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甘之如饴

甘之如饴

她不能看,自然是因為男女有別:“那你方才又為何要擋?”

宋昭沒想過江渡這樣嘴笨的人,會把問題抛回給自己,一時愣了神。

他總不能說,他不想讓別的男人入江渡的眼吧?

可是,為什麽,為什麽他會有這樣的想法,難道他真的也像那些男子一樣,有另類的癖好?

宋昭學着江渡的樣子,将頭輕輕靠在門框後,這似乎是他第二次這般仔細地看江渡,第一次是那晚在江渡的家裏。

對面的人穿着墨綠色勁裝,長發高高豎成馬尾,用一頂銀冠扣在腦後,杏眼圓圓,唇紅膚白。

不知是否是因為少了平時的戾氣,還是什麽旁的原因,他竟覺得此刻的江渡頗有些女子的柔性。

不該有的想法一旦産生,就像是落了地的種子,根須深紮在泥土間,拔不出來了。

可那人終究不是女子,而他之所以會這樣想,也只是因為起了不該起的念頭,不是麽?

但他向來不是個有話就藏在心裏的人,想通了一切後,便直率地答道:“因為我不想讓你看。”

低沉帶有磁性的聲音鑽入耳朵,藏在身後的手驟然攥緊,江渡感覺耳中除了那句‘因為我不想讓你看’以外,什麽都聽不見。

白玉香爐內飄出絲絲輕煙,香味在房裏彌漫得到處都是。

宋昭的喉結滾了滾,慢慢向她靠了過來。

四周安靜得很,連門外的風也停了,只剩下長靴踩在地上發出的挲挲聲。

高大的影子越壓越近,像張密不透風的網,一點點在她周身蔓延。

等到整個人都沉在黑影中時,少年低着頭,鬓角處的青絲垂了下來,有意無意地掃過她的臉。

墨綠衣裝下躁動的心再次化成小鹿,不分方向,毫無理智般地,四處亂撞,不明的情愫與緊張全全交織在一起,整個人像是要窒息一般。

“江渡,我有話想說,你要聽麽?”

她鬼使神差地點頭。

宋昭很輕地笑了一下:“兄長說,我的舅父是族中唯一一個,不願傳承香業的人,因而年少時,他執馬仗劍遠赴他國,沒人知道他都經歷了些什麽,但數年後,他卻帶了另一位男子歸家。”

“族中人自然不允,他就與那男子在祖父門外長跪了數日。”

“結果呢?”

“數日後,祖父急火攻心,卧病在床,舅父與那男子以劍削去青絲,是作結發,就此分道,終身未娶。”

她擡頭的時候,正好對上宋昭幽暗的眸子,像是掉了進去一般,連呼吸都快要不會了。

宋昭的頭更低了,額頭幾乎快要貼上去:“自從母親去世後,最關心我的就是兄長,他常說愛慕是不分地位與性別的,若是心屬一人,就不能有所遲疑。”

“原先我并不理解,畢竟不是所有的愛慕,都能被人接納。也沒有必要為了一個人,而去承載千人所指,因為一個人飽受非議的時候,另一個人就一定會好受麽?”

他的聲音很輕,落在耳中時,卻讓江渡的心尖顫抖得厲害。

也是此時,她才注意到,宋昭真的離她很近,近到說話時,都能清晰感覺到他溫熱的氣息,近到只要他再低一點,兩人的鼻尖就會相撞。

好看的臉一半映着光,一半淹在昏暗裏,他說:“但是江渡,如果那個人是你,就算有再多的非議,我也甘之如饴。”

江渡驚詫地說不出話來。

他在說什麽?什麽叫如果是她的話,他甘之如饴?

可是……

“你,你喜歡,”她艱難地吐出兩個字:“男人?”

眼前人滿臉漲得通紅,像是要滴出水一般,但那難以置信的語氣,還是刺痛了宋昭。

“你不喜歡?”聲音有些委屈。

江渡啞然。

她當然是喜歡男人的,可是她現在就是‘男人’,怎麽能光明正大地喜歡另一個男人呢?而且,宋昭不是很讨厭她麽?為什麽今天會說出這樣的話?

再者,她也不是宋昭理解中的那個‘男人’,等父親的案子翻了,她就會恢複女兒身,屆時宋昭也不見得還會喜歡她吧?

宋昭深吸了一口氣,眸子裏滿是隐忍和克制:“江渡,我只是在說我自己的想法罷了,你放心,你若不喜歡,也不會對我有太大的影響。”

話落,那個罩着她的影子慢慢退去,屬于宋昭獨有的氣息也消散得無影無蹤。

江渡擡頭,紅衣少年任如最初那般靠在門框上,神态如常,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覺,她的誤聽。

少年低垂着眸子,看不清神情,但那雙好看的劍眉卻微擰着,像一根針般,刺在心上。

你不喜歡?

