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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溫從和莊繼北雖說年歲相當,但讓人一看,并不會覺得兩人一般大。
溫從長得并不高,小小的,偏瘦,府裏連丫鬟穿的都是棉絨戴毛領的衣服,可溫從沒有,短袍規整卻寒冷,将小臉凍得發白,可憐極了。鞋子也不知穿了幾個冬日了,邊角縫線一看就是補了又補的樣子,十分寒酸。
反觀莊繼北,從上到下,便是宮裏特赦的最名貴不過的錦鼠料子,都随意拿來穿戴,更不提旁的金銀玉佩。內裏是一件百鳥錦繡的赤紅軟衫,外面則是一件用金絲綴成流雲滾邊紋的孩童襦袍,腰間淺淺束了一條祥雲錦帶,中間鎖着偌大的一塊暖玉,十分耀眼。
大氅半搭不搭,斜斜地松垮着,等莊繼北看清來人站直後,大氅直接順着左肩滑了下去,翠竹替他重新穿上,輕笑道:“少爺要有個玩伴了。”
在場的下人心中略有訝異,好奇這位小公子是門客之子,怎麽如此貧困,莊繼北也是這麽想的,好奇地看向翠竹。
翠竹低聲解釋:“溫家先輩被流放到了邳州一帶,直到先帝駕崩前才大赦,他家自然富裕不到哪裏去。”便是能以罪臣後代的身份入住莊府,那已是莫大幸運了。
莊繼北會意,掃了一眼,就重新去抓殘雪玩水了。
平日裏,便是和他家世不相上下的子弟,他都看不上眼,一概傲慢,更別提溫從這樣的身份了,他沒露出嘲弄輕蔑的表情,已經算是客氣了。
莊繼北自己玩了會兒,發現一個人真是沒意思,拍了拍手,見那個溫從還在那邊靜靜站着,一動不動,不禁道:“你怎麽跟塊木頭似的,站那裏幹什麽啊,自己玩啊。”
說完話,莊繼北踢了踢地上的污雪,嘟囔道:“讓父親看見了,還當是我欺負你呢。”
見溫從還不動,莊繼北又是一聲:“喂!”
溫從那雙漂亮的眼睛望着他,沒有被他的高喝聲吓到,反而多了幾分好奇,他似動不動,像是在思考什麽,莊繼北看不下去了,快步上前,将人抓了過來,“我知道你會玩什麽!走,我們去玩水!”
伺候的下人們當場變色,連忙道:“少爺!萬萬不可啊,老太太和老爺囑咐了,讓您不要再去水邊了,就算您想玩,也等天氣熱了再說。”
溫從推開他們,“啰唆。”
他拉着溫從去了外面的水榭廊亭,攀在邊上,下方是被凍成冰的湖水,莊繼北立馬就要伸腿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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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屏急得跺腳:“少爺!您要是真下去了,奴婢現在就去給老太太說!”
莊繼北不置可否地一笑,完全不在意,翠竹上前,又補一句:“我去給老爺說了!”
莊繼北頓住了,皺緊眉頭,“說就說,打死我得了。況且我是聽他的話,這不是來學水下功夫了麽?”
一衆随侍心都緊了,心中直打鼓,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莊繼北将腳探在了冰面上,還不知死活地重重踩了兩下。
待另一只腳也要下去時,莊繼北突然感覺手心一癢。
他詫異地看了眼,只見溫從站在亭臺的木板上,牽着他的手,像是在撓他手心,然後将他朝回拽了拽,說了句:“冷。”
僅僅一個字,卻是莊繼北這輩子聽過最最最好聽的聲音。
嗓音甜潤,幾分細膩。
猶如初春蜿蜒于山林間的泉水,靜靜流淌,不動聲色。
莊繼北怔住了,就這麽一腳在冰面上,一腳在岸上,他想了又想,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只覺心底癢癢的。
他悄悄地報複回去,撓了下對方手心。
原本冰涼的小手,在這麽久的緊握中已經暖熱了,溫從像是笑了,一個小小的酒窩淺露出來。
莊繼北騎虎難下。
他這人要面子,剛剛嚣張話說出去了,就這麽上岸會不會太丢人?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怕挨揍。他可不怕,挨揍就挨揍,揍不死就行。
翠竹拿捏住了他的心思,立馬跟聲:“小少爺,您不怕冷,溫小公子還能不怕嗎,若是您執意帶他下水,他遇了風寒,可不是一罪過?”
