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神祇

神祇

島上的暴風雨讓任何人無法前進、無法喊叫,只能聽見狂風怒號。

整座小島從下到上都在扭動。上空,血紅色的蕨類被狂風吹起使小島看上去像被紅色妖精包裹住。

“找到了嗎?”

“沒有。”

黑羽快鬥冒着雨在泥濘的小道一直往前走。災難過後的可見度不高,他完全迷失在這片紅色的迷霧中,即使離開的方向只在幾步之外的後方而已。

他倚靠在濕漉漉的小巷,用力按壓右臂上的槍傷試圖止血,周遭都是茫茫一片大海的小島上,連會飛的鳥兒都要慎重思考是否能夠逃離。

看着那群黑衣人朝相反的方向離開後他才脫力般地倒下,血液從被淋濕的藍色襯衣中滲透,讓他覺得異常滾燙。

躺在潮濕陰暗的小巷角落,他擡頭,雪白的月亮被紅色迷霧掩蓋,用力眯眼也無法看清。

他就要死在這裏了嗎?

“糟了,時間不早了,撤吧!”

“可惡!就這樣放過他嗎?”

“放心,把他留在這裏恐怕沒多少生還的可能。”

“昭華大人!!!”

被喚作昭華的男人端起茶杯飲用。

“歐珀,不要大聲喧嘩。”

“這次真的大事不妙!是人類闖進來了!”

昭華手裏的茶杯被咔嚓一聲捏個粉碎。

不知過了多久,常年被迷霧及災難籠罩的小島上,霧氣漸漸散去,顯現出小島本來的樣貌。

暴雨和洶湧澎湃的海浪逐漸平息,狂風也如溫順乖巧那般輕輕吹拂滾燙的大地。小島每一處可供人類下腳的地面,只有層出不窮的樹林和泥濘的土地。

泥土凝聚在一起形成小孩模樣,棕色的小泥妖怪抹了一把汗。

“呼…今天的暴雨還真是猝不及防啊。”

草類妖怪是島上最低階的妖怪,還無法幻化成人形,搖搖晃晃的。

“想必那位大人今天的心情也十分糟糕呢。”

島上較為年長的妖怪當屬樹類妖怪,大家都會尊稱其一聲爺爺,樹爺爺落下兩根樹枝輕撫小朋友們。

“好了好了,你們幾個,該去工作了。”

在這座被群海圍繞保護的島上的一衆妖怪齊齊清理着島上災難後飄落在地的紅色液體,它們是島上唯一沒有生命的群體,小妖怪們自誕生以來便背負起了清理這些不明之物的責任。

雖然每當白晝時小島依舊會一如既往地刮起災難般的狂風,夜晚大地再次殘留下大量的紅色液體。

小妖怪們過着如此循環往複的生活,但從未有任何人對此感到疑問或不解,他們只是從誕生起便這麽做了。

“這、這是什麽?!”

對于從未見過小島外的世界,并且從未在白晝時蘇醒的小泥來說,人類是沒有聽說過的物種。

他用掃帚拍了拍地上這龐大生物,對方伴随着急促的呼吸身體猛地一顫。

“嗚哇啊啊啊,動、動了?”

黑羽快鬥趴在地上費力地睜開模糊疲憊的雙眼,看見這個小小的身影。

妖怪?幽靈?自己已經死了嗎?

“你、你是妖怪嗎?”小泥吞了一口口水,向這名外來者面前挪動了一步。

正當兩人想要進行對話時,大地突然閃耀起紅色光芒并在黑羽快鬥身下出現一個黑洞,掉進去,不,準确來說,黑羽快鬥是被虛空給一口吃了。

“嗚哇啊啊啊啊啊!”

小泥從未感受過如此強大的力量,驚到一屁股坐在地上。面前原本還活生生的人就這樣憑空消失。

黑羽快鬥從天花板上冒出來的洞裏落下,重重摔在另一個人身上。

本就因受傷和失血過多而異常虛弱的黑羽快鬥渾身都痛得仿佛要散架,好在身下墊了個人才使他沒有真的散架。

但他已經沒有更多的力氣搞清楚現在是什麽情況,朦胧中只感覺自己身在一個昏暗的房間,而兩個人正激烈的交談。

昭華費力地從黑羽快鬥身下爬出來,捏着拳頭敲打在歐珀頭上。

“笨蛋!你一定要把出口放在我頭頂上嗎?”

