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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莊繼北第一次見到溫從,是在八歲時的一場喜宴上。

對方比任何人都穿得單薄,一件并不合身的青色褂子松松垂在肩頭。冬日凜寒,夜色孤寂。溫從就站在一處梅花樹下,靜靜地,兩人互相對望,莊繼北剛剛要邁出一步,忽然背後傳來一道力量,将他猛地推下了水!

“救……咳咳!救命!!”

他竭力呼喊,可一開口,蓮花湖內滿是淤泥的渾水,就如倒灌一樣湧入口中。

耳膜在水力的刺激下變得模糊,隐約能聽見遠處賓客笑談之聲。

無力掙紮,他漸漸下墜,昏沉之中,突然感覺身邊一陣水花翻湧,一只冰涼的小手緊緊抓住了他的胳膊。

莊繼北擰住眉眼,透過一絲微光,看見了那個人影,他們于水中相擁,溫從小小的身子,力量卻大,用盡全力将他提了出來,兩只落湯雞滾在地面,滿是水漬的地面一片黑沉。

莊繼北不善水性,溺水已讓他耗了半條命進去,他惶恐無依,順從本性,抓住了自以為的救命稻草。

他緊緊抓着溫從的手,不肯松開。

哪怕昏厥前,在嘈雜混亂的呼喊聲中,他也記得,他們始終在一起。

……

“我說了我不喝!讓開!我要下去!”

“長姐呢?!誰讓你們來伺候的,我要長姐!”

“松開我!翠竹!你讓她們都下去!”

莊繼北剛醒就鬧騰起來,斷然不肯在床上待着。他自認已無大礙,用不着喝藥,除了嗓子不太舒服外,一切都好得不在能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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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屋候了一群丫鬟。外面跪着的、裏面端茶送水的還有近身伺候的,只掃一眼,就占滿了視線。

翠竹身形一繞,端着藥碗,道:“您可是忘了,大姑娘前些日子去了京中永寧府,回不來呢,您要是有話和姑娘說,寫了信就好。”

那藥碗逼近莊繼北唇邊,攪動的勺子散發出一股苦澀腥味,莊繼北朝後一縮,可肩膀又被身後的翠屏穩穩按住。

翠屏好聲好氣勸道:“小少爺,您身上寒氣重,我們先把藥喝了好不好?”翠屏一笑,從一旁的盤子裏取出兩顆梅子糖,“含着這個吃就不苦了。”

莊繼北更不屑了,“哄小孩兒呢?怎麽會不苦,怪怪的味道,難吃死了。”

他又站起身,透過窗紙朝外看,白光刺眼,估計外面又是一地厚雪,饒是如此,也沒攔住他想出門的心,莊繼北心中恨極了,一想到有人将他推入湖中險些淹死,就恨不能将這人揪出來鞭打一頓!

他朝外沖,一群丫鬟忙貼過來攔,聲勢漸大,鬧了起來。

正在此時,一道沉厲的聲音傳來:“讓他出!”

莊繼北後背一涼,身子抖了下,只見簾子被掀開,父親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面色冷硬,不見半點柔情,別說莊繼北多有懼意了,連帶的一群丫鬟都跪了一地,低頭不敢望。

翠竹給莊繼北使了個眼色,莊繼北磨磨唧唧地問安:“父親安好。”

“免了,我安不好,有你這個孽障在一天,我就安不好!”

莊繼北一愣,又懼又怒,委屈極了。

“整日裏不學無術,就知道和你房裏這些丫鬟吵吵鬧鬧,半點長進也沒有!來襄州城多久了,足有三年了!怎麽會不善水性?!你平日招貓逗狗,都玩到哪裏去了?!”

如此疾言厲色的訓斥,将莊繼北駭在了原地,他微微出神,眼眶漸紅。

從他有記憶起,父親就是這樣,對他橫鼻子豎眼,左右瞧不上,可偏偏家裏又他這麽一個獨子,想瞧好的又沒處瞧去,就日日拿他教訓。

明明是他落了水,受了苦,沒得了安慰就算了,還要被平白無故地罵一頓。

莊繼北哪裏肯幹,一把擦幹眼淚,瞪着莊父,踹開凳子,惹得下人一陣驚呼,翠竹驚道:“少爺!”然後死死抱住莊繼北的腿,莊繼北抽出腿,朝外沖去,“說我不善水性,好啊,那我現在就去練,省得您覺得丢臉!”

莊父臉色鐵青。

翠竹忙道:“外面正下大雪,哪裏是能下水的!”

翠屏吓得花容失色,求饒道:“老爺,少爺昨日才從冰水裏救起,連大夫都說少爺年紀小,身子弱,恐怕要細細将養着,如今怎能下水……”

莊繼北不知死活地喊道:“求他幹什麽!松開我!”

莊父怒道:“松開他!讓他去!”

一邊攔,一邊沖,僵持不下,父子倆誰都不肯讓步,整個府宅都躁動了起來,院外小厮見勢,神色慌張,趕忙去請了老太太,沒一會,一陣高聲就傳來了:“讓我看看,是哪個閻王老子,讓這麽小的孩子大雪天下水?!”

