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迎春

迎春

當殘月移向西天,夜空中的深灰也終于沉澱下來。

濃墨一般的黑染上那半彎勾淺的光,瘟疫似的污渾了原本的皎白,越來越淡,只剩下一小片稀薄朦胧的斑影……

驟涼的風橫掠過宮牆檐脊,所有的一切都像驚懼似的發出凄厲的尖嚎。

蕭靖回到神霄宮時,暴雨已滂沱如天河傾瀉。

他臉上蒙着一層淡薄的濡濕,但笑容卻像這時節般春意盎然。

當值的內侍上來接了傘和披風,迎着他走進殿中。

“陛下歇了麽?”

“回二祖宗,陛下後半晌一直咳着沒消停,又見了紅,禦醫來瞧過,服了藥材消停,跟前沒讓伺候,奴婢們也不知歇了沒有。”

蕭靖臉上的笑又深了兩分,借着窗外裹進的冷風,輕咳了兩聲,揮手叫人退下,獨自穿過通廊到精舍。

那裏面層層幔帳都放下來,像死垂的白幡。

他不急不緩地走過去,拿銅剔子把香案上的長明燭撥亮了些,聽到裏面銅磬孱弱無力的響了一聲,便随手拿了一盞薄紗罩的小燈,走過去放在禦案上。

須彌座上的人再不是盤膝手掐法訣,仙風道骨的樣子,這會兒正半靠在軟囊上,臉色灰如紙箔,似乎真的沒有多少活氣了。

這是他期盼已久,也早有預料的結局,但此刻瞧着,心頭卻莫名波瀾洶湧。

“麗妃如何了?”

延和帝沉啞着嗓子問了一句,玉杵墜在手中,像是拿捏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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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靖接過來放在禦案上:“回主子,麗妃娘娘上月生産,誕下的是男嬰,母子平安。”

延和帝“哦”聲一嘆,唇角顫顫地挑了挑,但喜色随即又黯然下來,入定般的恍然出神。

良久咳嗽了幾聲,轉頭道:“你記一下,回頭讓司禮監拟旨,晉封她為貴妃,這孩子賜封廬陵王,要妥善照料好,不可有絲毫差池。”

“是,奴婢即刻吩咐下去,遵旨辦理。”

蕭靖應了一聲,沒有呵腰躬身,甚至連眼中的亮色也沒掩飾。

風勢似乎更大了,對面的窗驀然被湧開,帳幔紛揚四起。

“談闳……在哪裏?”延和帝沒留意他神色間的變化。

隔了這麽久,總算想起還有那麽個人,倒真是難得了。蕭靖睨着那張恹恹的臉:“在吉壤,身子也還好。”

“在那裏能有什麽好。”

延和帝雙眼木然,幾乎一動不動,那眸子裏也漸漸泛起瑩亮的光。

“叫他來吧,朕想見見自己的大伴。”

談闳被擡進精舍的時候,延和帝已坐了起來,臉上沒有怒也沒有笑,只有淡淡的審視,仿佛從來沒見過這個人。

談闳由人攙下擡輿,依舊伏在地上叩頭:“老奴拜見主子。”

蒼老的聲音比往時還要淡緩,竟顯得有點拖曳。

數十年朝夕相對,脾性早已知根知底,即使是細發般的小變,也能體聞。

但延和帝這時卻沒聽出那絲異樣來,望着他問:“現下你知罪了麽?”

“回主子,老奴知罪。”

談闳直起身,那雙膝蓋似乎已捱不住分量,只能拿手撐着。

延和帝眼中閃過悲憫,但依舊掩不住怨憤:“太子謀反,颍川王遇害,一場宮變害死朕的兩個親骨肉,這是因誰而起,是你!是你!單憑這一條,拉去西市淩遲,再滅你家鄉滿門都不為過!你知道麽?”

“回主子,老奴知道。”

談闳依舊淡淡的回答,像對這種談話意興闌珊。

“為什麽!”

