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001

阿黛爾第一眼清醒的時候，就意識到事情不太對。不僅因為她無法動彈，更因為缺少本能的動作。

衆所周知，睜眼是醒來的第一個動作，但是阿黛爾的眼前少了揭開感，所有事物一股腦地湧入視野。

這樣的突兀讓她不安，好像有什麽事情超出掌控。

正對自己擺放着臺大型操作儀器，屏幕泛着冷淡的白光，光線照射到的上方天花板可以看到硬幣大小的洞，洞口周圍延生出蛛網般的裂痕，有塵土混着沙粒從洞口掉入，一旦進入操作臺的縫隙，便會帶起滋滋滋的閃花，白色屏幕充斥着灰白色塊，像是古時候信號不好的電視機。

儀器下方連接着各色線路，最粗的一根正對自己而來，在眼前大約一米的地方細分成許多根。阿黛爾雖然看不到自己的模樣，但也能猜測到這些線路的終點就是自己。

只要想到自己身上連接線路，所有數據都被儀器無情監測，阿黛爾就不禁感到一陣惡寒。人類應該還不至于喪心病狂對同類做這樣的探測，尤其是她的家世非常不俗，身為核心區三大研發世家之一索拉家族唯一的大小姐，她自由備受寵愛，沒有人會冒着這樣的風險，難道說是機械助理？

阿黛爾驀然睜大雙眼。

機械助理四個字一出來，她就維持不住自若的心境，沉睡深處的記憶被喚醒，她記起了昏迷前的事情——

那天天氣晴朗，風和日麗，她去了西三區拜見與自己有着婚約關系的維克尼亞家族，熱情好客的族人圍着自己，風度翩翩的未婚夫帶笑走來，嬌憨可愛的小姑子親切地按住自己的肩膀不放，就在她被氣氛感染淺笑晏晏的時候，藏在未婚夫身後的數據導管突兀地插入她的腦腔——動作像是演練過千百遍，幹脆利落，半點也不拖泥帶水——痛苦非凡的數據轉換過程讓她窒息昏迷，或者說已然死去。

變故來得太突然，即便聰慧如她，也做不出有效反抗。

她不知道為什麽素來溫厚有禮的未婚夫會偷襲自己，對外可親的維克尼亞家族會下這樣的狠手。只感覺到了震驚跟惶恐，還有不知未來發展的茫然。

細細回想下，那樣井然有序的行為，絕不是一時能夠完成的。也不知道維克尼亞為了這日的事情做出了多少的準備，十多年來隐忍不發的目的，到底是為了什麽？還有那根突然出現的導管，跟機械助理絕對分不開關系！也不知道他們研究出了什麽，對核心區的格局有怎樣的影響。

她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失去意識，任由那端的數據侵占身體。

阿黛爾不覺得維克尼亞敢冒着得罪索拉世家的危險殺害自己，只可能是利用自己身體跟身份的便利做出什麽。雖然相信家裏人不會被欺瞞，但她還是滿心期許回去告訴他們。

她怎麽允許自己最親最愛的家人被人算計？還是利用自己身體的方式？還是維克尼亞這群裏外不一的人？

Advertisement

想都別想！

或許是因為這樣，她才能醒來？

就像娛樂作品裏面出現的，強烈的意識什麽的？

直覺告訴阿黛爾不是如此，對方顯然沒有讓她活下來的意思，導管那方的數據已然适應掠奪模式，整場轉換過程都顯得強勁非常，遠不是自己能夠招架住的。人類對腦域的開發止步于腦域本身，如何應用腦域內的數據進行掠奪，是始終沒有存在過的話題。

面對強勁的攻勢，阿黛爾防無可防，只能絕望地等待終結來臨。

萬萬沒想到，還有再次恢複意識的時刻。

阿黛爾的眼裏重新燃起光芒！不管怎麽說，她現在都醒來了，說不定可以利用這次機會，回去家裏揭穿維克尼亞的陰謀！

阿黛爾壯志酬籌！

不過她也清楚，眼下的處境算不得大好，不說這莫名其妙的地方，單單自己身體上的變化，就讓她無處下手。

字面意思的無處下手，渾身上下無法動彈，只有眼睛跟腦回路存在。雖然視野比之前擴充了好幾倍，但是接收到的信息少了，能夠利用的點也少了。

當真是痛心不過，好不容易恢複了意識，結果跟植物人相差無幾。植物人說不定能聽到外界聲音，感受到皮膚觸覺刺激，阿黛爾卻什麽都做不到，只有一雙茫然睜開的眼睛，能看到一定的視野，範圍一成不變的視野。

