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巫老

第十三章  巫老

在巫老成為巫之前，他曾經做了一個夢。

夢裏他看見了那高天之上，看見了流雲，看到了他夢寐以求的神明。

然而神明無感，只是一滴淚從祂臉龐劃過。

醒來後，巫老聽見了綿延不斷的雨聲。在他與那一任的巫講起這件事後，巫死後他變成了新的巫。

老一任的巫曾經告訴過巫老，與神明溝通是巫的責任，但是巫一生當中能夠面見神明的次數屈指可數。有的甚至只見過一次，有的會在死之前再一次面見神明。

神明是不可測的。

直到現在，巫老也只是對當年那場夢半知半解。

——雨是神明的眼淚化成的。

從成為巫開始，巫老經歷了記不清多久的雨季，直到有一天，雨夜裏一個男人抱着孩子跑過來問巫老取什麽名字。

男人懷中的孩子因為寒冷而卷縮着，面色卻不似剛出生的小孩子那樣皺巴巴的，反而有些紅潤，十分健康。

似乎是想到了什麽，巫老便對男人說道：“既然是在雨天出生的，便叫雨吧。雨是神明的眼淚，滋潤萬物。”

男人頭一次聽說這個名字這個字的含義，很是驚訝，但對于自己與所愛之人的孩子，他也十分喜悅能夠得到巫老這樣美好的名字。

“雨嗎？真是個好名字，巫大人。”

那一天的雨之後又下了很久很久，巫老也看着雨幕很久。

直到淩晨了，雨終于停歇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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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來自北方的寒風終于完全地席卷了這個峽谷。風雪越來越大了，這幾天魏霞跟雨都呆在山洞裏。因為進入了休眠日的原因，大家都待在家裏，不過每隔一段時間魏霞就要求人們出來這邊山洞聚聚，要麽她就跟雨一個個山洞看過去，避免發生意外。好在她們都是年輕人，一個個山洞去看也就是身上熱了一些，不至于生病。

這一天也剛好是她們需要出去巡邏查看情況的時候。

山洞基本上都在一塊兒，所以逛完她們這一邊很快就結束了。巫老平日裏住的是平地，是她們最後一個過去看的。

過去看的時候，魏霞還在門外喊了幾聲巫老，卻沒有回應。

頓時，魏霞就有些慌張了，還是雨捏住她的肩膀，讓她放松，随即快一步推開門前堆放的擋風獸皮，叫了聲“巫大人”。

“……”

只有呼啦啦的風聲回應。雨見此，眉頭一皺，便三兩下跨過了那些地上的東西，一路到了巫老睡覺的地方。

巫老躺在床上，沒有醒來。

“雨，怎麽樣了？”

魏霞的聲音從雨的身後傳來，她應了一聲，走上前去，仔細看了一眼，上手摸了一把巫老的鼻子，還有氣。

“巫，巫！巫！”

雨便扯了扯巫老的衣服，試圖喊他起來，或許是真的聽到了，巫老也懵懵懂懂地睜開了眼。

“……啊，是……孩子啊……你們……你們過來了。”

這聲音十分虛弱，聽起來好像幾天都沒吃飯了。雨還沒來得及回答巫老，魏霞便過來，看到巫老的境況吓了一跳。

“巫老，你沒事吧！”

“啊……孩子。”

巫老眼睛半睜，盡力去注視着面前的兩人。他有點分不清現在是什麽時候了。仿佛剛才他還是個孩子，是啊，他小時候不像其他人，會自顧自地擺着石頭，會看着巫摘草藥，熬着那種很苦的湯水。仿佛剛才他還是個青年，接過巫的名字不久，在他曾經敬仰的首領面前不太熟練地跳着神之舞，夜晚又因為無法得到神明的啓示而失眠。又仿佛他已經在部落裏待了很久很久，認識的人差不多都已經去世了，活下來的好像都只是孩子。

現在，他想起來了，他已經老得不成樣子。這一年的休眠日之前，他将巫的職責交給了自己的孫女，那個還年輕還想着情愛的女孩。但在他死之前，他仍然有着想要做出一番不同于上一任功績的理想。

