅霞,等進了東華門,夜幕已垂垂降下。

這時候人都在西苑,大內宮城反而一派清靜,除了那些留下值守的奴婢,到處連個鬼影子都瞧不見。

過了景運門,內苑更顯得寂寥,腳步在高牆窄巷間回蕩,竟詭異的不似人聲。

官轎晃晃悠悠,終于到了景陽宮前。

管事的奉禦早領着一幫內侍迎在門口,這時趕忙上前揭開簾子将人迎出來,滿面堆笑地呵腰:“奴婢見過二祖宗。”

蕭靖“嗯”個聲,邁過轎杠。

“娘娘用過膳了?”

那管事暗觑他臉色,似乎心緒不錯,更笑得面如花開:“回二祖宗話,娘娘說胃口不好,沒叫傳膳。”

“這不成,怎麽不勸着點,主子萬事順遂才是你們的福分。”蕭靖一邊叮囑,一邊悠着步往裏走。

那管事跟腳回道:“二祖宗教訓的是,奴婢也勸了,可娘娘說什麽也不依着,從下半晌就一直候着二祖宗來呢。”

這鬧的,他不到還茶飯不思了?

瞧來是果然有點急了,不過話說回來,已然到了這個地步,要是再品不出味兒,那就真成了榆木疙瘩,不可救藥了。

蕭靖眉梢微挑,腳下依舊不緊不慢,從正殿梢間旁的回廊繞過去。

入夜風大了,鼻息間又能嗅到泥腥味,但不濃烈,似有若無倒也不失清新。

他閑庭信步地進了後殿,等人去通禀之後,才踱進西首的暖閣。

那裏頭沒見有伺候的奴婢,裏見不見燈火,卻能聞到和着花香的水嗅氣,也不知先前沐浴了多久。

居然還是個潔癖重的。

蕭靖鼻中嘁出一聲輕呵,沒往裏走,轉到另一邊,隔着座屏看過去,上次放書的那處小隔間果然亮着燈光。

越是神神秘秘,便越說明沉不住氣。

他跟上次一樣興致盎然,信步走過去,在外面恭聲見禮,聽到應了,才撩了簾子進去。

幾日沒來,裏頭已經拾掇得一絲不亂,而上回差點丢了性命的人此刻一身緋紅的鞠衣,端然坐在椅中,面前的桌案上放的仍舊是那套《九州方輿志略》。

“娘娘傳見,臣不敢怠慢,無奈今兒諸事繁雜,實在脫不開身,一直耽擱到這會子,還請娘娘恕罪。”

“這話言重了,本宮也知道今日大典,廠臣領着要緊的差事,萬萬脫不開手,所以……呵,原也是本宮自作主張,廠臣只要來了便好。”

姜惗嘴上寒暄客套,擡手朝對面的椅子示意。

蕭靖卻沒動,站在那裏拱手:“多承娘娘賜座,不過臣現下過來也是瞅着大典那邊傳宴的空,稍時還得過去當值,娘娘有什麽話就請現下吩咐臣。”

人已經來了,自然知道是什麽意思,可這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态度,分明不像是要好生商量的樣子。

姜惗忍着氣,臉上仍做笑容:“廠臣重任在肩,倒是本宮唐突了。也罷,那咱們便長話短說,這頭一件便是要謝廠臣今日在大宴上的照拂。”

既然不見對方的誠意,她也懶得繞彎子,索性直接把話挑明了說。

蕭靖眼底掠過一絲幾不可見的笑意,面上卻正色如常,微微傾身:“不過是陪侍娘娘登臺,又做個引薦而已,原也是臣的本分,這等小事可萬萬當不得娘娘一個謝字。”

都說到這份上了,居然還裝模作樣,蒙騙構陷的事幹多了,把別人都當傻子麽?

姜惗忽然覺得向這狗太監示好,簡直是自作多情,那串世間罕有的七彩石流珠憑白就是扔在了水裏。

她氣沒處撒,輕蹙的眉間不自禁地便透出點不屑來。

“廠臣也不必過謙,今日大宴上的事想必也聽說了,還要多謝廠臣讓呂公公專門候在露臺下,諸般安排都妥妥當當,沒叫本宮在衆人失儀,還有幸得見颍川王殿下真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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