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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青春期的少女,心思最是敏感婉轉。
所以當齊珈說出這句話時,湘雲瞧她那低頭的溫柔與嬌羞,肯定地說:“你也喜歡他,是嗎?這才是你要說的秘密。”
齊珈的心頓了一下,她感受到了一種莫名卻又新鮮的刺激感。
這種感覺和做了叛逆之事時不一樣,它來得更愉悅,也更純粹,有一種讓人想立即“改邪歸正”的熱血澎湃感,只為了湘雲篤定的那句“他喜歡你,你也喜歡他”。
“湘雲,”齊珈說,“你知道嗎,他跟我說那句‘我這不是正在求她麽’時,我真的心都快融化了。”
“那你怎麽打算?如果他跟你表白,你會不會……”
“啊?”齊珈顯然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思索了一下才揚起臉,“還是先學習吧,他好不容易開始補課,最好不要因為這個影響高考。”
兩個女生又低聲絮語談了一陣,酒吧到了。
說是酒吧,其實更像一處小型的劇院。所有的客人都被安排在相互不能看到的卡座裏,卡座被高高的木質镂空屏障隔開,正前方是低半層的圓形舞臺。
現場氣氛還沒有熱起來,只有一個側臉消瘦的男孩子撥着吉他淺吟低唱:“都怪這月色,撩人得瘋狂……”
服務生領着齊珈和尹湘雲進來,好奇地看了她們一眼。
齊珈立即開口:“放心,都滿了十八歲!”
服務生笑,露出好看的牙齒,善意提醒:“如果是第一次來,少喝酒多看節目,我們的演出都很棒。”
“好。”
點酒水的時候,尹湘雲作主點了幾瓶啤酒和一些小吃果盤。兩人都沒有沾過酒精,但總見大人像喝水一樣喝啤酒,所以并不忌憚。
小卡座裏,尹湘雲盯着那個唱歌的男生望,然後自言自語:“這種穿白襯衣低頭唱歌的男生,真的特別招人喜歡……”
齊珈來了興致,眯起笑眼說:“微生比這個男生更好看,湘雲,要不我介紹你們認識?”
“不不不,”湘雲立即擺手,“閨蜜之間最好不要有共同的異性好友,這符合心理學原理。”
齊珈知她個性,笑一笑,也跟着去聽歌。
她們點的酒水陸續上齊,齊珈用牙簽叉了一塊蜜瓜丢進嘴裏,豪氣幹雲和湘雲碰了一杯。
啤酒味道寡淡,入喉沒有辛辣感,倒真像喝水一樣輕松。
沒過一會兒,燈光音響師關掉了照明燈,只開了幾盞巨大的彩燈在場內來回逡巡,舞臺上的歌曲也從安靜的彈唱變成了勁爆的搖滾。
一時光影魅惑,聲浪重重。
好像一瞬間,齊珈就感覺自己那被長期壓抑的靈魂,就快沖破枷鎖脫身而出了。
她端着酒杯朝尹湘雲笑,眼睛裏是明晃狡黠的光:“湘雲,如果‘犀利姐’知道,她那個乖巧聽話的女兒,來了這種場所,會是什麽表情?”
尹湘雲微愣,頓時有些後悔帶齊珈來這兒,可她還沒說話,又聽到齊珈借着聲浪停歇的間隙說:“哈,把自己僞裝成一個好學生,真的可以省去不少麻煩。不然,‘犀利姐’怎麽可能相信我今晚是去了你家寫作業?”
看着她這副模樣,尹湘雲大抵是知道齊珈那真實的狂野又破土而出。
她有些急,生怕齊珈會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情來,大聲喊:“齊珈,我們玩一小會兒就回去,好不好?”
“才不要。”齊珈把透明酒杯舉起來搖晃,杯子被偶爾照過來的彩燈一打,光線迷離,而少女笑靥如花。
大約是酒精帶來的刺激感,讓齊珈話多了一些。
她在下一首搖滾轉民謠的時候,絮絮叨叨拉着閨蜜說:“我本來就不是什麽好孩子,我媽還以為我天生學霸,簡直太好笑。一張獎狀換一個禮物,一個第一名換一筆獎金,我和她這些年就是這樣在交換,她需要我給她帶來面子和談資,而我需要那些禮物和獎金。親情?不存在的。湘雲,說真的,我很想知道我媽看到我現在這樣的表情啊……”
湘雲一直對心理學有研究,可她卻一直認為,和齊珈比起來,其母陳西莉在心理上有着更加嚴重的問題。
可是因為年紀小,沒有能力去調解去解決,只好經年累月,默默開導着齊珈。
三兩杯酒下肚,齊珈的臉一片潮紅。
她腦子裏天馬行空掠過與“犀利姐”鬥志鬥勇這些年的畫面,又看了看這五光十色的環境,竟無端在這嘈雜喧鬧裏感覺到了真實。
或許這才是她靈魂的出口。
到最後,齊珈都忘記自己喝了多少杯,也不記得跟湘雲說了多少話。她就記得自己下去熱舞了一把,回來的時候抱着湘雲不撒手。
尹湘雲擔心她失控,也怕自己沒法把她平安帶回家,急得摸出電話然後翻出了微生的號碼。可是撥打了兩三次,都沒人接聽。就在她打算放棄的時候,微生終于接起,聲音啞啞地說:“是誰?”