莊繼北擡颚道:“行吧,我是顧忌他所以不下水的啊。”
翠竹忙道:“是是是,當然是!”
上岸後,有人遞來了暖茶,莊繼北肚子餓了,順便道:“不喝茶了,做些羹湯來。”
一旁的翠屏應聲,立馬去安排了。
莊繼北有個專門的小廚房,因為他吃不慣府裏的菜食,但這也不怪他,他父親一個武将,對吃食從來不講究,祖母又整日吃齋念佛的,也不講究食物。但他不行,他一日三餐,半點也不想馬虎,難吃就是難吃,難吃就不吃,不吃就餓着。祖母心疼不過,重金從京中請了名廚,在府中的南邊專門騰出了小廚房來。
翠屏去了小廚房,道:“少爺要吃湯羹,今日來了位小公子,多做一份出來。”
廚子立馬道:“月前小少爺說那道老鴨湯不錯,做這個可行?”
翠屏搖頭,低聲道:“不了。不要葷食。老太太說少爺落了水,怕水裏有不幹淨的東西沾上,這一月給小少爺戒了葷腥,去去晦氣,積德行善吧。”
廚子道:“成。那單做一道青筍白菇湯,外加兩道白汁圓菜和釀豆腐。”
翠屏一笑:“嗯,做好了送到院子就行。”
待翠屏回去的時候,只見莊繼北和溫從已經玩到一塊去了,兩人也不知從哪裏折了些梅枝來,三支綠梅,一支紅梅,花蕊綻放,十分豔麗。
莊繼北将綠梅作長劍,一陣亂舞,輕狂肆意,壓根靜不下來,而溫從則握着那支紅梅,枝幹細長,五六朵鮮豔的紅花,将人都襯得豔麗了幾分,溫從就這麽看着莊繼北跳來跳去殺來殺去。
莊繼北問他:“有沒有大将軍風範?”
溫從點頭。
莊繼北又問:“我這一套劍法,是不是能破陣殺敵無數?”
溫從還真認真思考了,并未回複,莊繼北一噎,着急了,從亭邊長椅上跳下來,擰了擰溫從的臉蛋,義正言辭道:“你要回答是!”
溫從又沉思了一下,半晌,才認真道:“可是……”
莊繼北打斷:“沒有可是!”
溫從一頓,又不出聲了。
莊繼北也是頭一次見這麽笨的小孩。
回一句是,很難嗎。不難吧。就算是騙人,那也只是讓你說出來而已。
他周圍的狐朋狗友,極有眼色,根本不用他去提醒,只要他做個什麽,都會無比奉承的誇贊,像溫從這種的,還真是讓他有點不會應對了。
翠屏回報:“小少爺,回去用膳吧。”
莊繼北道:“怎麽不送到這邊來?”
翠屏道:“哪有在冷風裏用膳的,吸了涼氣怎麽辦?”
莊繼北想了想,也是,這地方四面沒隔檔,風一吹,渾身起雞皮疙瘩。
加之又記着溫從那個冷字,也沒多鬧,帶着人就回去了。
院子裏,暖閣中。
湯羹送來,冒着滾滾熱氣,兩只小碗各舀了兩勺。
莊繼北喝了一口,贊道:“鮮美!”喝完一碗又是一碗,寒氣逼出,瞬間暖洋洋的。
溫從也喝了,莊繼北問道:“好喝嗎?”
溫從道:“嗯。好喝。”
莊繼北道:“那是,我家的廚子都是京中名廚,旁人想喝還喝不到呢。”他好奇道,“聽說你去過不少地方?我就沒去過。祖母說我年紀小,怕危險。你去那些地方,可有吃過見過什麽稀奇玩意兒?”
溫從道:“并不稀奇。”
莊繼北又道:“外面的吃食怎樣的?我之前見過布粥的,好粗的面餅,看着就不好吃。”
溫從垂眸,從懷裏取出一個小布袋,裏面只裝了一點點芽糖,莊繼北道:“給我看看!”
