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為了百姓

為了百姓

那天晚上,江渡和宋昭在長廊裏坐了半宿,夜裏風大,宋昭披着長長的披風,半個身子靠在梁柱上。

鄭大夫有在院子裏種草藥的習慣,平時都由藥童澆水打理,宋昭擡手垂到護欄外,把玩起一片葉子:“後天就是靜貴妃入陵的日子,你何時去面聖?”

這是宋昭最擔心的事,自從他出事以後,江渡幾乎天天都來,完全沒有要繼續辦案的想法,只是嘴上說都查清楚了。

另外就是當初答應紀衍的那一百廷杖,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的。

江渡雙手環抱于胸前,半條腿弓靠在護欄上,青綠色的衣擺吊在身側,時不時被風吹起:“已經見過皇上了,貴妃的案子結案了。”

“當真?”宋昭驚愕地挺起後背,也顧不上傷口的疼:“所以是何人所為?”

何人所為?

江渡木納地看着高高的院牆,腦子裏閃過的,是老醫官倒在椅子上的畫面,以及金殿裏朱璂淡定自若将秘密展現在她眼前的畫面。

當初在鏡湖的時候,宋昭一句‘壽禮變成兇器’的玩笑話,最後卻成了見不得光的真相。

又想起等天亮後,她的那套說辭公之于衆,會掀起怎樣風波時,更漸心煩,于是搖搖頭不想多提:“等天亮了就知道了。”

“那皇上還罰你嗎?一百廷杖?”

“沒說,”她挪動了位置,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些:“別操心了,就算要挨也沒事,能挺過去。”

宋昭心裏頓時不樂意了:“什麽叫能挺過去?你當你的身體是鐵打的嗎?”

身體自然不是鐵打的,但她在錦衣衛裏混了這麽多年,那些刑罰有什麽門道,她再清楚不過。

她看着宋昭:“別看廷杖就是拿個棍子打幾下就完事,這裏面也是有講究的。但凡打人打出年頭的獄卒,揮下去的每一棍都有技巧。

有的人行完刑,看似血肉模糊的一片,實則只是傷了些皮肉,沒有傷到內裏。而有的人行完刑,明面上是破了點皮,其實肉下的骨頭都被打碎了,就算有命活過來,也落不到好。”

這是除錦衣衛外,無人知道的秘密。

太/祖皇帝剛設立錦衣衛時候,要抓的人實在太多,通常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诏獄裏都關了誰,只是讓他們先将人‘審訊’一遍,寫好供詞再做處置。

而被抓進來的那些都是朝廷命官,有的甚至還是當年與太/祖皇帝一起馳騁疆場的開山元老,沒得到賜死的聖谕前,人死不得,就算是死,明面上也得要看的過去,因此就想了這個法子。

宋昭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難怪之前問你的時候,總是全然不在乎的樣子,原來早就想到辦法了。”

江渡揚了揚嘴角,還是盯着牆頭,看了很久以後才對宋昭說:“宋昭,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你不想回答的話,可以不用答。”

“問吧。”

“當初,你母親和妹妹離世時,你有怨恨過那些人嗎?”

這個問題是宋昭久藏于心的結,因為太沉重,連父子之間也不願意提及,因而他停頓了很久,才啞着聲音說:“沒有人會不恨吧。”

“出事的那天,我剛和母親起過争執,因為妹妹弄灑了我的香芋羹。但其實那時的妹妹還很小,平時吃得又多,臉腫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也不會說話,只知道揮個小手亂舞,是我自己太任性,在那裏鬧脾氣。

母親是個溫柔的人,也不會因為誰年長,誰就得多擔待,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因此她二話不說就抱着妹妹,出門給我買芋頭去。”

一說起從前,宋昭就沉寂了很多,眼底全是無法觸碰的傷情。

“母親出門後我的氣就已經消了大半了,再加上兄長又對我一通說教,這場莫名其妙的脾氣就徹底熄滅了。當時我還想着,等母親回來以後,應該怎樣給自己找臺階下,小孩子總是想要面上好看。”

只是意外總是猝不及防的,他也一直沒能從自己營造的臺階上走下來。

“你知道我為什麽會來錦衣衛麽?”宋昭問。

江渡搖搖頭。

“那,你還記得我來之前,你們奔波了大半個月才抓到的那個犯人是誰嗎?”

宋昭沒來之前,他們抓的是藏在朝堂裏的細作,那場追逐戰前後忙活了許久,張和安原本也是想借機提拔她,只是世事難料,被宋昭給截了胡。

宋昭又說:“當初向太/祖皇帝提議抓走我母親的人,基本都被父親暗地裏除掉了,只有那兩個比較棘手。錦衣衛還沒複立之時,他們權勢大,等錦衣衛複立後,才找的由頭。”

“所以,那天你去诏獄,其實是想親手解決他們,是嗎?”江渡問。

他點頭:“嗯,不然我幹什麽要大晚上去那樣陰森的地方。”

“可……”為什麽當時不說呢,她記得,那倆個人的供詞,還是她親手寫的。

宋昭知道她在想什麽:“那天你走後我看了你記的供詞,以及對他們的處置,足夠了,不需要我再多做些什麽。”

“那後來呢?怎麽還想着待在錦衣衛。”

起了一陣風,宋昭拉攏披風,不讓傷口着涼:“原本也沒想留的,畢竟當時你看我這麽不順眼,所以那次離開皇宮後,我就很久沒來所裏了。後面之所以還來,也是因為兄長的話吧。”

“父親和兄長一直在錦衣衛辦事,母親出事前是,母親出事後也是。兄長說,這樣做不是因為他們甘願做皇家的狗,而是因為百姓需要一把利器。

太/祖皇帝重權勢,萬事為己;明盛皇帝又懦弱,不理政事;後面上來的惠聖皇帝雖然面子上難看了些,但他所做的,都是為民。而一家之恨,在萬民面前,不值當。”

一家之恨,在萬民面前,不值當。

這句話在江渡心中久久回味,她沒料到,宋昭也有和她一樣的想法。

“可如果現在號令錦衣衛的,不姓朱,而是換了個姓,你們也同樣會這樣想嗎?”

她問得隐晦,宋昭一時沒能懂她的意思,等細細思索一番後才轉過彎來:“你的意思是!”

“不要說出來。”江渡皺着眉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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