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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你想堅守的品格卻有人幫你撬動，這是件極容易動搖的事。尤其這個撺掇你的人還是聰明人。

薇有多聰明，直到高考出分我才知道。

我們學校的理科班除了一個高精尖子班，剩下的沒有所謂的平行班和實驗班之分，全都是實驗班。各個班級有一些差距，因為入校時是按照中考成績排的班級。前面十個班級的成績水平大多穩上211及以上的大學。後面幾個班稍差些也在本科線周圍，不會差太遠。

我們班前十名在630分左右，15年高考還沒改革，這個分挺高了，211、985都能上。那時候我們年級第一高考模拟最高分考出過702，我們班第一模拟最高645也非常厲害。

我成績常年在570左右徘徊，超過一本線幾十分看着還行，和學霸們比是差太遠。這種成績在我們學校算中下游水平了。當然也有那種初中成績不錯，到了高中成績一落千丈，前面幾個班甚至還有過不了重點線的同學。

薇的成績和我差不多，不然我們坐不到一塊。她平時成績580左右，我狀态好的時候也能上580、590，大多數時候是570。高考的時候我算是正常發揮，考了576。

我覺得我們高考成績會差不多，說不定能報同一個大學，以後她可以繼續給我講題，一起聊八卦，追劇。然而她比我高了85分，661分，成為我們的年級第三。我們班之前的第一名考了647，位列年級二十五。

我知道這個消息人都傻了，是一種被打破常規認知的懵傻。如果她考了600，610，620我都不會驚訝，平時我有感覺她很聰明，因為很多課外因素導致她心思沒有完全放在學習上，她如果專心一點，600以上沒問題。661……屬實是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

成績出來之後她的讨論度在我們班裏非常高。本來考完之後這些事都不重要，大局已定，大家有自己的去處，別人考多少和自己也沒關系。但這事有點匪夷所思，我們班居然殺出來一匹大黑馬，很多人問她怎麽考這麽好開玩笑說平時是不是扮豬吃老虎。她說想上好大學所以最後一學期加倍努力，再加上超常發揮，所以考出來這成績。

我那時候還沒現在這樣了解她，其實我覺得我現在也沒有徹底了解她，這輩子可能沒法更了解她，她是一個很複雜的聰明人，除了她自己，誰都沒法了解真實的她吧。

我們那年題很難，一本線510，歷來最低，我的576也不錯，她的661是我做夢都沒想過的高度。都是一本線上，這分差是頂級985的王牌專業和末流211的次等專業的區別。她的排名在全省三百六十，我在一萬四。她去了上海讀985，我留在本地讀211。

說到這，介紹一下我的家庭吧，我家裏祖上工農階級，連普通都稱不上，是很窮的工農階級，整個家族裏都沒有正經的讀書人，也沒有書香環境，能考上個211得感謝基礎教育水平的提高，和我爸媽的督促，我爸覺得讀書人有面子，我媽是看我那麽不喜歡賣烤鴨，還不讀書以後幹嘛，所以一直讓我讀書。

改革開放之後爺爺找不到工作，就賣起了烤鴨，從小攤做到有店面，用了整整三十年的時間。那時候知識分子的身份挺高檔，大家不太看得起小本生意人，可以說是莫名其妙的優越感。家族裏也是，只有我們家繼承爺爺的衣缽做烤鴨生意，因為爸爸學歷不高，幹不了藍領白領的活，也不愛學技術不想當工人，就回家賣烤鴨了。家族裏學歷最高的是我的一個小姨，當年大專畢業，後來當了公務員，爺爺奶奶視她為驕傲。在學歷沒有膨脹的時代，正經大專畢業的含金量比現在好多本科都高。我也很喜歡小姨，她給我的感覺和其他親戚不一樣。