歐珀被打得嗷嗷亂叫。

“…失誤失誤!!”

“好了,該拿這個人類怎麽辦呢,萬一被殿下知道…”

昭華作罷,雙手環在胸前。想象了一下小島會發生怎樣的災難後,打了個冷顫。

“不行、絕對不能讓殿下知道。”

歐珀勾起嘴角,無數尖銳的獠牙袒露無疑,火紅的眼睛閃出陰狠的亮光。

“當然是殺掉扔海裏喂鯊魚啊,交給我吧。”

砰一聲,歐珀腦袋上再次被捶了一拳。

“笨蛋!殿下不是說過不允許再傷害人類嗎?”

歐珀失望地揉揉腦門,可惜自己可能再也看不見人類絕望恐懼的眼神了,這是他最愛的娛樂活動。

黑羽快鬥難以忍受嘈雜的聲音,撐着地面試圖站起來卻又再一次摔倒。

如果被殿下發現島上又有人類屍體一定會把昭華大卸八塊,這麽想着,他決定先把人類養在偏殿,等傷勢恢複後再将他送回人類世界。

華麗的座椅扶手上鑲嵌滿滿的紅色寶石——薔薇輝、紅螢、塔菲洛嘉,等等。包括火歐珀和血昭華,它們發出閃亮的星光交相輝映。

而坐在正中間的人便是支配着小島的神,他單手支撐于座椅扶手上托着頭,姣好面容與人類少年并無區別,烏黑發亮的長發披散在肩後。

塔菲跪坐在旁,捧着散落一地的發絲認真梳理着,一個倔強的小結卡在琉璃梳的縫隙。輕輕一拽,塔菲頓感天都塌了。慌忙連滾帶爬地來到座椅前反複用力将頭撞在地板上祈求原諒。

座椅上的人緩緩睜開雙眼,暗紅色瞳孔如火焰般燃燒,又像絕望的深淵,而這雙眼睛的主人漫不經心地起身背對着她。

“出去吧。”

大手輕輕一揮,狂風席卷而來将塔菲掀出宮殿大門後,又緊緊關閉。

在這位神明身邊扶侍的塔菲早已習慣這位殿下的粗魯行徑,在其左右侍奉已長達上百年,塔菲依舊沒有摸清這位殿下的脾氣。

那雙眼睛如深不見底的黑洞,好似能容納一切,更像會立馬被它吞噬進去。

昭華将熱騰騰的血罂茶推向對面的人。

“笨蛋、你怎麽還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哈….”

塔菲深深舒了一口氣,抿一口茶。

“是啊,我真是個笨蛋。”

“真不明白為什麽要派你去照顧殿下!”

歐珀坐在沙發上把玩着手裏的小刀,将手指穿進中央的小孔使其旋轉。

“如果是我的話明明可以做得更好。”

“讓你這個更笨的大笨蛋去我才更不放心…”

昭華揉了揉太陽穴。

這座未命名的島嶼下檢測到異常龐大的寶石反應,三十年間派來了無數勘探隊,但這些人們統統有去無回,并在各國海域找到了死狀慘烈的屍體。後來便有了這座小島每到深夜便會有妖怪出沒,殘殺侵入小島的人類的傳說。

在這幾天裏,黑羽快鬥發現這并不是傳說,而是真實發生在自己身邊的事。

但不知為何那些妖怪不僅沒有傷害他,反倒為他治療,提供舒适的住處和美味的餐食。精心照料下,傷口也恢複地異常迅速。

而自己身處在某個神社偏殿,昭華待人禮貌溫柔,那些妖怪雖看上去可怕,其實都是可愛的小家夥。

唯獨那個叫歐珀的,好像非常不待見他,但歐珀似乎無法抵抗昭華的命令。

黑羽快鬥坐在床邊故作鎮靜地看向面前這張莊嚴的面孔。對方半睜着眼審視着他,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态,但黑羽快鬥并沒有對此感到不爽反而只有恐懼。

“你是誰…?”

“我叫真理。”

那張臉透露着一副想要吃人的模樣,快鬥沒想到對方會乖乖報上自己的名字。

“殿下…!”

