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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繁很少見到程簡今天這副樣子，怔怔的，像是無意間裂開縫隙的河蚌。她忍不住湊上前去，企圖将這裂隙撬得更深。

“我們今天不上課了，行嗎？”辛繁附在程簡耳邊，好像在說什麽秘密。程簡有些訝異地看向她：“不上課？”“嗯，就這一次。”

好學生的字典裏，從來沒有逃課兩個字。程簡猶豫的功夫，辛繁已經拉着他的手朝教學樓相反的方向走去。迎着早讀的音樂，他們逆着人群走出校門，太陽就在眼前沖破雲翳，迷蒙的朝霞快要消散了。

程簡來不及想這樣做的後果，他一直跟着她，踩過薄薄的雪，踩過細碎的冰，冰雪在腳下碎裂的聲音清脆又規律，像某種樂章的前奏。他明知道不該這樣做，但是，一種隐秘的新奇包裹着他，就像第一次幫助辛繁、第一次跟她躲在播音室吃火鍋、第一次約會、第一次偷吻……在程文衍密不透風的壓迫下，辛繁是他唯一的出口。

“我們去什麽地方？”

“去沒有規矩的地方。”

兩人一路往前，走着走着，程簡覺得眼前的景象似乎有些眼熟，歪歪斜斜的小巷、雜亂無章的店鋪、雪地上的污濘是淩亂的車轍。

“這裏是？”

“是我媽工作的地方，你在這救過我。”辛繁提起那天的事，眼睛亮晶晶的，她口中呵着白氣，伸手朝前一指：“就是在那兒，我當時蹲在地上，臉疼得不行，還以為要完蛋了。”

程簡沒讓她繼續說下去，他把辛繁凍紅的手指握在掌心，似乎有些心疼她留下了這樣的回憶，程簡不喜歡這個地方：“來這裏幹嘛？你不怕阿姨發現你逃課？”

辛繁目光在兩人交握的手上短暫停留了一瞬，一雙眼睛彎了起來：“不會的，她忙起來根本不會注意到任何人，我之前偷偷來看過她好幾次了。”

辛繁繼續帶着程簡朝辛钰蓮工作的酒吧走去，程簡沒有說什麽，也不問她這樣做有什麽意義，偶爾逃離規則的束縛，就這樣在灰蒙蒙的天地間一直走下去，好像也不錯。

很快，小巷裏熱鬧起來，辛繁拉着他來到一間酒吧的門口，藍色鐵皮的卷簾門剛打開不久，店門外堆着一摞摞墨綠色啤酒箱，玻璃門關得緊緊的，上面暖風空調正轟隆隆地運作。

“這家店白天是普通飯館，晚上才是酒吧，我媽不舍得白天關店浪費時間，以前是她自己一個人每天睡四五個小時硬撐，現在雇了員工，可以來回倒班。”辛繁一邊朝程簡解釋，一邊探頭朝裏面看，呵氣把玻璃門弄上了一層霧，她把校服袖子抻長，囫囵着擦了擦。

忽然，辛繁笑起來：“我媽店裏什麽時候招了個小帥哥啊？”程簡聞言神情微動，側頭看去，辛繁正兩只手擋在臉側，整個人幾乎都趴在玻璃門上，看得那叫一個仔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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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冷不冷。”程簡皺着眉，下意識将辛繁扯了回來，他嘟囔着也湊過去看了一眼，“什麽小帥哥？哪有？”

透過玻璃門，程簡看到這間有些年頭的小店，裏面整整齊齊的兩排桌椅，看着不太像個酒吧。老板娘正背對着大門坐在卡座裏，一邊看吊在牆上的電視機，一邊磕着瓜子，前臺确實站了個年輕男人，長得斯斯文文的，但好像正在說什麽笑話，辛繁媽媽偶爾側側頭，做出在聽的樣子，倒是那個男人，自己把自己逗得夠嗆。

清早根本沒有客人，程簡得以将整個小店盡收眼底，忽然，他的衣袖被扯了扯，低下頭去，看見辛繁手指如小雞啄米似的地指着靠門的那個座位。

“你看你看，那個位置就是我小時候的專屬座位，每天放學我都去那裏寫作業。”辛繁有些興奮地說着，“我媽不讓我在牆上亂畫，還專門用硬紙板貼了一個塗畫角給我。”

