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春熙

春熙

天色驟暗,風也大得出奇。

蕭靖在神霄宮前停步回望,山下綿延的宮牆內一片火海,流火飛竄,濺落處登時又燃起焚天巨焰。

熏染的濃煙像黑雲漫頂,整個液池西岸恍如無邊燒灼的紅蓮地獄。

一批又一批的紅甲兵士肩扛唧筒、麻搭,拉着水龍車沖入中門,火勢卻絲毫未見控制,反而有大肆蔓延之态。

或許這就是上天降罪,以罰無道,之前那半年的大旱不過是個開頭而已,以後的日子還長着呢。

他微微側眸,目送那頂熟悉的鳳輿顫悠悠地從東華門安然擡進宮中,唇角似有若無地撩了下,揮退旁邊兀自惶惶張望的內侍,擡步往裏走。

甫一入殿,嗆人的煙氣就仿佛被重重隔絕在外,全然聞不到了,入鼻只有那種經年不散的檀香味兒。

一路走過通廊,到精舍外自己擊節通傳,聽到裏頭銅磬鐘鳴般響了一聲,才挑開帳幔入內。

繞過碩大的螭龍座屏,眼前香煙缭繞,正中圍着須彌座已起了醮壇,南邊主位高懸着太上道德真君聖像。

延和帝一身寬大的天青色鶴羽道袍,頭戴花環,居中端坐,嘴裏念念有詞。

掌印談闳雙手端着法器恭敬立在外圈伺候,見他進來,只微微看了一眼,便将目光轉開。

蕭靖也沒多瞧,行了叩拜大禮之後,就摘下頭上的描金烏紗擱在金磚上,先到一邊用青銅盂裏的露水洗淨了雙手,趨步到香案前也取了個花環戴在頭上,然後默聲不語地站在談闳身側肅立。

延和帝恍若不見,自顧自地念完經文,又焚了祭天的青詞,跟着從寬大的袖筒中取出幾枚制錢,合在掌心上下搖動。

看來心事不決,需要蔔一卦,慣常陪在身邊的人都明白,自然也知道這位主子萬歲爺的脾氣習慣。

談闳和蕭靖不約而同地又向後退了三步,稍稍側過身,屏息靜氣,表面上是不敢上擾天意,其實說白了就是避嫌,不得窺視卦象的真實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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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枚紙錢還在掌中揉.搓和弄,偶爾能聽到一兩下磕碰的脆響,過了好半天才傳來“啪”的一聲。

“幾時的事?”

延和帝掌心反扣,将幾枚制錢按在地上,語聲雲淡風輕,卻又铮然如磬。

蕭靖立時躬身應道:“回主子,巳時末,尚未進午。”

延和帝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阖眸微微擡掌,在錢面上摩挲,又過了片刻,才緩緩将五指岔開,落眼盯着指縫間露出的卦面。

蕭靖也斜眸過去,看的卻是他的臉。

那雙眼依舊平淡如水,但沉靜之下終于起了波瀾,微眇中閃出凜然的光,似乎瞧見的是個震驚難料的結果。

須臾的靜默後,延和帝随手一拂,破了卦象,起身摘去頭上的花環,丢在香案上。

談闳這時也将花環取了下來,恭敬拿在手中:“主子容禀,慶典上出了這樣的事兒,差點累及皇後娘娘和太子殿下,都是奴婢們辦事不牢靠,以至釀成大錯,甘願領罪。”

話音剛落,蕭靖便向前半步,伏地跪倒:“幹爹陪侍主子,外事都是奴婢吩咐,況且還權領着東廠,如今難辭其咎,主子要治罪便請治奴婢的罪。”

“不用一唱一和地遮掩,朕還不糊塗。”

延和帝挨回須彌座上,斜靠着軟囊嘆氣:“罷了,天災人禍防不勝防,若真是應了劫數,那就更躲不過,告罪又有何用?起來吧。”

心裏怎麽想,這算是透出點意思來了。

談闳面做釋然地深深一躬:“主子寬宏聖明,更叫奴婢們慚愧無地。老奴以為,此事可責成蕭靖安排各監和東廠密查,至于宮裏和朝中,為了陛下聖德,太子殿下的聲名,還是不宜大張旗鼓。”

一番話面面俱到,思慮周詳,數十年來一直都是如此。

延和帝颔首輕點,目光游移,從枕邊抽、出一本書頁單薄的古舊冊子,小心地翻開,看着上面夢寐以求的珍貴經文,驀然卻覺那些殷紅的字跡真如鮮血般猙獰刺目。

“好,就照這個意思傳谕。”

他喟然長嘆,将冊子合上,也擱到了案頭:“這一劫應在南邊,眼下是非不明,先把人看緊了吧。”

——————

聽到太監傳旨禁足的時候,姜惗剛喝完那碗苦似黃膽水的創痙湯,身上的藥還沒來得及換。

她有點鬧不明白,莫名其妙鬧出這場禍事,怎麽還着落到自己頭上來了?

難不成是蕭靖暗中進的讒言?

可她一旦被軟禁在這裏,誰也見不着,對那狗太監又有什麽好處?