方才的話像魔咒一般萦繞在耳邊,是宋昭在問她,也是她自己在問她。

初見時她一腳踩在宋昭的胸口,架在脖子上的繡春刀發出的光,到現在都記得。

陰暗诏獄裏,被血染紅的銀白衣襟,她也記得。

跌坐在地,他撩起散落的長發,問她怎麽長了一副女相,她亦記得。

還有千金樓內,遞給她的手帕。枯洞內,鄭重地和她說,教他習武……

她都記得。

可,宋昭喜歡的是男子,她又不是……

本就暈乎乎的腦子,被敲成了漿糊,思緒亂作一團,最後只在心中留下一句:

宋昭,我想,我應是瘋魔了。

那天他們在千金樓待到了子時末,也沒能等到黃佑恩,卻等來了林仲的飛鴿傳書。

信中說,有人将火藥放到了刑部尚書府後門,導致與尚書府挨着的鄰舍全部走水,火勢之大,連城內的守衛都驚動了,趕去救火。

因而,蹲點黃佑恩的決定就此中斷。

火藥不比尋常走水,房屋又久經多年,熊熊大火足足燒到了天亮,日出之時,偌大的尚書府只剩下一副骨架,在晨光中搖搖欲墜。

臨街的房屋亦是慘不忍睹,原先只是連着的六七座遭了殃,偏偏後半夜起了風,火星子就開始蔓延,将整排街都舔舐了個幹淨。

刑部尚書府離他們的千戶所僅一條街的距離,江渡趕到的時候,年過六旬的周榮傑被家人用打濕的棉被裹着,披頭散發,雙目無神,似乎老到了八十歲。

此等大事,當日就傳到了朝堂,群臣們給出的解決方法也很簡單。

派一撥人去查誰放的火藥,再派一波人建造難民房。

建難民房的事分到了工部,探查的事本應分給三法司,但不知為何,周榮傑一力反對,将其推到了錦衣衛,還指名道姓地讓江渡去查。

事情一重接一重,眼看貴妃入陵的日子一雙手都數得過來,她便覺得快要喘不過氣。

然而所謂絕處逢生,便是危機愈近,機會也就随之而來。

這日,江渡剛外出回來,就有一身穿藍色長衫的中年男子攔了上來:“大人留步,大人留步。”

跟在後面的林仲剛想拔刀,就被江渡招手制止,随後遲疑地看向那個男子:“你是?”

男子笑容可掬,從衣襟裏取出一塊疊好的灰色手絹,左右展開後,一塊指蓋大小的紅色粉皮,整靜靜地躺在手絹正中。

江渡豁然想起,這是近一個月前,她從瑤華殿東牆上镌下的牆皮,而面前的,則是那個答應幫她查找染在牆皮上的顏料的,黃金街畫坊掌櫃。

“是你。”

“頭兒你認識啊?”林仲問。

她點點頭,讓林仲先行進去,自己則帶着掌櫃去到平日理事的書房。

将手絹往書案上一攤,江渡問:“已經查清楚是何物了麽?”

掌櫃止步于五步開外,微微鞠躬:“自那日大人離去後,草民就翻閱了許多與顏料相關的書籍,但不論是以前的,還是現在的,都沒有與之相符的記錄。

後來有一日,草民見拙荊在家做面食,為了尋求食物的美感與食欲,用青綠的菜葉撚成汁,加到面食中去,原本白淨的面團就真的成了綠色。

因而草民就想,或許牆皮上的顏料,也并非是尋常用的‘顏料’,一切能夠着色的,都可以一試。”

江渡點頭,智慧來自生活,能有這樣的轉變,也是一條路:“然後呢?”

“抛開傳統礦石制作的顏料,平常生活中能夠着色的,不少,或者說只要是有顏色的,都可以,葉子,鮮花,蔬果,但能被生姜溶解的,卻是不多。

一本鄰國的‘草木錄’中有記載,血靈草,葉窄而長,通身血紅,有活血化淤之效,但不可與蘋果共服,多則中毒,少則腹絞,若不慎誤服,以生姜熬水,便能解毒。”

聞言,江渡拍案而起。

不可與蘋果共服。

她想起曾經在光祿司的冊子中看見,自甘州運來的蘋果,多數都送到了靜貴妃居住的瑤華殿。

而那日,她初到瑤華殿之時,也曾聞到蘋果的香氣。

她忙問:“你說的共服,是必須要一起吃下去,還是只要兩者出現在一起,就能造成中毒?”

掌櫃思索了一瞬,答:“這個确是不知,草民也沒有見過蘋果,只記得那本書下有過一則記載,說是有人在吃了蘋果後,只是嗅到血靈草的氣味,也會有腹痛的感覺。”

另:從這章起,內容提要就開始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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