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夏霜

夏霜

四下裏是杳無邊際的黑暗,全然辨不清方向,周遭也聽不到一絲聲息。

這種感覺就像被鎖進了無門無窗的密室,沒處可逃。

呼吸震顫着心跳,手腳依舊使不上力氣,身子搖搖欲墜,憑着那點殘盡的神識,根本分不清眼前是虛是實。

驀然間,一片灼熱炙人的光在眼前躍起,轉瞬便化作幾丈高的火牆,熊熊逼近。

腦袋被烘得發昏,差點一頭栽倒。

但危機也激起了求生之念,畢竟還未到山窮水盡,萬念俱灰的時候,誰都不會輕易放棄逃生的希望。

然而,只是拖着步子跑了幾下,腿腳便沉得像鉛似的邁不開了。

火牆轉眼而至,一霎便燎着了後襟,燒灼的劇痛深刺骨髓,可似乎還不該絕望,至少不能再做一回火場裏連容貌都辨不清的冤魂。

掙紮起身,忽然瞥見斜刺裏閃出一道人影。

赤焰升騰,光熠處,照亮了那道人影身上的墨色鬥篷,頭上戴的似是描金烏紗。

是他?

一剎間,時光仿佛也随那一眼停滞,已然消泯的希望又在心頭燃起。

幾乎就在揚手呼喚的同時,耳畔聽到巨物在火中爆裂,轟然倒塌的聲響……

姜惗猛地驚醒過來,不由自主地大口喘息,想吞進些新鮮的氣,可入鼻卻是股說不清濃淡的煙火味兒。

她悚然一驚,睜眼之際,面前果然是一片伸手難辨的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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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風,但涼意如潮,被冷汗浸透了衣衫的後背貼在石板上,更是寒入骨髓。

她想坐起來,手腳卻仿佛被一股無形之力死死箍住,竟然挪不動半分。

姜惗心中的驚駭又深了幾分,知道情勢不妙。

究竟怎麽回事?

記得蕭靖走後,自己仍然頭痛得睡不着,也不知過了多久,莫名聞到一股說怪不怪的氣息,頭痛竟漸漸減輕,困意也越來越濃。

現在想來,依稀就是這種混着煙火氣的味道。

幽暗中驀然騰起光亮,從腦後蔓延過來。

該不會真應了那個夢吧?

姜惗只覺心提到了喉嚨口,徒勞掙紮了幾下,卻發覺并沒有熱浪炙人的感覺。

幾只花色各異的孔明燈徐徐繞到眼前,火光忽明忽暗,漸漸升到高處。

很快,更多的燈籠飄來,石室裏也越來越亮。

這些東西是從哪兒來的?她訝然瞧着,同時也看清了頭頂和周遭光滑的石壁,原來自己正身處一間寬大的石室中。

突然,那些數不清的燈轟地炸開,瞬間化作一只只螢蟲,撲扇着翅膀蹁跹起舞,又慢慢聚攏成一條宛如白绫般蜿蜒的天河。

這時候任誰都看得出事情不能以常理猜度了。

姜惗正起疑,那條天河已風吹似的扭動起來,越來越急,越來越快。

随着幾聲震耳的吟嘯,幻成一條通體金光耀眼的虬龍,在半空裏箕爪盤旋,又猛地拔身而起,像沖入雲霄般消失了蹤影。

姜惗已然瞧得出了神,胸口怦怦直跳,望着半空裏殘盡的幾縷光暈發怔。

“好看麽?”驀地裏一個溫潤又略顯幹啞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蒼然的語聲由遠而近,似乎就在背心的石板後。

姜惗看不到人,卻聽得出這聲音正式那個道號淩空的丘神仙。

原來一切都是他在搗鬼,可這牛鼻子老道跟她素昧平生,照理也沒有半點瓜葛,究竟為什麽要如此大費周章的用計加害?

冰裂玉碎的輕響拂過耳際,一個淡光瑩透的人形飄然而出,面目五官依稀可辨,長長的鶴羽道袍拖曳在後,每走一步,地上的石板便是一片冰封重結,腳下卻絲毫不見挪移,竟是流雲随風似的虛空而行。

姜惗此刻對那些華麗炫奇,變幻莫測的把戲已經不再覺得如何驚訝,念頭在心裏不停轉動,猜度着這個人真正的身份和目的。

須臾,那人形止步回身,熒光霍然散碎,如剝開鑿落的冰屑,連着皓白的須發也倏倏而下。

轉眼光芒退盡,面前已是一張年僅弱冠的清秀面孔。

“公主殿下從前,便是最愛瞧我這手幻術。”

這一開口,竟連腔調也變得細潤清朗,不見老态,可眼中卻分明含着凄怆,望過來時更有種莫名難言的森然。

姜惗從中覺出暗含殺氣的敵意,要說不怕是假的。

更叫人駭然的是,聽方才話中的口氣仿佛對方已經知道“她”并不是真正的南姜公主。

她有種被人窺破僞飾的窘迫,心下更增了幾分懼意,定了定神,淡色問:“你是從姜國來的?”