視野裏的內容也是相差無幾，儀器屏幕距離自己有些遠，除了閃花時候引起的灰白色塊什麽也看不到。天花板的布置倒是有些眼熟，令阿黛爾想起了自家兄長使用的地下實驗室，莫非這也是間地下實驗室？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洞中掉出的沙土塵埃就是線索！

阿黛爾凝神注視着掉落的塵土，土黃色的泥沙成細細顆粒掉落，這說明地表的環境非常幹燥，所以才沒有濕漉的痕跡沾于其上。混雜其中的塵土更加得細小，偶爾有細碎的岩石顆粒掉下，想必頭頂環境必然有大風頻繁發動，不然岩石不會風化得這樣細小。

幹燥、大風、簌簌的沙粒、細碎的岩石……

這樣的地表環境，核心區可沒有。

阿黛爾仔細回想了下，發現無論是自己居住的核心區，還是照顧表弟時候去的港寧區，都沒有這樣匮乏險惡的環境存在。人類的居所早就由現代化科技打磨成最适合人類生存的環境，原始化的環境，只存在于人類涉足不深的地方。即便是沒來得及開發的地域，也會粗加工到人體接受的程度。

而現在，能在這樣一個人類涉足不深地方造起這樣一座實驗室的，只可能是包括自己家族在內的核心區三大研發世家。因為除了這些巨擘外，沒有人有資格開發已有區域外的其他星域。

要真是這樣，自己必然落入了另兩個家族的人手裏。就是不知道那兩個家族怎麽會屈尊降貴跟維克尼亞合作，是不是想要打擊索拉的地位。

阿黛爾的分析止步于此，她對實驗室的環境不是很清楚，能在開始時認出天花板的布置，也不過是因為兄長曾經帶她去過幾回看過幾回罷了。

再多的細節，可是沒有了。

如此這般，倒不知道是好是壞。

就在她分神的時候，一個不修邊幅的高個男子進入視野，空蕩蕩的右袖在阿黛爾面前掃過，惹得阿黛爾心裏越發疑惑起來。

她對三大研發世家都算了解，根本沒有右手殘疾的人存在。難道說是其他陽奉陰違的家族？可是他們怎麽瞞得過三大世家聯合探測儀的檢測？

自星際歷開啓以來，三大世家為了保證自己的利益，維護他人安全，一直有用探測儀檢測周圍的環境。應該沒有人能夠躲過他們精密的探測才是。

事情頓時匪夷所思起來。

原本十拿九穩的猜測出現了盲區，阿黛爾的分析也就陷入了矛盾。如果這人不是研發世家的，那他是誰？維克尼亞的族人她都見過，很确定沒有這麽個斷臂的存在，可如果不是維克尼亞，又有誰會掌握住自己？

阿黛爾艱難地用了“掌握”這個詞，對于曾經的頂級世家大小姐來說，這顯然是個冒犯的詞彙，但是眼下的處境已經讓她顧不上這麽多了。如果這人不屬于維克尼亞家族，又會屬于哪個家族？跟維克尼亞什麽關系？怎麽把自己挪到這裏來的？跟維克尼亞做了交易？還是其他的行徑？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對自己做過什麽樣的變動改造？自己除了視覺一無所有是不是他搞的鬼？