湘雲心急如焚,根本沒聽出微生語氣裏的異樣,只是趁着場內不吵鬧的時候大聲說:“我們在迷你酒吧,齊珈喝多了,你能不能過來幫我送一下她?”
微生看着滿屋的狼藉,還有背對着自己一邊掉眼淚一邊收拾屋子的母親,心中陣陣抽痛。那些欺人太甚的地痞流氓剛剛走,他沒有辦法在這樣的時候,抛下母親奔向齊珈。
“好,我知道了。”微生說完這句,便挂斷了電話。
尹湘雲松了一口氣,收起手機然後看着齊珈側躺着傻笑。如果她知道齊珈兩瓶啤酒就能醉成這樣,那當初即使齊珈以十個秘密交換,她也絕不會答應她來這兒。
等了二十多分鐘,一道颀長的身影赫然入目。
湘雲欣喜擡頭,卻發現來人并不是微生,而是簡淮川。
“喝了多少?”淮川大步過來扶齊珈,臉上滿是擔憂。他看起來走得很匆忙,棉質的睡衣外胡亂套了件春裝,腳上還踩着一雙布拖鞋,一點兒也沒有平時在學校的精致講究。
可就他這樣的胡亂搭配,卻絲毫不掩少年的英氣。
半小時前他接到微生的電話,微生說得不清楚,只說“快去迷你找齊珈,她喝多了”,簡淮川便心急地挂了電話,沖出門就往外趕,害得外婆還以為他發了瘋。
不過幸好,他的心上珈只是喝多睡着了。
“兩瓶啤酒。”尹湘雲說。
簡淮川眉心還擰着,把齊珈扶起來坐好,見她的頭東倒西歪,終于決定趁人之危一次讓她靠在自己肩上。
“現在怎麽辦?送她回去?”淮川問。
“不不不,”湘雲慌忙擺手,“她媽媽‘犀利姐’——就是咱們學校後勤處陳老師要是看到她這樣兒,會打死她的。你把她扶着,我出去叫車,然後把她弄到我家去,正好我爸媽出差了。”
“好。”
尹湘雲快步出去打車,簡淮川攙着齊珈往外走。
喝醉了的人不老實,不肯好好走路,搖搖晃晃直搗亂。可能有些不舒服,齊珈醒了一點兒,擡頭看一眼身邊的人,又睡過去,嘴裏嘟囔着什麽,反複幾次,簡淮川也沒聽清。
直到三人坐上出租車了,淮川才聽到齊珈說:“……淮川,唔……你去不去清華大學?要不北大……也可以啊……”
簡淮川那一顆心啊,在這柔軟的夜色裏,在少女醉後的迷離朦胧裏,也跟着醉得不省人事。
他俯下頭去,以極盡虔誠的語氣對肩側的女孩呢喃:“好,齊珈,我會努力考清華。到那時候,我再對你表白。”
說完這幾句,簡淮川伸手輕擡齊珈的臉,慢慢靠近,猶豫半晌後卻将嘴唇揚起來輕覆上齊珈的額頭。
“我把初吻給你,齊珈,這是我放在心裏的承諾。”
而坐在副駕駛上的尹湘雲緊緊盯着右邊窗外的風景,假裝自己什麽也沒看到。
高三大約是一生中過得最快的一年,還沒怎麽好好感受盎然春意,天氣就熱起來了。
秦老師拿着三模的試卷,一臉愉悅地說:“同學們,好消息,這回的第三次高考模拟考試,咱們班35名同學全部上了去年的本科線,原本一直在專科線徘徊的簡淮川也上了三本線……”
齊珈拿着自己幾乎全滿分的試卷,偷偷看一眼最後一排的簡淮川,心裏甜絲絲的。
這兩個多月來,她認真給他補課而付出的辛勞,終于在考試分數上得到了收獲。她知道那一晚,是簡淮川送她去的湘雲家,也知道他小聲說要在高考結束以後表白。
如果可以,她想永遠禁锢自己那個騷動的靈魂,只做一個他喜歡的乖乖女生。
秦老師話鋒一轉,又說:“有一位同學的成績一直在下滑,從一模的年級第一,到二模的年級第十,到現在三模的年級第六十八,我不點名你們也知道是誰。希望大家都好好想想,作為學生最重要的事情是什麽。”
齊珈側頭去看微生的臉,只見他略微低頭薄唇緊抿,臉色不是很好。
他看起來清瘦了許多,笑容也漸漸少了。齊珈原本以為他是因為考前焦慮,想找他談一談,可是他一放學就匆匆回家,根本沒有獨處的時間,只得作罷。
初夏光線耀眼,高考如期而至。
短短兩天,便會給十二年寒窗苦讀一個答案。
齊珈發揮超常,實際分數比自己預估的還要高十分。臨行去學校填報志願前,她去廚房跟母親商量:“媽,我想去北京,清華大學,可不可以?”