風雪越來越大了，他也覺得越來越冷了。或許，女孩說得沒錯，在休眠日這一天，既然有了希望，又何必去選擇孤零零的死去——他本來是有希望的。那一天後，他便病倒了，昏睡在床上，不知天黑日落。

也仿佛是因此，他又看見了，看見了高天之上純白的身影。

“咳咳，孩子，巫果然老了啊。”

同前一句不同，巫老這句話說得有精神多了，這不由得讓魏霞想起來了一個可怕的詞語——回光返照。會是這樣嗎？這樣慈祥肯支持她們的老人，為什麽會有這樣的結局？

精神越發好的巫老顯然看出了魏霞的問題，他笑了笑，反而不在意。

“孩子，你還小。巫已經活了很久很久，你瞧，巫還看見了你這樣從異世來的人呢。這些日子，多謝你啊。”

“巫老，我只是做了我該做，沒什麽……”

巫老打斷了她的話，十分認真地搖了搖頭，說道：“但是這些你本不用做的，孩子，你做了太多太多，巫反而覺得部落有愧于你，巫也有愧于你。那一天，你說的辦法還好，但巫反對了你，希望你不要介意。”

“怎麽會……”

魏霞卻依舊很難受。這些日子裏，她們會時不時地說些話。巫老告訴她那些植物可以作為療傷的藥草，那些植物是什麽樣的，魏霞也以自己那個世界的經歷回饋巫老。聽完魏霞那個世界的描述，巫老很是開心。他說人們都能活一百年了，真好啊，你們世界的神明呢？魏霞告訴他，我們已經推崇無神論，神明是不存在的。

“不必擔心，孩子，這個世界神明是存在的。所以，巫死去後依舊會在另一個地方默默看着你們。”

也仿佛是在這時，她忽然想到小時候媽媽告訴過她一個善意的謊言——人死後會化作天上的星星看着地面上的親人。所以，一直以來，一直都會有人相信神明吧。

在這樣苦苦掙紮的世界裏，若是沒有信仰，人們該怎麽跨過黑夜呢？要不是她所在的時代，人們已經不用為吃飽喝足而奮鬥了，也會這樣啊——雖然是其他的問題了。

雨默默蹲了下去，将巫老身後的獸皮聚成一團，讓他靠在身後，坐得能舒服點。雨也覺得心口有點悶悶的，就像爸爸離開她的時候，不過對于部落的人們來說，活着永遠是最重要的事情，所以悲傷總會過去。

現在，的确有點悲傷。

“哈哈，你們再這樣看着巫，巫還以為自己已經走了呢。”

年邁的巫溫和地笑着看着兩個少女。在他的心中，這兩個孩子都是好孩子，更是特別的孩子。

他拍了拍魏霞的手，忽然說道：“雨，巫還有些事要跟你說，你先送魏霞回去吧。別擔心，每個人都會經歷這個時候，巫只是時間到了。”

“不，你要不先吃點東西，巫老，你是不是好久沒吃東西了！”

“哈哈哈！”

雖然魏霞轉移話題的能力很差，但巫老還是笑開懷。

接着，魏霞便抓起了鍋，憑着一股子勁來給巫老煮了一碗熱湯，裏面有肉有菜，讓巫老哭笑不得說自己都快走了的人了還吃這麽好，魏霞便反嗆口說反正已經做好了你就吃了。雨默默地看着兩人，臉上不自覺地帶了一絲笑容。

很快，魏霞雖然舍不得，還是跟雨回去了。

回到山洞，仍然是風雪漫天，下午了，看着就要日落了。

“雨，你說，巫老他，他是不是……”

魏霞不忍心說出那個字。

“嗯，巫要死了。”

雨卻已經緩了過來，自然地說出來了。

“這樣嗎？那雨趕緊過去吧，我一個人，想安靜。”

“安靜？”

“沒有安靜這個人，不是，雨不瞎想，不，我別瞎想。”

這樣亂糟糟地說錯話後，魏霞忽然間就好過多了。她往前走了一步，進了山洞。回過頭還看到雨站在山洞門口，眼神一直注視着她。真是的，魏霞嘟囔了一句，反過來喊雨趕緊過去了。

“快去啊，雨！”

