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嬌春
嬌春
蕭靖再回到精舍時,雨似乎更大了。
厚實的門窗,重重遮掩的帳幔也漸漸阻隔不住,仿佛是上天無言的訊問,不容不聞。
延和帝蒼白的臉上泛起淡淡的紅——那是回光返照的跡象。
看清來人,他抹去眼前朦胧的濕意,臉上已做歡容,招手道:“來,到朕身邊來。”
禦案對面的人凝視着他,目光淡得出奇,甚至還帶着一絲嘲諷。
這眼神沉得怕人,延和帝臉上的笑凝滞了一下,卻見香金色的蟒袍猝然拂動,他竟真的向這裏走了過來。
原來如此,這世上哪有不願親近父母的孩子?
即便心裏存着再大的委屈和怨恨,也終有煙消雲散的一天。
延和帝低低地嘆了一聲,只道是自己雙眼昏花,方才看錯了神色,那只手顫顫地擡起。
蕭靖已走到了近處,卻沒照他的意思近到身邊,就在禦案前定住了腳步,與他隔案相對。
“主子有什麽話吩咐奴婢麽?”
延和帝頓手一愣,這次離得近在咫尺,擡眼就看到他眸中的淡漠,就像在瞧一個素昧平生的人,沒有絲毫知近的暖意。
他手無力的一垂,正好磕在榻沿上,卻完全感覺不到痛楚,軟塌塌的搭在那裏,胸口錘擊般的發悶,有些上不來氣。
“從前的事……既然你都知道,這裏只有咱們兩個人,朕是你的父親,你……難道就不能莫再提奴婢兩個字麽?”
他只覺那口氣一下子鼓脹起來,撐擠着胸膛,連腦中都嗡嗡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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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父親,卻沒有盡過一天疼愛之責,卻把親生兒子當做奴婢在身邊使喚,如今單憑一副好臉色,就能把冷落了二十多年的心再暖熱麽?
他不敢奢望,但卻更見不得他這副隔人千裏的冷漠臉色,就算不是皇帝,單憑是個父親,這般低聲下氣的“懇求”,難道還不值得他正眼說句話麽?
然而,他就沒從那雙眼中瞧出一絲想要看到的變化,反而愈發顯得寒然無味,仿佛原本對這樣的會面就毫無興致。
“回主子,從前那些事兒,奴婢現下已忘了,只記得如何被.幹爹帶進宮來,如何學着一步一磕地服侍主子,若沒幹爹,便沒有今日的奴婢,奴婢也沒別的長處,知恩圖報還是懂的,所以要說父親,奴婢便只有幹爹一人。”
蕭靖說得恭恭敬敬,但每一個字都像刀刃一般棘刺過去,像要将對方剖割得體無完膚。
延和帝雙目呆滞,眼中漸漸被沉色籠罩,幾乎看不到光彩了。漠着眼喘息了幾下,才問:“那你究竟……想要朕怎樣?”
他語聲拖曳,嘶啞的已幾乎聽不清真實。
“陛下又誤會了,奴婢兢兢業業,恪守本分,哪敢有什麽非分之想。何況一介賤奴,要了又有什麽用?”
蕭靖話中的寒意漸濃,但說得依舊平淡無奇,仿佛在絮叨一件跟自己毫無關聯的事。
延和帝默然聽着,雙手在袖筒裏捏攥着,許久未修的指甲嵌進皮肉裏,臉上卻是一片僵木。
過了好半晌,忽然長嘆一聲:“好,朕這裏有件東西給你。”
言罷,探手到軟囊下摸出一張淡青色的紙箋,也沒看他,半垂着頭抖抖地遞了過去。
蕭靖也沒遲疑,當即就接了過去,垂眼在上面掃了一下,目光微眇。
“主子真有此意?”