溫從遞了過去,“我喜歡這個,好吃。”
莊繼北恍然大悟,“啊,你喜歡甜食?”他一笑,“我家裏的廚子最會做甜食了,什麽糕點、油酥、饴糖,全都有,翠屏!你取些來!”
翠屏道:“是。”
莊繼北看着手裏的芽糖,深黃色,舉到唇前,剛想舔,一旁翠竹就出聲道:“少爺……”而後暗自搖了搖頭。
溫從垂下眼睫,拿回糖袋子,送入口中一枚糖,道:“這糖過于甜膩,你吃不慣的。”
莊繼北又搶了回來:“沒吃怎麽知道吃不慣呢?我取來的糖你帶走就行,就當……就當是謝你的救命之恩了。”
莊繼北送入口中,嚼了嚼,講真,不好吃,但許是別人的東西對他而言多有新奇,不好吃他也願意吃,正要開口,卻聽遠處一聲:“繼北!”
只見祖母沉色而來,“快吐出來!”
莊繼北被這一聲吓得直接咽了進去,局促道:“祖母……我就是吃了一塊糖……”
莊老太太沉聲道:“外面的東西你怎麽知道幹不幹淨,吃壞了肚子怎麽辦?!”
莊繼北悶聲:“可是溫從都能吃啊。”
莊老太太沒接這話,而是冷眸掃過了在場的下人,又淡淡地掃了眼溫從,溫從站起身,行禮道:“拜見老夫人。”
莊老太太只是略微點了頭,談不上親近,那高高在上的姿态,好似并不願與溫從多交談。
莊繼北明白祖母這是瞧不上溫從的身份,于是道:“祖母,他是我的救命恩人,當時是他救了我。”
莊老太太道:“翠竹,去取一盒金稞子來。”
翠竹立刻進房,将一個深紅色的小盒子取了出來,莊老太太道:“既是有恩,自然有報,賞給他吧。”
莊繼北一愣。
賞這個字讓他措手不及。
他欲開口,莊老太太可沒給他機會,而是又道:“時辰不早了,讓人帶他回去吧。”
說完就背過身牽住了莊繼北朝裏屋走去,莊繼北腳下跟着,但心底絕不樂意,回頭望向溫從,溫從還未接過那一盒金稞子,不知為何,莊繼北總覺得祖母有些羞辱人,進了裏屋,便直言:“祖母!他救了我,您這麽做會不會……”
“如何?我也賞了他。”莊老太太輕描淡寫地說,“一盒金稞子,夠他們家用一輩子的了,還有什麽不滿足。他父親溫氏,也因為你的緣故被你父親重用,該知足了。”
“可是……”
見莊繼北還有意反駁,莊老太太面色微微沉下,語氣也出奇地頗為嚴肅,道:“繼北,你糊塗了。你是什麽人,你是當朝重臣的兒子,便是這整座襄州城的人,都要對你畢恭畢敬,你身邊的哪一位公子哥不是高門大戶,其父輩哪一個不是朝廷命官?豈是他一個門客之子能相比的?”
莊繼北沉默了。
莊老太太又道:“交友,也合該交一些身份地位相同的,若是認識的都是他那樣的人,也降低了你的身份,使人輕賤。繼北,你願意讓人瞧不起?”
“當然不願意!”
“那就是了。”
莊繼北左思右想,想不明白,但順着祖母的話,他又覺得十分有道理。
或許還有那一絲矛盾,可很快就被莊繼北抛之腦後了。
恰如祖母所說,身份不同地位不同,與其交好便是輕賤自己。那就不交好了。
他纏着祖母玩,用完了午膳,又陪祖母出了院子,回來時一邊系披風一邊朝外走,譏笑道:“侯家的那個臭丘八,一個破落門戶,給我提鞋都不配,給他點臉面他自己不要,非要讓我去教訓一頓不可!”
經過院落時,忽然發現溫從還在那邊,莊繼北這會兒正心煩意亂,等到了溫從身邊,蹙眉不耐:“你怎麽還在這兒?”
半晌,才聽一聲,“……糖。”
莊繼北好笑道:“幾塊破糖,又不是稀罕東西,等這裏做什麽。福瑞!你給他取來!”說完便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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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