我是我們家第一個本科生，以前看電視裏，普通人家裏有孩子考上大學許多親戚朋友會來祝賀，這種事在我們家族裏沒有發生。現實和理想的差距，也或許是人性的劣根，我考上大學這事居然還能讓我看見親情能虛僞到什麽程度，雖然之前已經有跡象了，只不過沒有這事來得深刻。

別的親戚都是工薪族，他們不太看得起我們家，覺得一個賣烤鴨的不上臺面，沒有他們坐辦公室的工薪族高貴。我爸也有點這種心态，還讓我和妹妹好好讀書，以後成文化人也可以坐辦公室。說好聽的是謙卑，說難聽的是自賤。我媽老說他你踏踏實實賣烤鴨能掙錢幹嘛要看他們臉色，你又沒裝文化人，他們看不起你是他們狗眼看人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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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當年嫁給我爸是看他勤奮肯幹人老實，這些都是優點，文化程度低一點不是問題。我爸職中畢業也不算沒文化，至少不是文盲，知識面窄不叫文盲，該學的做人基本素質他都學到了，最重要的，他有自知之明。不然我媽一個中師生，好歹也是個知識分子，怎麽會願意和他結婚後來還放棄了師資履歷專心和他一起賣烤鴨。九十年一個農民戶口的職中生能娶到居民戶口的中師生，像我們這樣的窮人群體四鄰八裏誰不誇一句這男人好福氣，順便損一句這姑娘書還是讀少了怎麽嫁了個沒出息的。

大環境意識形态是這樣，所以我爸早年挺自卑的，一直埋頭苦幹，生怕別人覺得他沒用。他們那會兒讀書很難，師資教育水平低，能學好的人是很聰明，知識學不好也不代表人就很笨。我倒寧願他是真文盲，我看真文盲比誰都自信，不像他這樣覺得自己沒文化所以自慚形穢，誰都可以欺負一手。我媽總拿他是因為沒娶到更好的老婆所以感覺他自己沒用這種理由編排他，他看不起自己就是看不起我媽。我小時候我媽沒少因為他的懦弱性子和他争執，往後發現他是單純覺得自己書讀的少，比不上別人那些有大出息的才自謙，也不是多自卑。真有人欺負他，他才不會給人好臉看。

其他幾個直系的親戚學歷都是高中，學歷比我爸高些，人品挺膈應的，用現在流行的“普信”形容非常确切，那個年代能上高中，不是職高不是專項是挺不錯，所有他們可以自豪，但這是你自己的優點，不是你鄙視別人的标準吧。比上不足，比下也沒多少餘。嫉妒心很強還裝大度，明明自己不怎麽樣，卻總愛和別人比，總要證明自己比別人好。和真正優秀的人一比，他們又愛找各種各樣的借口給自己辯駁，不願意承認自己弱，很虛僞。

早些年別人來我們家要烤鴨我爸就給，我尋思憑什麽，看不起我們家還吃我們家烤鴨，一種吃你鴨是給你面子的施舍感。我媽那邊的親戚就不會這樣，想拿烤鴨會帶小禮物來，還會誇獎我爸媽的手藝好，貴不貴不是問題，心意很重要，人情世故該做還是要做的。有血緣關系就可以不禮貌嗎？沒這道理。大家自己過自己的日子，他們家賺的錢是錢，我們家的烤鴨就不是錢了。什麽“都是兄弟，白拿你的是承認你有本事，是我們親近的表現”這種态度，我是不贊同，白嫖就是白嫖，父母有養孩子的義務，兄弟姊妹沒有。況且他們的态度是那種發自內心的自上而下的瞧不起，所以我不喜歡這群親戚，小姨除外，小姨想要多少只烤鴨，随便拿，不拿我們才生氣。