延和帝似乎已有些無力回應,颔首輕點,頓了頓才緩聲道:“不錯,不管從前還是現在的事,都放下吧,拿着朕的這張手谕出宮去,想到哪便到哪,雖然不能恢複你的太子之位,也不能封藩建國,但總能保得一世平安了。”
說完這句話,他慢慢阖上眼,臉上的血色已淡了下去,一副疲憊至極的樣子,向後一倒,斜斜地歪躺在軟榻上。
蕭靖的目光又垂回那紙箋上,怔怔凝望。
熟得不能再熟的飛白體,從幼小時不知已瞧見過多少次,也記不清拿着這樣的手筆去見過多少人,傳過多少旨意。
今日這次終于是屬于他的,卻只有短短兩行字,而且還是叫他離開這片出生長大的地方,永遠也不要回來。
延和帝望着他将那紙箋慢慢卷起,折成二指寬窄的一條,以為是答應了,長長嘆了口氣,仿佛卸下了心頭積蓄已久的重擔,迤迤地重又睜開那雙渾渾的眸子,像是還想多看幾眼那從未在心底裏仔細珍愛的臉。
然而,瞧見的卻是他将那紙箋順手塞進香爐青銅雕镂的縫隙間。
淡紫色的火苗冒起來,小紙筒慢慢變成焦黑卷曲的一團。
“陛下隆恩厚賜,奴婢銘感于心,不過麽,恕奴婢這回萬難奉诏。”
蕭靖挑着唇,面色陰鸷如枭,兇獸般俯睨着垂死掙紮的獵物,臉上的每一寸都帶着興奮的快感。
“奴婢已替母親收拾了那些有罪之人,如今心滿意足,主子先前下旨冊立幼主,奴婢定會緊遵聖意,盡心輔助,保我大周國祚興盛,子嗣綿延不絕。”
疾步聲中,蕭靖繞過座屏腳下沒有一絲停頓,也沒去撩帳幔,人是迎頭從裏面沖出來的。
幾乎同時,狂風将靠外的那一溜窗都鼓開了。
兩側的燈都被吹熄了,青銅架子東倒西歪的散了一地,廊道內一下子暗如幽冥,耳畔驚惶四起。
鬼泣狼嚎似的尖嘯湧進通廊內,裹挾着牖扇磕碰的咣響,直戳着耳鼓。
他一路疾風拂掠般地走過,對身後的呼喚恍若不聞。
外面卷進來的雨水抽打在臉上,眼眶下都是濕的。
那不是他的淚,他只是空悵,魂像被牽着飛,大半都離體去了,緊趕着腳蹤也追不上,所以只能快了又快,像發瘋似的。
既然從始至終都是背負着仇恨而活,又為什麽會心痛如割?
他想不明白,暗地裏念着攪纏在心頭的積怨,憶回漫溯,腦中浮現的卻是那張清癯蒼白的臉展顏而笑的樣子。
不知不覺間,他開始喜歡看他笑。
只有那時候他才是平靜的,平靜的可以忘卻一切。
父子間的歡愉大概也就是這樣吧。
光陰荏苒,那笑容也從意氣風發變成了暮氣沉沉,不再有神采,像漾盡的漣漪,漸漸歸于寂默,就在剛才戛然而止。
不知不覺間,人已到了殿門外。
他還是沒停步,循着玉階走下去,漫天暴雨傾盆,兜頭澆下來,寒意侵入骨髓。
他似是回神清醒了些,終于定在那裏。
惡浪般的風洶湧而來,卷撕揪扯。
兩名當值的內侍從殿檐下奔出來,左右擎着傘撐在他頭上,還沒站穩就被踹到在地上,唯唯惶然地爬起身又退了下去。
他踢開那兩柄遺落在地上的傘,迤然仰望。
夜空像浸透了濃墨,無邊無際地穹籠而下,西天上那幾縷殘淡的斑影早已消失不見了。
月盡還有再圓時,人世間的離別卻只有永訣。
他輕阖了眼,任憑大雨淋在身上,仿佛要讓它把自己沖滌幹淨。
但天霖只是冷濕了身子,卻鎮不住心口的劇痛。
頭頂的落雨驀然一止,這時候又有人不識時務的想攪進此刻只屬于他肆意宣洩的寧靜。
他沒有睜眼,卻知道來的是誰,鼻間含着漫淌下來的水珠輕輕喘息,算是默許了。
“娘娘有話說麽?”
“雨太大了,先進去吧。”姜惗望着他語帶嘆息。
進去幹什麽?
服侍人換裝裹綢,小殓停床?
那裏面一樣樣好不容易才離了眼不去想,再瞧見,他也不知道自己會怎麽樣。
不過,這話從她嘴裏說出來倒是不那麽叫人生厭。
蕭靖唇角輕顫了下,站着沒動:“還在月子裏,娘娘小心自個兒的身子。”
姜惗也沒有動,擎着那把遞給他的傘,陪他在雨地裏。
她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也沒想過他會對任何人的死這般難舍難棄,可如今真真的便讓她瞧見了。
原來他不是生來怪癖,也不是在宮中浸染出這些陰鸷的脾氣,一切都事出有因。
可說到底,即便有再深的恨,父子間的血脈親情真就割舍不斷。
就像那日他“若無其事”地述說自己的故事,說起年幼時爬到高高的桂花樹上,望着遠方,等待着父親的出現。
她看得出他眼中的傷痛,終于不再深藏自掩,明明白白的擺在那裏,就像尋常傷心難抑的人,真真切切,實實在在。
姜惗默然望着,忽然覺得這個人的确不像原先想的那麽壞。
“娘娘回去吧,仔細瞧着孩子,臣已吩咐過了,稍時就有遺诏到。”
蕭靖忽然開了口,緩淡的語聲像浸泡在這雨中,濡軟的少了幾分力道,卻更加濕冷冷的凄人。
話是這麽說,可那眼中分明透着孤寂。
姜惗沒有走,仍舊和然望着他:“你也不必太難過了,有這份情意就好,大行皇帝九泉之下也必然感慰。”
說了半天,終于還是俗氣地寬慰起人來了。
蕭靖嘆息般的輕呵了一聲,目光幽幽地撇轉過去。
“情意?上至朝堂,下到坊間,恐怕沒一個人會這般看待臣,如此違心的奉承話,怕也只有娘娘才說得出口。”
這時候還說得出呲弄人的話,但神色間卻全是自嘲的意味,慢慢地轉過身來,與她相對,像是在等着回答。
姜惗也微微仰起頭,與他四目相對:“可這世上又有誰會真心為陛下淋在這大雨裏?”