昭華敏銳地察覺到真理的力量,塔菲和歐珀也追随着昭華的腳步一同打開了偏殿大門。

“…你怎麽會在這裏?”

真理沒有回答,拖着長發,簡單的純黑浴衣外披着金色流蘇罩衫,緩慢踱步至三人面前。

意識到事情暴露,昭華無法想象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下意識将歐珀和塔菲護在自己身後,首當其沖面對這個高大的身影。

他們叫這個人殿下?他就是妖怪的首領嗎…?

黑羽快鬥暗自揣測,踉踉跄跄地來到衆人身邊。

“抱歉,真理。是我誤闖了這裏。”

他沒有發現自己斬釘截鐵地樣子着實使昭華三人大驚失色,更誇張的是他居然直呼殿下名字。

“喂馬上就會自己離開的,請不要責怪他們。”

真理不動聲色,斜眼看着這名膽大包天的入侵者。

在小島上十幾天來快鬥第一次感受到恐懼,切身體會到原來自己正身處妖怪的領域。但他絕不會退縮,更不能因為自己而害別人受罰。

看着他堅定的模樣,真理不易察覺地偷偷輕笑,仿佛變了個人似的收回敵視的目光。

“昭華。”

“是,殿下!”

真理彎彎眼角,絕望的冰窟仿佛迎來春天,大手輕輕放在昭華頭頂拍了拍。

“做得好。”

說完便随着一陣風消散而去。

留下臉紅的昭華與錯愕的歐珀與塔菲,兩人仿佛晴天霹靂,從未見過那樣如沐春風的殿下,更沒見過臉紅嬌羞如少女懷春的昭華大人。

還有那個不知死活的人類,對殿下那樣說話還能留住小命。這一切都好像夢那樣不真實。

妖怪并不是只存在于夜晚,而是一直都在。

這是快鬥傷勢痊愈後才發現的事實,只不過小島的白天通常會狂風大作雷雨交加,并沒有太多妖怪在外走動。

但今天的天氣一反常态,沒有下雨更沒有那些紅色的迷之飛絮。

快鬥站在窗前望着外面。如果小島天氣跟真理的心情步調一致,那麽他今天好像很開心。反觀前幾天,他不知為何那麽郁悶導致每天都在下暴雨。

“喂,人類小子,吃飯了。”

歐珀粗魯地将餐食往桌上一扔。竹屜蓋子滑落,年糕熱騰騰的米香彌漫房間。

“謝了,歐珀。”

快鬥坐在餐桌前先喝了一口玄米茶,提出了深埋心中的疑問。

“你是男生還是女生?”

“哈?”

歐珀感到荒唐無比,一把扯住他衣領将他整個人拎起來,湊近臉,火紅的瞳孔升騰起殺意,咬牙切齒般強忍着把面前這個人類撕碎的怒氣。

“什麽男女什麽性別,小子、別把我和人類相提并論。”

快鬥知道這家夥暴躁,但沒想到只是問個性別又怎麽惹到他了。畢竟目前來看小島上只有他一個人類,貿然出手很容易搞砸。

“歐珀。”

一個令他心髒猛顫的聲音響起,紅色迷霧聚集出人形。

“殿…”

還沒等歐珀問安,響亮的巴掌便落在臉上,他整個身體重重撞在牆上又滑落在地。

“我說過,不許對他無禮。”

真理的臉上依舊看不出喜怒,黑色長衫拖地,露出半個肩頭使他看上去衣冠不整,更像是剛從睡夢中蘇醒就匆匆趕來。

“我、我知道錯了…!”

被扇了一巴掌的臉頰還沒來得及感覺到疼痛,歐珀便立刻爬在真理面前哭喊着祈求原諒。

歐珀白皙的面頰上浮現一片淤血,表情緊縮,他深深懊悔自己竟惹殿下生了這麽大的氣。

真理皺了皺眉頭,嘆息,緩緩蹲下。将指背輕輕貼在傷痕處,冰涼的觸感劃過瞬間取代了疼痛,淤血在真理手下逐漸變淡最後消失。

“出去吧。”

“……是。”

快鬥屬實被那一巴掌吓了一跳,不過真理其實也只是看上去可怕。

真理本不想在快鬥面前做這種事,別扭地撓撓臉。

“你想回去嗎?”