想起出手相救時,那一瞬他眼中透出的誠至,不由感嘆,若連這個也裝得出來,此人的臉皮八成就是稀水和泥任捏的了。

“公主,周國皇帝如此欺辱人,莫不是公然要跟咱們撕破臉了?”貼身的老宮人紅着眼眶在旁忿忿難平。

早上摔那一下,到現在腦殼還是懵的,姜惗不想無謂再去想這種事兒,擺了擺手:“好了,不必說了,替我把外面那管事叫進來。”

那老宮人沒應,忿忿道:“都到這時候了,公主怎麽還相信周人?這裏上上下下就沒個好東西,誰有一星半點的真心!依老奴說……”

話沒說完,就見自家主子橫過眼來。

“阿加婆婆,出事前我說叫下頭去瞧瞧,看傷了人沒有,怎麽也不見回話?”

那老宮人一怔,似乎早将這事忘了,皺眉“嗯”聲:“那會子人人都顧着命,哪裏能問出什麽消息來。再者說……公主管那些周人的死活做什麽,只要自家安好不就行了?”

姜惗盯着她的眉眼點點頭:“這倒也說的是,不過,阿加婆婆到底是差人去的,還是自己去的?”

這話就透着別有深意了。

那老宮人并不蠢笨,聽出味兒來,臉色當即一僵,吱嗚着還沒開口,就聽外面傳來叩門聲。

“主子,蕭廠督到了。”

姜惗聞言心中稍寬,也不催那老宮人回話,吩咐她下去,自己捋了捋外氅的袖子,忍痛在羅漢床上端正坐好。

腳步聲很快在屏後響起,那已然算是熟識的身影繞出來,入眼卻不是那件香金色的蟒袍,而是一襲緋紅的曳撒,窄袖玉帶配着描金烏紗,整個人更顯得鮮明幹練。

“娘娘看來沒什麽大礙,臣這便放心了。”

蕭靖只拱了拱手,隔着幾步望她打量,沒正禮拜見。

姜惗倒沒在意,卻察覺他眼中神光有異,趕忙錯開腳稍稍側過身子,裝作撫鬓,擡手掩住額角撞出的腫包,挑颌向旁邊的座椅示意。

“還要多謝廠臣相救,要不然這會子怕也沒法坐在這裏說話了。”

“娘娘這話,便折了臣的陽壽了。”

他也絲毫不客氣,撩起袍擺就在旁邊的地屏寶座上坐下來:“些許小事,舉手之勞,臣既然之前應了娘娘,那時候自然不會坐視不管。”

雖然有點大大咧咧,但說話好歹不再雲山霧繞,聽起來倒也舒服。

姜惗呵聲揶揄:“每每都是我命懸一線,也不知究竟誰折了陽壽。也罷,這是小事,那禁足總是大事了吧。”

到底還是沉不住氣,興許真被吓到了。

蕭靖揚了下眉,落眼撣着膝頭皺起的微褶:“娘娘也瞧見了,這場火起得蹊跷,事關陛下和太子殿下的聲名,宮裏各處都吓了嚴令,可不光是景陽宮,反正娘娘現下也不宜走動,清靜些日子有何不好?”

身子清靜了,心裏頭能落個踏實麽?

姜惗最不愛他這等不鹹不淡的口氣,可又不好當面擺臉色看,耐着性子問:“廠臣是陛下身邊的人,萬事都看得通透,我可不一樣。究竟什麽聖意,廠臣也該提點兩句,別叫我蒙在鼓裏。”

她說完就見蕭靖眉間一蹙,抿唇不以為然。

“娘娘這就差了,陛下的聖意可不是能随意揣摩的,別管猜着猜不着,回頭都未必能撈着好去。”

蕭靖挪身直了直腰,緩聲道:“與其惦記這個,娘娘倒是真該多留心身邊的事兒,才不至讓自己蒙在鼓裏。”

姜惗訝然一驚,定定地望着他:“廠臣這是什麽意思?”

他眼中微露不耐,撇唇起身,負手走到旁邊的直棂窗前。

“有些話不便說得太多,臣就是不大明白,娘娘早上遇險那會兒,身邊怎麽就沒個陪侍的人呢?”

嘴上假模假式的不願多說,可後面那句就直接把意思挑明了。

姜惗心頭又是一震,其實這事她也早在腦中琢磨過了。

一直以來,那阿加婆婆都是伴在身邊,幾乎寸步不離的,莫說當時只是叫差人去問,就算真是叫她去,照常理也不會留着自己不管。

事情的确有些蹊跷,若不是有所懷疑,蕭靖來之前,她也不會旁敲側擊地問那些話。

但懷疑畢竟只是懷疑,可瞧他的意思,像是已經查出了實據似的,說不定禁足的旨意也是由此而起。

一旦牽連起來,縱然自己毫不知情,也逃脫不了幹系,到時候就真的離死期不遠了。

想到這裏,姜惗頓覺不寒而栗,日光融融地透窗灑在身上,竟覺不出絲毫暖意。

怎麽辦?

若是裏外都有人算計,還能想出什麽法子來解困?

她咬唇垂眸,心下一片煩亂,頭也錐刺般的痛起來。

驀地裏日光一暗,長長的影子橫在面前,又迤迤漫上裙擺:“外面有臣在,萬事只管寬心,至于娘娘身邊,臣原不該置喙,更不好越俎代庖,但娘娘若覺不便,知會一聲,臣替娘娘分憂倒也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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