程簡順着她的指點看去，油潤的桌椅旁，灰撲撲的牆上，果然有一張褪色的硬紙板，上面貼着幾張像是從美術作業本上撕下來的“畫作”。

“都是你畫的？”程簡輕聲問道。

“嗯，那個小兔子叫喬喬，是我剛上幼兒園畫的、那個素描蘋果就是我一年級畫的了、還有白桦樹林，就是畫的小廣場上那一片……”程簡聽着，勉強從一只奇形怪狀的異形身上捕捉兔子的身影、又看向黑乎乎一團的黑煤球、然後是烤肉簽子一般的白桦樹林……

程簡表情微妙，試圖壓住嘴角的笑意，腦海中卻不由得想象一個小號的辛繁坐在這裏塗塗畫畫的樣子。她小時候養過一只叫喬喬的兔子嗎？上小學的時候專門上過素描課嗎？上學放學的路上，是不是經常穿過小廣場的那片白桦樹呢？

程簡看着那個小小的角落，似乎透過此處看到過去時空的辛繁，他似乎有點理解辛繁帶他過來的用意了。這些錯過的時光，他都想珍惜。

忽然，程簡目光一頓，看到一張水彩筆塗畫的、幾乎褪盡顏色的畫，那幅畫在角落，竟然一直沒有被撕掉。畫面上是三個人，手拉着手，并排而立，旁邊提了名字——幸福的一家人。

那時的辛繁還期盼着父母能夠和好吧。

辛繁也看到了那張畫，她笑着，嘴裏呼出白氣，自言自語道：“得找個機會把那張畫撕掉，李秋月根本不配。”程簡看着她，也随之彎了彎眼角：“我覺得也是。”

“程簡。”辛繁不知道說什麽好，她只是想念一念他的名字，在辛钰蓮發現兩人之前，她拉着對方朝另一條路走去。

“接下來去哪裏？”程簡完全不想管學校的事了，他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錯事、一件偏離軌道、背叛程文衍的事，但他也知道，他正在制造一段能夠在漫長餘生回味的記憶。

辛繁仍然興致勃勃，拉着程簡走街串巷：“咱倆初中不是一個學校，你肯定沒吃過我們校門口的冰淇淋，以前我放學都會去買的，現在都成網紅店了。”

“有那麽好吃？”程簡聲音低低的，順着他的話茬問，辛繁可得意了：“那當然，我畢業後還總是夢到呢！”

……夢到爸爸在校門口等着接她放學，然後她會像其他小女孩那樣向他撒嬌，求他去買一杯小店招牌上畫着的夢幻海鹽綿綿冰。

這樣的夢境辛繁當然不會說，她帶着一點驕傲地向程簡炫耀：“放學和周末這裏排隊的人都特別多，但現在可不一樣，這叫機不可失。”

程簡看着她那副興高采烈的樣子，腦海裏又跳出一個穿着中學校服的辛繁，那時她應該已經開始長個子，變得纖細亭亭了，就像身邊的女同學一樣，辛繁會在放學後和要好的朋友三五結伴，說說笑笑地去冰淇淋店排隊，那種裝飾得粉嫩精致的小店總是女孩子比較多。

他還想着，辛繁忽然捏了捏他的手：“到了。”

那家店的裝飾果然可愛，門口挂了一串風鈴，拉開門，随着叮叮當當響聲而來的，還有一陣陣奶香味。

“哇，還是屋裏暖和。”辛繁找了位置坐下，脫掉外套，她一直笑嘻嘻的，飽滿的蘋果肌微微泛紅，眼睛裏閃着期待的亮光，她招呼程簡，“快坐快坐！”

“你不常來這種店吧？”辛繁逗他，程簡慢條斯理地脫下外套疊整齊：“你喜歡以後可以常來。”

辛繁一怔，心說這是跟誰學的？她撓了撓下巴，伸手抓過桌上的菜單。程簡一直看着她，他發現辛繁在看到圖文并茂的冰淇淋列表後，神情明顯變得更開心了，她說話時喜歡用指尖點着，像小朋友認讀拼音。

辛繁指着菜單最上面屹立不倒的招牌款，欣喜道：“就是這個！夢幻海鹽綿綿冰！吃這個吧，我請客。”

她看向程簡的眼神滿是憧憬，看得程簡心軟一片：“好呀。”

就像剛剛端上桌的冰淇淋一樣，程簡覺得這一天荒唐又夢幻，像喝醉了酒，跟辛繁在一起的時候，思緒就好像飄上了雲端。15元的冰淇淋，一盤有足球那麽大，辛繁愕然地看着桌上并排兩份巨大的“冰山”，小聲嘀咕：“這個居然有這麽多？”