陳西莉一臉自豪,樂得眼睛都眯成一條縫:“當然可以,媽媽很為你驕傲。”
齊珈回到房間去拿身份證,“犀利姐”以為她走了,立即開始打電話:“哎喲我女兒要報清華呢,我到齊家這麽多年沒落得什麽好,就這個女兒還能讓我有點兒面子……”
齊珈垂眸,面無表情地換鞋,小聲帶上門出去了。
學校裏人挺多,高三年級的畢業生全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讨論各大高校的預估分數線。
齊珈去辦公室找秦老師,掃一眼志願表,才知道班上有些同學已經交了。她随意地掃了一下,一眼看到那摞紙中的某一角,寫着“簡淮川”三個字。
輕輕撥開一看,頓時愣住。
簡淮川的三個志願全部填的同一所學校——“西北警官學院”。
齊珈慌亂中擡腳,卻無意踢到秦老師的辦公桌角,疼得她直吸氣,頓時眼睛都紅了。
“齊珈?”秦老師叫她,“和陳老師商量好了麽,報清華還是北大?”
齊珈努力忍住心中那抹怨意和冰涼,卻還是聽到心底有一個聲音在叫嚣,在沖撞她的腦神經,在向她宣戰。
她忽然覺得,人生這出戲,有些演不下去了。
“秦老師,我和我媽商量好了。”齊珈的聲音聽起來克制又冷靜,但手心卻微微發抖。
“——報廣州中山大學。”
從秦老師辦公室出來的時候,陽光愈發刺眼。齊珈不想和同學們寒暄,于是決定單獨回家。隔着不遠的距離,她看到簡淮川站在教學樓外一棵樹下,和班上的徐哲還有陳晨等人在說話。
兩人四目相對,隔空遙望一眼,齊珈迅速回頭,若無其事轉了身,走向另外一條偏遠一些的道路。
她走得很快,因為擔心自己情緒失控,擔心自己受不了雙重靈魂的折磨,會當着所有人的面,撕開自己心底那道血淋淋的口子。
走到半路,碰到微生。
齊珈停下來,卻見微生臉上帶着淡淡的溫柔的笑。他好像沒有了煩惱,眼底滿是她熟悉的從容與清朗。
“齊珈,志願填了嗎?”微生低頭問。
“填了。”齊珈慌亂回答,片刻後才想起來問,“你呢微生,填的哪兒?北京嗎?”
警笛聲在校外響起來的時候,微生還沒有回答齊珈的話。他只是說:“齊珈,以後——你要好好的啊。”
少年還是如從前一般的模樣,身長玉立,眼波清澈。仿佛他一笑,便能讓夏花更加絢爛,讓時光更加溫暖。
“怎麽了?”齊珈心頭湧上不詳的預感,臉上寫滿驚慌失措。
另一端樹下的簡淮川看見微生和齊珈,邁開步子往這邊走。可是沒有走幾步,卻見兩名穿着制服的警察來到微生身後,掏出了手铐。
那手铐銀白,被陽光照見一隅,反光得刺眼。
微生什麽也沒說,仍是朝齊珈笑,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那一年的故事,終止在這個夏天的上午。
三個少年天各一方,從此,三條看不見的道路就各自展開了。
那一天的最後,簡淮川沒有走過來,齊珈也沒有回頭望。他們都記得那天微生的背影,還有那一天的蟬鳴。
可是,青春不會再回來,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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