沒個好氣。

老是這樣子，她還真以為雨愛上她了，但原始人真的有精神需求嗎？

從魏霞兩人離開後，巫老就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的山壁。

黝黑的山洞裏，只有外面呼呼的風聲和劈裏木柴發出的劈裏啪啦的聲響。

他想起自己之所以讓雨單獨過來，是因為他昏迷的時候，也做了一個夢，如那一次告訴老一任巫的夢。

一開始，他到了一個無比純白的地方，睜開了眼。遠遠地，他看到一個雕像，下一刻他便明白過來那是神明。

神明不可直視，他剛注意到便感覺雙眼刺痛，低下身軀，不敢去窺視。

接着宛如風雪一般的純白席卷過來，一陣天旋地轉之後，他在那高天之上得到了神明的啓示。

神明的力量并非常人所能接受，神明的啓示也并非常人所能承受，也因此，在那個夢中醒來，巫老便發現自己的身體漏了一個大洞，是無論如何都填補不了的巨大的空隙。

啊，他才意識到自己終于還是要離開人世了。

巫的一生遠比部落人漫長，而漫長對于巫老并非幸運。那些曾經的親人朋友相繼去世，曾經看着長大的孩子死在了獸潮，死在了寒風中，死在了饑餓之中……太多太多，生命的長度反而對他是一種痛苦。索性，那段時間沒有太長，很快，巫老就找到了辦法。

只是這種辦法又能如何呢？不過是不去過多接觸，不過是不去過多交流。

部落人首要的是生存，是活下去，而巫老卻早早地度過了那個時期。堅持他一直活下去的願望，大概是那個夢中所知道的“雨”。

說來可笑，魏霞那個孩子描述的世界對巫老而言，是那麽地具有誘惑，又是那麽地美好。

然而巫也知道，神明并非魏霞口中的“神明”，祂存在于此，本身就是最大的惠及世間。

“雨，你來了。”

輕盈的聲響，但巫老此刻精神十足，幾乎是不費力便聽出了來者。

“嗯，巫找我，是為了什麽？”

雨來到了巫老的面前。

從前，她并不是沒有面對巫老。她也曾經懷疑過巫老是否有對她過多的關心，因為巫老一直認為她是特別的孩子。到底特別在哪裏，勇曾經說是因為她有比部落裏的勇士更強的能力，然而事實真的如此嗎？

這一次，巫老是為了什麽。

“雨，你是特別的孩子。部落都是神的子民，非但部落，精靈，獸人，妖精，等等，都是如此。所以，巫留下你，是因為巫夢見了神明的啓示。”

是因為神明的啓示？這個答案讓雨皺眉。她不是沒有想過巫老對她的關心是因為神明，雨是神明的眼淚化成，這句話能夠流傳在部落裏本身就很奇怪。

但巫又的的确确是部落裏通神之人的代稱。

“巫大人聆聽了神明的啓示。”

“是啊，特別的孩子。巫留你，是因為這個啓示也與你有關。”

巫閉上了眼睛，仿佛在念着什麽難懂的話語，但雨竟然真的聽懂了。

——當你閉上眼，祂便睜開眼。

說完，巫老睜開眼，臉上的血色一絲也沒有了。

“雨，你聽見了嗎？”

“……閉上眼，睜開眼，什麽意思？”

巫老搖了搖頭，說自己也不知道，他也是從雨的話中才知道那句話的含義。然而為何神明讓巫老預知了這件事？或許，過去現在未來對于神明而言，只是一條線，又怎能不知曉呢？

然而神明卻難以知道，活在現在裏，跨不出時間的人會做出什麽樣的選擇呢？

“嗯，我會記在心裏的，需要我告訴巫祝嗎？”

巫的孫女名叫祝，這是同輩的叫法，并且巫祝還不算巫，只是巫的繼承人。

對此，巫老搖了搖頭，讓雨不要告訴其他人，包括魏霞。

“但我不一定能做到。”

“不，雨，這是一位巫臨死前的懇求，孩子啊，特別的孩子，巫相信你。”

也許是因為巫老最後那悲切的神情，雨最終還是沒有告訴魏霞這件事。

神明的啓示嗎？也許，這對魏霞來說，一文不值。

畢竟，魏霞不信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