好像兩人吃一份就夠了，她抿了抿嘴，故作淡定地把盤子推給程簡一份：“這個是招牌哦，圖片一直挂在門外的牌匾上，很好吃的！”

“你也吃。”程簡說。

辛繁肉眼可見地開心，拿起金屬小勺，小心地挖掉了“冰山”的“山尖”，夢幻海鹽綿綿冰，很多次出現在夢裏的冰淇淋，像藍色的寶石，像春雪，在舌尖化作溪流……

“唔！怎麽一股牙膏味兒，而且也不甜。”辛繁吃了一大口，嘴裏又冰又涼，她皺着眉，一副大失所望的樣子。

剛吃了一口的程簡動作一頓，清淡的奶香充盈着口腔，夢幻海鹽綿綿冰是薄荷和帶着一點點鹹的海鹽味道，特殊的口味與奶香中和得很棒，對于不太愛吃甜食的程簡來說，甜度剛剛好。但是他卻沒有心思品味這讓辛繁魂牽夢萦的冰淇淋。

看辛繁的反應，她明明是……第一次吃吧？

明明小店就在她學校門口，明明她興致盎然十分喜歡，但她說謊了，程簡在腦海中勾勒的輕松課下生活似乎并沒有發生在辛繁身上。

程簡不知道她為什麽當初沒有來吃，他只是忽然意識到，今天回到這裏可能是辛繁想要圓滿自己的一個小小的心願。

既然如此，怎麽可以不好吃呢？

“我還想嘗嘗這個口味。”程簡拿過菜單，指着另一個招牌推薦——彩虹冰淇淋。辛繁探頭看去，七個顏色的奶油冰，上面點綴着鮮果，看起來好好吃。

“還有這個，我們都點吧。”程簡又看上了本月新品——酸奶草莓炒冰果。

“這麽多……”辛繁有些躍躍欲試地猶豫，程簡見她眼睛又亮了起來，笑道：“我請客。”

好冰好冰，好冰好冰好冰。兩人好不容易消滅了大半，眼看辛繁還在戀戰，程簡終于忍不住把她拽離了小店。

一出了屋子，寒風瑟瑟，從裏到外透心的涼，辛繁一邊走一邊哆嗦，還念念不忘地點評：“夢幻海鹽綿綿冰越吃越好吃，酸奶草莓炒冰果就是懷舊的味道呀，不過最好吃的還是彩虹冰淇淋，程簡，還是你會點！”

兩人不知不覺走到學校後面的小廣場，時值冬天，廣場上伫立着一大片光禿禿的白桦林，程簡看辛繁凍得小臉泛白，細瘦的身子骨裹緊了外套，卻還是高高興興地回味着，仿佛絲毫沒有怪他點了超出兩人分量的東西。

辛繁的脾氣原來是這麽好嗎？還是說，她只對我一個人這樣呢？程簡心情如潮汐般翻湧。灰蒙蒙的天上飄落了細雪，圓潤的小麻雀像音符一般在幹枯的樹枝上跳動，程簡拉開外套，把辛繁攬進懷中。

“幹嘛？幹嘛？”辛繁笑着一疊聲地問他，程簡無法言說此時心髒中滿溢的喜悅，他仗着身高優勢将對方圈在厚實的外套之中，他低頭問：“吃了那麽多冰，不冷嗎？”

“不是你買的嗎？”辛繁把臉貼在他胸口的毛衣上，雙手細細簌簌穿過大衣，伸進去撓程簡腰側的癢癢，胸口傳來悶悶的笑聲，辛繁蹭着他，像是在自言自語：“跟你一起出來真好，要是我們再早點認識就好了，小學的時候就認識，我可以請你去我媽媽的店裏玩，初中的時候就認識，我們就能一起去吃冰淇淋了……不過高中才認識也不錯，如果不是你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現在就會堕落進污泥裏面，這也是恰恰好……”

她好像還沒說完，程簡卻忽然用食指關節輕輕擡了一下辛繁的下巴，女孩擡起頭來，看到一雙清澈卻微微泛紅的眼睛。

“可以嗎？”他問。

辛繁的心怦怦直跳，有幾只小麻雀飛走了，有幾只又飛了過來，地上的樹影被搖得亂晃，她通通沒有注意，渾身的熱度向大腦湧去，她踮起腳，批準了程簡的申請報告。

雙唇相接，他們在冬天的白桦林親吻，兩雙嘴唇上帶着冰冰的甜味，像彩虹鮮果、像酸奶草莓、像一朵夢幻的、即将消融的冰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