之後我們家生意有起色，開了幾家分店，成了家族裏最有錢的那個，他們好像才意識到以前看人低的作态有問題。好笑的是，他們沒有道歉，拉不下臉面承認自己人格缺陷，只是不來拿烤鴨了。突然間說也想做烤鴨生意，誰都知道他們是什麽算盤。找爺爺要配方做了兩年沒起色，因為爺爺的方子是老方子，味道一般沒特色，屬于能吃不會經常想吃的那種。我們家的方子是爸媽自己開發的，試了十幾年，參考了很多地方菜系的做法才研究出能把鴨烤好吃烤出特色的竅門，所以也是我高中的時候他們的烤鴨生意才紅火起來。親戚想要我家的方子，惺惺作态地來攀關系，我爸想給，我媽不給。我媽鬧騰敢給就和他離婚，這方子的改良我媽是主要研發人，材料配比的風味資料全是她研究出來的，為了這麽個烤鴨，她都成香料專家了，配方的事她說了算。我媽不願意給配方還和我爸吵架這事不知道怎麽傳出去的，可能是爺爺奶奶說的吧。他們居然說我媽潑婦，這事我站我媽，十幾年的努力被他們看不起，看到賺錢了想來分一杯羹，拿不到方子還造謠說加了垃圾添加劑，不是純天然無污染的食物吃多了不好，到底是誰在潑。方子都沒有又知道我們家烤鴨用了什麽料了？他們沒想做生意之前，從來沒有這種謠言流傳，他們沒拿到我們家方子之後，這風口就漏了，不是他們傳出去的誰信。我們這食品行業，造這種遙不是要我們死嗎。人低劣成這樣，我只能說，活該賺不到錢。紅眼病是病，真得治。

我和妹妹性子都更像媽，以前我媽每次見他們來拿烤鴨都讓他們給錢，我們也學媽媽讓他們給錢，這時候爸爸就會當和事佬。他們背後嚼舌根說我們小氣八婆。他們大氣那把幾百只烤鴨的錢給了啊，一次拿好幾只真是自己吃嗎，拿去送人還這種态度，真覺得沾親帶故你的就是我的。他們還以為這是爺爺的店呢，拿爺爺的東西習慣了，下意識認為兄弟的也是自己的。還說我們是外人，要是我爸生兩個兒子絕對不會是這種情況，女兒是給別人家生的，是別人家的女人帶大的，怎麽可能和你親，要兒子才和爸親，他們都生的兒子。

我爸以前可在乎這些血緣關系了，不想讓他們覺得我們家賺了錢就變得傲氣，過年過節還主動讓他們拿幾只鴨回去吃，親戚有經濟困難也願意幫襯。我媽非常讨厭他這性子，十幾年都糾正不過來，也随他去了，那是他的兄弟姊妹，他想怎麽樣是他自己的事，用他自己的那份錢，別花家裏的錢就行。我爸媽挺神奇，把賬分得很清楚，爸是爸的，媽是媽的，他們各花各的。小時候以為爸媽不合，後來才明白，這做法可以避免百分之九十九的家庭矛盾。而我爸自從聽到親戚那樣譏諷我們之後，再也不會主動讓他們來拿烤鴨了，真成了別人口中傲氣的人。

