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女官私語
女官私語
皇帝召見在即,她跟三法司的人亦沒什麽好說的,只遠遠朝紀衍躬了躬身,便随王喜進了大殿。
這并非她第一次來政和殿,但此前面聖,都是接受封賞,今日卻是問罪。
她屏氣凝神,跟着王喜穿過一道又一道簾子,終于,在拐過最後一條廊道的時候停下了腳步。
王喜站在一側輕聲說:“江大人進去吧。”
她點頭:“有勞。”
政和殿是朱璂處理政務的地方,因涉及政要,殿內除了必須的宮人侍奉,就只留有一個掌印太監。
彼時,掌印太監正抱着玉玺站在皇帝左下側,一動不動,像個吉祥物。
高坐鍍金書案後的朱璂,單手掌着額頭,雖然看不清面容,卻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周身的躁動氣息。
“錦衣衛江渡,叩見陛下。”她行至大殿中央,行跪拜大禮。
光潔映人的黑色地板,自掌心和雙膝傳來陣陣涼意,像墜入冰窖一般。
“查得如何了。”
頭頂傳來朱璂忽遠忽近的聲音,未得皇帝允許,叩拜之人不得自行起身,也不得擡頭亵渎龍顏。
她依舊盯着地板,如實答道:“啓禀陛下,暫未查到有力證據。”
從事錦衣衛多年,朱璂的脾性她也大多知道。
朱璂還任燕王時,就敢力排衆議,推倒侄子自己上位。
稱帝後,又敢啓用被開國皇帝朱钰打得四分五裂的錦衣衛。靠的從來不是運氣,而是自身過硬的本事,以及用人的膽量。
畢竟,但凡換一個人,也不敢用紀衍和宋卓君這樣的人。而朱璂不僅敢用,還将其調教得很好。
所有人都知道,在他手下過活,話說的好聽不如事辦得順心,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
果然,朱璂聽了她的話後,只沉寂了兩息,便又問:“方才紀衍說你自行請了一百廷杖?”
她點頭:“剛入宮時,秦千戶命卑職護衛貴妃安危,如今貴妃遇刺,責任在卑職身上。”
又是一陣沉默,這次比方才還要久,久到她看見不遠處,掌印太監墨綠色衣擺下,悄悄替換腿腳壓力的小動作。
少頃,又有幾位奉茶女官自書案兩旁的屏風後駛來。
不知是錯覺還是什麽,一股奇異的果香飄滿了整個金殿。她好像又回到了第一次去瑤華殿的光景,只不過當時與果香一同的,是沁人心脾的玉蘭香,而這裏則是皇帝禦用的龍涎香。
因為不能擡頭,她只好借着地板上的倒影去辨別。
朦朦胧胧中,她看見一衆杏衣女官,有的托着茶具,有的托着糕點,只有最後一個,雙手捧着七色琉璃盞,盞中堆砌了小山高的紅黃相間的果子,一個約有拳頭大小。
應該就是那個了。
杏圓的雙眼微眯,還想看得再清楚一些,但奈何地板終究不是鏡子,能到這樣的程度已是不易。
她吐出一口濁氣,先作罷。
女官們撤下涼透的冷茶與糕點,擺置上新的,手腳麻利,不到半刻就又輕手輕腳地退了下去。
偌大的金殿再次死寂了下去,或許是想到還要應付外面的三法司,朱璂提筆在紙上寫着什麽。
約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又向掌印太監招手。
早就站木了的掌印頓時一個激靈,抱着玉玺飛快踱步至朱璂跟前。
朱紅印章蓋下,總管太監托着宣紙朝她走來,她剛伸手接過,就聽見朱璂的聲音:“宣三法司。”
聖命一出,立馬就有內侍層層傳話:“宣,三法司!”
“宣,三法司……”
尖銳的聲音漸行漸遠,她捏着手谕不動聲色地退了出去。
途中也有再遇到三法司的人,只不過這次他們個個屏聲斂氣,不曾多看她一眼,仿佛先前殿外的劍拔弩張僅僅是幻覺。
待他們走遠後,江渡面無表情地展開手谕,又面無表情地将其收好。
簡言之,這是朱璂給她下的死令。貴妃屍首一月後入妃陵,在那之前,她若不能找出真兇,便也沒有活頭了。
苛刻的時間,棘手的案件。
她站在拐角處不見光的黑暗裏,挺拔的腰背在冗長的嘆息聲中,一點點坍塌。
“冬梅姐姐,這些果子等一下也都分了麽?”
“嗯,不過都是從陛下跟前撤的,可金貴了,只咱們幾個分就成。”
“嘻嘻,知道啦姐姐……”
廊道深處傳來女子的對話聲,江渡立馬警惕起來。
只見一角杏色的衣裙拐進長廊,身後還跟着幾個同樣裝扮的女官,幾個人雖有說有笑,舉止上卻沒有逾矩的。
談笑間,她們又轉進另一條廊道,江渡連忙蹑着步子跟了上去,全然沒有注意到自己後面銀白色的身影。
她跟着女官們七拐八拐,最終來到一處四方小院——這是皇帝跟前,奉茶女官們煮茶的地方。
宮女總是最愛聽熱鬧的,為了不打草驚蛇,江渡駐足在門外,偷偷探出半張臉往裏望去。
小院高過紅牆的榕樹下,女官們正圍坐着分食方才撤下來的水果糕點。
其中一個打着哈欠說:“唉,今夜怕是不能休息了。”
“別說今夜了,之後連着的好幾天都要忙。”
“是呀,這幾日都在奔着壽宴的事,本想等天一亮,就結束了,誰料竟鬧出這樣的事。”
說起壽宴,另一個女官也是滿臉惋惜:“陛下對貴妃情深意重,壽宴操辦得比先皇後的還要盛大,如今卻辦不了了,真是可惜啊。”
“可不是,據說為了不染污鏡湖,用來祈福的那些河燈,每一盞都是用上好米紙制成的,溶在水裏跟冰一樣,沒有半點痕跡。”
“呵,”坐在首位的女官面露嘲色:“民間百姓連飯都快要吃不起了,宮裏卻奢靡到用米做河燈……”
她話還未說完,其他女官吓得大驚失色,連忙七手八腳地去捂她的嘴:“好姐姐,現在宮裏多少雙眼睛盯着呢,可不能亂說話。”
“方才奉茶的時候還見到了錦衣衛的人,若是被他們聽見,哪還有命活。”
經她們提醒,那女官也深覺此話不妥,于是悻悻地掩嘴。但話匣子已經打開,不吐又不痛快,只好将聲音低了又低,等傳到江渡耳朵裏的時候,已經所剩無幾了。
江渡皺了皺眉,想要靠近些,卻忽然感覺身旁多了個人,心悸的瞬間,手剛摸到腰間的刀柄,就聽見一道細不可聞的聲音。
“江渡,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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