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番外:永夜的旭輪

第47章 番外:永夜的旭輪

隆亨五年的秋天如約而至,不早不晚,歲月的更替總是這般古今一轍,缺乏新意。

那場轟轟烈烈的變動已經過去三月有餘,永安早已恢複了往日的平靜,一如這偌大又肅穆的深宮,不過比舊日更加安寧,并無什麽更改。

夤夜已深,蕭旭輾轉難眠,披上衣袍信步而行,身後跟着孫盛等一衆宮人,不覺走到了紫宸殿附近。

丹墀下的血跡早已被洗刷幹淨,像是就此能夠清除當日慘痛的記憶般,他擡頭仰望離亭,那日的大火直燒到第四層,從樓尖開始向下的五層悉數遭遇焚毀,直到下起一場大雨,火勢才被熄滅,如今只剩荒涼的遺跡。

朝臣将離亭視作不詳之兆,一派主張加急重建,一派主張徹底拔除,争執數日,蕭旭做了最後定奪,于七日後拔除離亭。

他想他今夜難眠的緣故大抵正是因為離亭,也算是前來見離亭最後一面。

殘廢的樓閣仍有半身完好,雕梁依舊,那天的畫面随即浮上心頭,蕭翊擊殺陸真顏後,沿階梯而上,沖進火海,而他在玄甲大軍占領宮城之前,随之而上。

皇姐一襲玄色衣袍,經烈火焚燒,好似黃泉開出的十方蓮花,奄奄一息地倒在皇兄懷中,他們在第四層相遇,皇兄半跪在地,不斷喚着“阿菩”,皇姐始終沒有回應,似乎已經死了。

他顫顫巍巍地上前,并非出于不敬,只是想探一探皇姐的鼻息,确定她是否還活着,皇兄紅着眼睛将他推開,看他的眼神顯然也想殺了他,不過力竭了而已。

他轉頭俯瞰腳下的戰局,自知敗績已經定,開始心慌,過去不曾意識到,他對這江山、這皇權竟然如此貪戀。

他跪在蕭翊面前,奉上從賀蘭雲裳那兒拿到的陰陽兩蠱解藥,捧給蕭翊。他哭着懇求:“皇兄,我把解藥給你,把皇姐給你,你把江山留給我,好不好?求你了,皇兄……”

不出三日,皇谕昭告天下,天師賀蘭世鏡心懷異志,禍亂朝綱,辰王起兵,清君側,誅殺賀蘭世鏡。

蕭旭親下罪己诏,裁撤天師監,籠罩大譽數百年基業的陰霾終被驅散。

離亭失火,長公主景初罹難,辰王悲痛欲絕,致使舊疾複發,病逝。

隆亨五年的冬天,初雪悠揚之際,舒妃臨産,嘉寧宮中的碧珀合香樹盛開繁花,可謂枯木發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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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旭在寒風中伫立良久,獨自觀賞,不免覺得孤寡,他也在等,等他的第一個孩子降生,尚且不知是男是女。

孫盛親自登高,折下花蕾最為繁茂的一枝,呈給蕭旭。蕭旭抖落上面的浮雪,凝視那抹比寒梅更豔的紅意,久違地露出一抹淺笑。

這時,太監傳來喜報,舒妃順利産下一女,請蕭旭賜名。

賜名……他竟然也到了給自己的子女取名的年紀,過去簡直想都不敢想。

“坐愛規将合,行看望已幾。绛河冰鑒朗,黃道玉輪巍。如此,便喚冰玉,蕭冰玉。”

明明午時剛過,長日渺茫,他并未見月,卻有些思月,故而起了這個名字。

蕭旭怔怔出神,在他的長女有了名的這一刻,他不禁想起自己的冠禮,不過一年多以前的事情而已。

其實他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表字會叫什麽,在元曦去世之後,他承襲了蕭複原本定給元曦的表字,字旭輪。

他那時很開心,冠禮結束後喜不自勝地找到嘉寧宮,告訴蕭清規他有了表字,蕭清規反應平平,大抵想起了元曦,陷入無盡的憂郁與哀思。

離亭早已不在,蕭旭執着那根花枝蒼茫四顧,只有水月觀音像依然巍峨,寶铎微顫,千秋寺的檀香傳入嘉寧宮,令細雪愈加沉靜,平複俗衆的雜念。

就在他腳下的院落中,他即将孤獨地困在九重三殿之前,這裏曾有過一場離別之宴。

他想他們兄姐弟三人還有機會同坐一席,心平氣和地交談,全然取決于他仍會有愧疚,大抵也是他所剩無幾的良心,全部給了兄姐,再無餘留。

遙想當日蕭翊自西骊凱旋,他下令離亭賜宴,那時他是當真想好生辦一場家宴的。而他也會在那個和睦溫馨的場合,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勸說蕭翊讓渡兵權,歸還他這個皇帝應有的權力,他一定做好帝王,保國泰安民,創造盛景,可惜,可惜……

離宴散後諸芳盡,歧路一別各惜取。

這一別,大抵就是永別。

“阿裳……”

他下意識喚賀蘭雲裳的名字,脫口後才遲緩地意識到,賀蘭雲裳為蕭清規解毒後就離開永安了,與昔年的摒念一樣,心在紅塵,卻偏要身離紅塵,不過仍在苦海裏掙紮罷了。

于是他把手中的花枝交給孫盛,孫盛還以為是要賜給剛剛誕下公主的舒妃,幸虧沒有問出口。

“八百裏加急,送去霧山。”

【番外:霧山千秋】

車辚辚,馬蕭蕭,南出江州時,壽眉轉身隔着車簾提醒:“主子,該塗藥了。”

蕭翊“嗯”了一聲算作應答,旋即從身旁的錦匣中找出一瓶藥膏,執起蕭清規被燒傷的左手,輕柔塗抹。

她的腹部已有些顯懷,上了月份的緣故,加之身子要比尋常人虧損,近些日子極為嗜睡,即便經過颠簸的山路,她也昏昏沉沉地不肯醒,眉頭倒是會蹙起好看的弧度。

手背上的疤痕仿佛一片肉色的繁花,又像千秋寺蓮池中錦鯉的魚鱗,蕭翊已經心疼了一路,也不知這祛疤的藥膏到底有沒有用。塗過藥後,為防她蹭到衣衫上,蕭翊依然握着那只手,等待風幹。

而他空餘的右手正虛虛護着她的頭,他瞟了過去,下意識收掌,試圖握拳。掌心的厚繭微顫,五指仍舊使不上力,難以握緊,他手上的傷早就好了,看起來與常人無異,可筋脈終究受損,勢必要有影響。

他不禁想起摒念的話,自認這只手便是他猶豫的代價,他終究未能從始至終地保持以她為先,幸好他醒悟得尚不算晚,還來得及。

蕭清規即便在睡夢中似乎也感知到了隐隐散發着的頹喪,下意識覆上他那只無助的手,貼向自己的臉頰,傳遞餘溫,嘟囔着問道:“到哪兒了?”

蕭翊沉聲作答:“剛過江州,天黑之前就會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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