“當然!啊、你放心我自己會想辦法回去。”

快鬥馬上接上他的話。什麽辦法?他不是沒考慮過如何獨自離開四面環海的小島,但他知道不能再給真理添麻煩。

“不,我送你。”

還沒等快鬥反應,紅色濃霧便将兩人籠罩住,他被迷了雙眼前只看見一扇詭異的門,直到霧氣散去,自己竟奇跡般地出現在卧室。

他未能想到踏上那座會吃人的小島上還能毫發無傷回到自己的房間。

“謝、謝謝你,真理…”

真理四處張望,眼睛掃視着整個房間。踱步,手輕輕撫摸房間裏陳設的家具。

“少爺!少爺你回來了嗎?!”

寺井又驚又喜地推開房門,眼角泛着的淚花。

“爺爺,我回來了…”

快鬥站在真理身前,猶豫該如何介紹他。

向寺井說明情況後,意外的是他并沒有表現得很難理解,反而提出讓真理留在宅邸吃飯,更令快鬥難以置信的是,那位呼風喚雨的神明大人竟真的坐在自己旁邊享用晚餐。

真理握住筷子意義不明地傻愣着。

“這是筷子。”

快鬥握着真理的手将筷子放在正确的位置後,自己又演示一遍如何使用。

真理也笨拙地學着他的樣子,嘗試夾起一片菜葉,顫抖着夾起一秒又掉落,經過不斷耐心嘗試,終于成功将菜葉夾進自己碗裏。

快鬥難以憋住笑意,原來他也有不擅長的事。

神需要進食嗎?回答當然是否定的。

真理将菜葉夾至鼻尖輕嗅,菜葉的生命力仿佛被抽幹瞬間化為灰塵飄散,随後消失。

菜品相當于信徒敬獻的貢品,植物和動物屍體無法給予真理任何力量。但如果是傾注了感謝之情、用心準備的菜品,他并不讨厭。

看着眼前的景象,寺井還是大吃一驚,原來少爺說自己被神明所救是真的。

與其說是神,不如說是吸食生命力的怪物。

「吃」完第二片菜葉,真理将筷子落桌。

“多謝款待。”

而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吃到人類食物的快鬥還在埋頭苦吃,聞言擡頭。

“這就夠了嗎?”

真理沉默,把他嘴邊的米粒拿走,為了裝作若無其事反而顯得表情有些僵硬。

“說起來神明大人,是男性嗎?”

寺井最終還是忍不住發出疑問。身材高大卻擁有一頭及腰的烏黑秀發,面孔有種攝人心魄的美豔,更值得一提的是那雙眼睛,如在暗夜中熠熠發光的紅寶石。

快鬥有了上一次經驗後心裏大喊不妙,性別恐怕是妖怪間的禁忌什麽的,自己因此差點被歐珀吃掉。

真理忽然站起身,他吓得身體一抖,剛想開口打個圓場。

“我們一族并沒有性別之說。”

他緩慢踱步至寺井面前。

“但這具人形是男性沒錯。”

快鬥想象中的災難并未發生,難道性別并不是不能提的禁忌,歐珀那個暴躁混蛋只是想殺了自己吧。

真理擡手用一根手指戳了一下寺井額頭。他腦門留下一滴汗。

“這是…什麽意思呢…?”

“賜福。”

真理言簡意赅。頓時周遭充斥溫暖的金色光輝,光暗淡下去,寺井連連道謝幾乎快要喜極而泣,被神親自賜福這種事有幾人能遇到呢。

真理彎彎笑眼看向快鬥,從虛空中抓出一對兔子耳朵,将一只動物憑空變出。

雖說長着兔耳卻有貓一樣細長的尾巴,血紅色雙眼下兩顆看着就很危險的獠牙毫無掩飾地挂在嘴上,通體的皮毛都是黑色。

“我叫苦夏!請多關照!”

“嗚哇啊啊說話了!!”

“就當作晚飯的謝禮,多謝款待。”

真理沒有過多介紹便準備打道回府,眼睛玩味地死死盯住快鬥。

“期待下次見面。”

說完便升起濃霧消失于虛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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