延和帝終于忍不住,猛地将手中的玉杵砸在金磚上,登時崩得粉碎。

“四十多年了,朕何時真将你當做奴婢看待?假的,全是假的,口口聲聲叫什麽主子,到頭來不過是個任你愚弄的蠢人,朕到底何負于你?你說,說啊!”

窗外狂風大作,浪頭似的從外面湧進來,直棂窗被鼓得呼扇搖動,哐哐作響。

談闳正迎面當着風,本來伛偻的身子卻莫名挺得格外直,雙眼幾乎狹成一條線,冷冷望着狂蛇亂舞的帳幔中那個渾身顫抖的人。

終于到了這一刻,抛開一切挂礙,把深藏在心裏的話都說出來。

他呵然輕笑,慢慢啓開幹癟的唇,風立時便刺了進去,舌齒間一片冰涼。

“主子可還記得當年在慈慶宮的事兒麽?”

延和帝知道他說的是自己尚為儲君之時,卻猜不透是什麽用意,凜眼道:“怎麽,莫非朕做太子時,你便心存不忿,卻隐忍到這時再來還報?”

他口氣像順勢反諷,實則也覺不大可能,并沒真作如是想,只為引他的話而已。

談闳搖了下頭:“主子如天之恩,老奴縱然粉身碎骨也難報萬一,從前如此,現下更是如此。但請恕老奴鬥膽說一句,當年在慈慶宮曾有一個人,主子确是有虧負之處。”

延和帝聞言面色一窒,凝聚的眸光忽然變得散亂無神,緩緩飄移,似已神馳在外,陷入悠遠的回思中。

“你……說的是她?”

見他眼中現出欺傷來,談闳面色依舊平淡,把哀泣藏在眼底:“主子若是重情念舊的人,自然還記得太子妃殿下。”

他沒再說下去,延和也默然無語,四下裏一片沉寂,唯有風聲嗚咽,仿佛是悲鳴一般的傾訴。

“不錯,确實是朕負了她,當年若不是朕一時糊塗,錯怪了她,她也不至受了委屈冷落,投了液池自盡,可憐她肚子裏還有朕的皇兒,也跟着一起去了……”

隔了好半晌,延和帝才幽幽敘道,微紅的眼眶中已泛起瑩亮。

談闳蒼老的臉上也抽了兩下,喉間蠕動:“太子妃殿下是否是自盡而亡,老奴不敢妄言,但世子卻沒有随着一同去,如今也好好的活在世上。”

他聲音有意無意地拔高了幾分,聽在延和帝耳中如同洪鐘大呂,只震得渾身一顫,蒼白着臉,驚詫莫名地望着他。

“你說孩子還活着……不可能,這怎麽會……”

“主子忘了麽?那日是七夕大典,燃放河燈之際,誰也沒在意……後來是老奴帶人擡上來的,當時孩子已近足月了,裝殓的時候是老奴親自動的手,仰賴上天庇佑,那孩子竟然平安無事,老奴于是便存了個私心,沒向陛下禀告,也沒敢把這孩子留在宮裏,起初那幾年便偷偷養在外頭,直等到五歲時才借機帶回宮來,鬥膽叫世子隐姓埋名,假做名奴婢伴在主子身邊……”

“你說……你說的是……蕭靖?”

延和帝瞪着眼,神情猶如癡傻一般,臉白得已不見半點血色,忽然又面色泛青,擡手捂着左胸揪緊,腰間一松,仰面歪倒下去。

“主子天縱聖明,不用老奴多說,至于欺君罔上,也盡可以治老奴的罪,但太子妃殿下在天有靈,若知道主子絲毫不念血脈親情,呵……”

他還未說完,延和帝便劇烈地咳嗽起來,整個人軟軟地癱在那裏,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氣,只是茫然望着眼前被風拂亂的帷帳。

督主:我,皇族正根,嫡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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