蕭靖像是沒料到她會這麽說,眸中有一霎的怔愣,望着她的目光也盈起一層亮色。
她身上錦緞厚重,小臉裹在絨絨的貂帽中,卻仍被涼風吹得蹙眉狹眼,表情說不出的滑稽,又有種之前從未見過的可愛。
就像雨夜中忽然亮起的明燈,融融的暖人心脾。
他眼中的冷凄像被那暖意驅散,漸漸淡了些,目光定在那張小臉上,袍袖輕拂,帶着濕意的纖長五指已握在她撐傘的手上,驀然一緊,便将她拉入懷中……
由春入夏,又到了炎炎似火的時節。
國喪已過,宮裏人人都釋服換了新裝,終于不用再捂着那身麻布袍子在太陽下到處走。
神霄宮領班的內侍一邊拿帕子抹着汗,一邊整着衣冠跨過門檻,快步走入殿中,到通廊轉角處的司禮監值房。
“禀二祖宗,內閣奏請先皇元妃重葬吉壤和遵奉麗太妃娘娘為太後的本子到了。”
蕭靖在案後垂眼瞧着手中的黃封冊子沒擡頭:“都署名了?”
“是,內閣幾位大人都已簽名,呂少監親自去了一趟姜閣老府上,閣老也無異議,這上頭頭一個便是。”
蕭靖唇間噙起笑,把手裏那份擱到案頭那幾大摞奏本上,端起茶盞:“還有誰沒上賀表?”
旁邊挂着司禮監腰牌的內侍趕忙呵腰應道:“回二祖宗,大致都齊了,只有外省幾位督撫的還沒到,想是旨意到得遲,這會子還在路上。”
“那就不等了。”
他抿了口茶,在那成摞的奏本上拍了拍:“都拿下去,傳谕內閣拟旨,今日便頒诏天下。”
言罷便起身,負手悠然出門,不急不緩地走過通廊,到西頭的寝閣。
外面熱不可耐,這裏卻還好,檐頭遮住了刺目的焦灼,溫潤的陽光從窗口灑進來,春日般柔和而溫暖。
姜惗懷抱着剛過百日,便已貴為天子的小娃娃,牽着那只藕節似的小胳膊,一下一下逗弄着他,一大一小同樣笑得歡然,無懼無憂。
“今兒怎麽這麽早?”
她瞧他進來,斜了一眼過去。
“昨兒來得晚,一臉不高興,今兒又說早,娘娘這是為難臣。”
他絲毫不生分,挨在身邊坐下,伸手捏弄着娃娃豆腐般軟嫩的小臉,沒兩下,孩子便小嘴一偏嚎啕大哭起來。
姜惗蹙眉打開他手:“幹什麽呢,沒輕沒重的!”
蕭靖讪讪一笑,從袖筒裏摸出一只撥浪鼓“邦邦”地搖晃:“哦,哦,陛下不哭,瞧這個。”
“一邊去,哄都不會哄。”
姜惗拿胳膊把他杵到一邊,輕拍着孩子,等哭聲停了才回頭。
“哎,說真的,我聽說西北邊關最近鬧得兇,得及早想個對策才行。”
“娘娘說的是,已經兩個月不消停了,如今朝中無将,估摸着臣得親自走一趟。”
蕭靖挪了個窩,大喇喇地坐到旁邊的繡榻上,故作無奈地一嘆。
“什麽?你要親自去?”
姜惗望着他難辨真僞的臉色,不由一怔。
“那能有什麽法子,這天下是陛下的,也是娘娘的,臣肝腦塗地,也得替主子看顧好了。”
蕭靖輕翹着眉梢挑了挑唇:“娘娘放心,不出三月,臣定能班師回朝,到時不光讓那些西番蠻夷永遠臣服我大周,還得歲歲朝貢,金銀珠寶,牛羊馬匹,歌兒舞女……”
說到這裏,姜惗已擱下孩子,寒着臉似笑非笑地走近。
“娘娘還有吩咐?”
蕭靖仰臉看她,眼中同樣含着玩味的笑,話音未落,已被她一把推到在榻上。
“也好,本宮就準你三月之期,若不得勝不許回京,但我大周向來懷柔遠仁,西番蠻夷只要臣服便好,不必索要供奉,至于歌兒舞女……若你敢帶回一個來,本宮便親自送你去黃化門補一刀。”
(全書完)
周末快樂,拖沓了許久,終于寫完了,頭禿的八十七在這裏感謝一直鼓勵我的小仙女們~
19號開始定時日更隔壁純感情流古言《怎敵她絕色妖嬈》,喜歡的小仙女記得過來呀~2020年的計劃主要就是填坑,新文的話,寫完《怎敵她》之後會開預收的古言《我就不登天子船》。
祝大家新年都順順利利,心想事成!
最後,想求個作收(捂臉),眼瞧着它一直漲漲跌跌,怎麽都破不了六百,可把人急壞了_(:зゝ∠)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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