一陣檀香襲來,直入鼻息,令莊繼北清醒不少,他連襪子也沒穿,光腳站在外面的雪地上,沒一會兒就凍紫了,想縮縮腳,又強撐面子,不肯弱勢,就那麽站在雪地裏。

看見祖母進院子的那一刻,眼睛一酸,再也忍不住了,唇齒顫抖着,哇一聲哭了出來,坐在了雪地裏。

莊老太太年事已高,被人攙扶着,忙走了來,一把抱住莊繼北,怒道:“一群沒眼色的東西!還不快拿了鬥篷來!”

說着,又有小厮将莊繼北背起,老太太的手輕輕擦過莊繼北的臉頰,柔聲道:“不怕了,祖母來了。”

祖母來了。

只是四個字,讓他的眼淚如洩洪一般,再也收不住了。

哭得身體顫抖,嗓子沙啞,嘴裏止不住地叫道:“要祖母抱要祖母抱……”

莊父還欲開口:“你祖母年紀大了怎麽還能抱你……”話音剛落,老太太就将身上那層臃腫的厚襖扔掉,順勢抱起了莊繼北,輕輕拍着他的背,哄道:“好好,祖母抱。”餘光冷冷刮過莊父,莊父欲言又止,立馬低了頭。

進了屋子,冷熱交替,不多時,幾個噴嚏下來,莊繼北難受地吸着鼻子。

仗着祖母來了,也不怕父親了,撒嬌訴苦的同時還能順勢挑眉擡眼,莊父氣得握緊了拳,恨不能沖過來将他揍一頓。

莊繼北知道,今日過後,他這位老父親又要看自己不順眼了,又要日日感慨,怎麽生兒子生了這麽個不成器的東西出來。

也不怪莊父不喜他,只能說兩人差距太大了。

莊家三起三落,從開國重臣,直到祖父那一輩,早已沒落。莊父自小便受盡冷眼,明白世事艱難,唯有靠自己才能博得功名。

莊家不善文善武,莊父從軍後,一路坐到了郡守一位,統率三城之軍。三年前,襄州叛亂,奉命前來鎮壓,又立一大功,秋日傳來聖旨,升莊銘莊大人為從四品左谏議大夫,而昨日的喜宴便是為了給莊父慶賀而設的升官宴。

與莊父不同的是,莊繼北出生後就一路順遂,少有磨難。自幼喪母,家中又只他一子,祖母對其溺愛非常,唯有一長姐,長姐也對他十分照顧憐愛,加之他出生後,莊父就一直在升官,越升越高,整個莊家在襄州城說一不二,斷然沒人敢給他白眼受,無不奉承讨好。

故而養成了這麽一副驕縱任性的模樣,不喜歡正經的史籍書冊,也不喜繁瑣的規矩,最喜歡那種一看就是纨绔子弟的玩鬧事物,用莊父的話來說就是:“招貓逗狗,胡作非為!”

莊父要規矩,莊繼北偏不守規矩。這麽一對兒父子,确實難以相處。

莊繼北沒想着好好相處,有本事就讓他爹把他打死,打不死只要祖母來了,誰挨罵還不一定呢。

就像現在。

老太太将莊父叫到了偏房,其實要莊繼北說,壓根不用叫過去,畢竟訓斥的聲音完全大到他能聽的一清二楚了,況且他也十分受用莊父被訓的畫面。

莊繼北趴在床上,悶聲偷笑,翠竹忍不住道:“您就笑吧,老爺對您以後再沒好臉色了!”

莊繼北道:“說的像是他之前對我有好臉色一樣。”

一旁翠屏不禁笑道:“幸而您沒個兄弟,若是有個兄弟了,老爺只疼那個,不管另一個,您可就要吃大虧了。”

話剛一說完,莊繼北微微變色,立刻看了過去,翠竹也沉聲道:“胡說些什麽?!”

莊繼北笑了笑,拽了拽翠竹袖子,“沒事沒事,這會兒沒有外人。”

翠屏也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大不敬的話,臉上顏色盡無。

莊繼北趕忙道:“不怕不怕,我不告訴別人。”

話壞就壞在‘幸而您沒個兄弟’上面。

高門世家,哪個不希望子孫繞膝,福壽綿延。當然是兄弟越多越好,那種不吉利的話怎麽能說。

但府中衆人也心知肚明,小少爺确實不可能再有兄弟了。

如今莊家也就一兒一女,乃先夫人所生。

長女莊苑南,幼子莊繼北。

因為莊父不肯再娶,也不願納妾,老夫人也因此常和莊父争辯,最終還是敗在莊父一句:“母親,我一入睡,夢見的便是蘊蓉在側,如何再能與外人共眠?”至此才罷了。

莊父對莊繼北其實不是不喜,準确來講,更像是恨鐵不成鋼的氣憤,就像是這會兒他對老太太說的:“母親,我怎會不疼自己的兒子,可你也看到了,旁人家,像他這麽大年紀,便是四書五經也有背得滾瓜爛熟的,他呢,整日玩耍,明知自己不善水性,還偏偏遣散了下人,獨自戲水,差點要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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