什麽是他的底線他蠻清楚，賺到錢他的變化也不算大，愛好什麽的都沒變過，唯一的大變化是花錢底氣很足，不像我小時候那樣給自己買瓶酒都摳摳搜搜只敢選幾十百來塊的，會買很貴的酒嘗。喝酒是他這人最大的愛好，白酒洋酒什麽酒都喝，十萬買瓶酒舍得，六十萬買個車舍不得，問他為什麽不買臺豪車開多有面子，他說喝酒的不開車。實際上是幾十上百萬買個車開他也不會從這裏獲得滿足感，但有好酒下肚他會非常滿足。親戚覺得他有錢也沒擺脫以前的窮酸，土包子一個，我倒覺得他活得挺通透，只買自己想要的，不要別人覺得好的。在論品酒這事上，他絕對是業餘專家級別，參加過大大小小的品酒會，還開副業賣起了酒，評酒頭頭是道。雖然我個人認為酒這東西不調糖漿都是同樣的難喝。他說十萬一瓶的沒有千百塊一瓶的好喝我是信的，好酒的标準就那些，到了一定程度，價格提升并不會帶來它口味的提升。他喝酒量挺離譜，每天喝，論斤喝，我們家賺的這些錢也不夠支撐他消費十萬一瓶的酒，他愛喝千百塊一瓶的是好事。什麽都好說，不能不讓他喝酒。我們都怕他哪天把自己喝厥過去了，我媽不管他那些打牌的小愛好，除非他灌了幾斤酒還要去打牌。最近幾年我爸媽的主要矛盾就在喝酒這事上來回繞，以前沒錢他喝得少，現在有錢喝得過于開放，我爸年紀大了，再這麽喝下去早晚出事，所以我媽管他很嚴，每當我媽開始限制他的酒量一天最多二兩小酒時就能看見他作為一個白手起家發家致富的人的豪邁底氣。這麽看來說他窮酸也沒錯，別人有錢了愛好輪着換，要高檔的娛樂活動和以前的窮酸劃清界限，他還是喝酒，滿足口腹之欲，一點向上發展的意願都沒有。我考上大學他的第一反應是來幾瓶好酒慶祝一下，被我媽一頓好罵，說他根本不在乎我，只是想方設法找機會喝酒，一點沒個當爸的樣子，他不愛小孩。我媽當時在更年期，脾氣挺大，很多時候愛小題大做。我爸可不敢惹她，解釋說喝酒是他自己最喜歡幹的事，我上大學能讓他聯想到自己最喜歡的事，還不能說明他對我的愛嗎。我媽說你應該想的是孩子喜歡什麽，不是你喜歡什麽，你喜歡什麽有用。油嘴滑舌行不通，見我媽真要發火了他連連道歉說對不起自私了。他倆在那裏拌嘴，我和妹妹在旁邊笑瘋了。

爺爺奶奶知道我考上大學很高興，四處傳播這個消息，收到的反饋卻不怎麽樣，大家有祝賀，電話裏的語氣卻是一種完成爺爺奶奶布置的任務的感覺，透出“你上大學幹我屁事”的敷衍。只有小姨是真心祝賀，兩天時間準備了足有五厘米厚的資料來我家幫忙選擇志願，我爸媽都不懂上大學的事，家裏就她對這事有了解。我這個分很尴尬，說低不低，說高也不高，選擇面也窄，想讀好大學和心儀的專業需要精挑細選。小姨了解完情況，還開車帶我去幾十公裏之外的高考志願招生點現場當面了解各個學校的情況，能不能讀他們學校的某些專業，一一排除那些我考不上的，對我幫助特別大。別的親戚……一言難盡，後來我爸媽還從老顧客那裏聽來親戚對我們家的指指點點，尤其是我出櫃之後，他們的态度真是耐人尋味，有機會再講吧。

讀書那會兒我就是我們家族裏別人家的孩子，成績還不錯，聽話，幫爸媽做生意，總是得到勤懇聰明的表揚，我也挺開心，誰不喜歡自己有優點被誇獎。其實我是不怎麽聰明的那種人，幾乎沒有學習的天賦，全靠刷題練習熟能生巧，才勉強維持我的成績，和知識點聽一遍就懂還能舉一反三、平時追劇游戲樣樣不落的同學沒法比。他們是真聰明還勤奮，我是笨鳥努力飛。

我以為薇和我一樣是笨鳥，誰知道她是天生我才，平時都在扮豬，沒錯，她在群裏說自己超常發揮是假的，她之前都在控分，不想讓自己成績很突出，不想讓別人知道她很聰明，這一切都和她的爸媽有關。

我可以确定，她這短暫的人生裏最大的不幸就是來自她這毫無人性的家庭，所以她在對待某些事上的态度，是我能理解但無法贊同的淡薄，包括她能在二十五歲的年紀放棄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