“不錯,這份聰明倒是有點像公主殿下,至于風姿儀态,可就差得遠了,尤其是說話時的神韻,憑你這塊料,學也學不來的。”

對方呵然撩唇,臉上只有恨色,全無笑意,眼底又多了一絲輕蔑。

無論從前還是現在,姜惗還從沒因姿容儀态被人當面指摘過,此時不禁聽得着惱,但也瞧出以前的南姜公主定然和他定然有着非同尋常的關系,所以才會對自己占據這副身體生出那麽大的怨憎。

她壓着氣定下心來,知道他既然有本事把自己悄無聲息的關在這裏,逃出去的可能便微乎其微,眼前最要緊的應當是穩住對方,争取拖延些時間。

蕭靖是個心細的,手底下那幫東廠的人也都耳目明亮,說不準這會子已經發現她失蹤不見,也許天幸能尋到這裏來,那還有逃出去的機會。

危機時刻,不知怎麽的便想到那個被自己暗罵過無數次的狗太監,仿佛也就只有他,還能叫人心存指望。大約是寒食宴上被救的那次太過深入心扉,總也忘不掉,所以連迷迷糊糊發個夢,單是朦胧看到個身形,便有種大難得脫的興.奮。

然而,夢裏似乎最終還是在劫難逃,現下呢?

姜惗一陣心悸,暗暗告訴自己,即便蕭靖真的能找來,眼前這狀況也只能先靠她自己。

想到這裏,索性抱着死馬權當活馬醫的念頭,盡力和軟着語聲問:“你心裏愛慕公主,對麽?”

那人臉上閃過追憶的溫柔,長長一嘆:“憑我的身份,怎麽敢有這個心思,不過,只要看到公主笑,我就心滿意足了。”

他說着,指間不知拿什麽東西搓.弄了幾下,鼓唇吹落一束金粉似的瑩亮,在半空裏陡然化出萬丈懸崖,紅日映着一道七彩長虹,飛瀑如墜落九霄的天河,一對彩鳳在絕壁間比翼齊飛,竟是說不出的美。

“你的幻術,真的很好看。”姜惗默然看了片刻,也情不自禁地贊嘆。

那人良久無語,仿佛沉浸在深遠的回憶中,過了好半天才幽幽道:“從前,公主總說瞧不見宮外的世界,這輩子無趣得緊,我便像這樣時常變幻些東西來讓她瞧,只可惜……終究都是假的。”

他又是一嘆,神情間滿是落寞,袍袖拂過,那真山真水般的幻象立時像煙霧般散去,連一絲痕跡都沒留下。

“好了,閑話到此為止,其實你也不用怨,要怪就怪命數不佳吧。”

姜惗心頭一緊,尋思還得繼續拖延,趕忙也順着話傷感道:“這麽說來,你也是有情有義的,但既然是通曉陰陽的修道之人,生死上早該參得很透……”

那人略顯頹怆的眼底陡然泛起冷戾的沉色,沖她投來輕蔑的審視:“參透生死?呵,該死的是你!知道麽?師父擺下招魂陣,我也已經守足了十二個時辰,眼見就能讓公主起死回生了,沒曾想到頭來卻是為你這游魂野鬼做了嫁衣。”

原來是這麽回事。

姜惗本來以為一切都是機緣巧合,現在聽他一說,不自禁地開始生出懷疑。

“照這麽說來,或許這就是命數,我該當有這個機緣,若不然為什麽不是別人,反倒是我的魂魄隔着千山萬水被你們招去了?”

她盡量和緩着語氣,只盼把話題繼續下去,擾亂對方的心神。

“在姜國那些日子,我也算瞧明白了,如今朝堂內外全是由國師一個人只手遮天,國君也不過是個任人擺布的傀儡,公主就算能活過來又怎麽樣,能逃得了做貢女的命麽?就像我現在,進了大周的後宮,又有誰來問一聲死活?”

那人不怒反笑:“生也好,死也好,公主萬金之軀容不得玷污。呵,像你這樣的賤命,居然有幸當了幾天周國皇帝的宮妃,也算是享過福,可以安心瞑目了。”

他口氣毫無緩和的跡象,咄咄逼人,動手加害似乎就在旦夕之間。

姜惗不由急了:“生死禍福,既是公主殿下的命數,也是我的命數,難道你就沒想過,公主殿下這樣也是逃出劫難,往生極樂麽?細想起來未必不是個好結果,你既然有情就不該有違天意。”

她情急之下,暗示對方倒行逆施會遭天譴。

那人卻絲毫不為所動,只哼聲輕笑,翻手間已從袖中摸出一只銅鈴,輕搖出清脆的響聲。

那聲音窸窣铮然,但一入耳卻恍如洪鐘大呂,震得渾身抖顫。

姜惗只覺整個人天旋地轉,腦中劇痛難當,仿佛有只手探進去,在深處撕扯。

姜惗:……人生并不是只有愛情啊,大兄弟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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