一連串的問題壓得阿黛爾近乎喘不過氣，就在她納悶的時候，男子徑直朝她走過來。

他俯下身，嘴巴張了幾下。

阿黛爾猜測他應該說了什麽，但是聽覺缺失讓她聽不出內容。唇語這項高端操作不在她的能力範圍內，也讀不懂細節上的差異。

近距離的接觸方便了她的觀察，只是對方背着光，看不清具體的相貌，只有光線照耀下的小半張側臉，跟一雙滄桑的眼睛。

他伸出了手，似乎在撫摸自己的臉龐。

觸覺的消失讓她做不好判斷，不過也省了起雞皮疙瘩的環節。又或者起了她沒察覺到。

阿黛爾看到他嘴巴簡單地開合了幾次，收回手，又站到了儀器的面前。随後屏幕的光芒開始變化，刺目的紅光取代了原來看起來還算柔和的冷淡白光，反射到那個人的面容上，像是塗滿鮮血的猙獰惡魔。

心底的預警更加濃烈。

耳朵處倏然傳來電流的刺激，陣陣尖銳的痛感深入脊髓腦海，随後蔓延到身體每一個地方，渾身上下就沒有不刺激不痛楚之地！即使是擁有視覺的眼睛，在這樣的沖擊下也躲不開疼痛的命運，明明那個地方沒有痛覺。

阿黛爾的面容開始扭曲。

“啊——”

驚呼聲炸出，房間內驟然安靜了幾秒。

阿黛爾的腦海突覺一輕，所有的痛楚消失殆盡，身體油然而生輕松了幾分。屏幕上的紅光恢複成白色，儀器前的男人轉過身來，飽含滄桑的眼眸裏多了幾分誠摯的喜悅之情，連帶着實驗室的環境都明快不少。

阿黛爾喘着氣，眼眸裏抑制不住的喜悅。

她終于發出了醒來後的第一個聲音！

也聽到了第一個音節！

她能夠感覺到屬于她的五感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她的眼睛能夠看見，她的耳朵能夠聽見，她的鼻子能夠聞見，她的身體能夠摸到感覺到……所有的感覺都回來了。

哪怕環境依舊不利于自己，她還是感到了輕松跟興奮。

方才被束縛的感覺全然消失，她扶着身後的牆壁站起來，許久不曾動作的身體多了幾分限制，疲軟無力的機體幾乎支撐不起。

但是阿黛爾已經很滿足了，經受過剛才無力動彈的處境，任何細微的變化都讓她興奮不已。

她将身體向後靠倒，背部跟雙手死死抵住牆壁，穩住自己的身形，目光沉沉，看向對面男子，似乎是想要問點什麽。

男子卻比她更早發言：“你醒了。”是個陳述句。

他的聲音沙啞幹澀，似乎是很長時間沒有說話，開口的話語支離破碎，音節詞彙都有些古怪，別提那慢悠悠到極致的語速。

“強風季快來了，我們得走了。”

這是男人說的第二句話，不等阿黛爾反應完，就開始席卷實驗室的物資，速度之快讓阿黛爾不禁咋舌，直到男子搬空了實驗室站到她面前，阿黛爾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

“你……”

剩下的話語還沒說出口，那人就扛起了阿黛爾：“三分鐘後，時速三百的特納氏強風就會席卷地表，到時候誰也走不了。”

他們必須争分奪秒！

隔壁的空曠房間裏停着整座星球上唯一一架飛行器，是很簡陋的類型，阿黛爾估計這玩意兒飛不出恒星系。

那人随意将阿黛爾扔入艙內，自己坐到駕駛艙的位置。

透過那方狹窄的視鏡，阿黛爾看到外層的天花板打開，漫天飄舞的沙塵飛揚，裹挾強大力道沖擊而來，整片天空都被他們占成黃色。

而被阿黛爾認定簡陋的飛行器，爆發模式下的起始加速能力，遠不是其他飛行器所能比的，短短的幾秒鐘內，速度直線攀升至第三宇宙速度。

黃沙源源不斷割磨着龐然大物，發出滋滋的聲音；飛行器穩穩升空，渦輪處強風排斥着沙粒的進入。

這是一場尖銳的争鋒。

直到離開黃沙洶湧的範圍，那些兇狠的沙粒再也飛不上來，阿黛爾才輕輕地松了口氣，低頭看到下面黃色的景象仍是心有餘悸的感覺。

人類絕對沒法從那樣的環境下逃脫，難怪實驗室一開始就建在地下。為的就是防範這可怕到席卷一切的特納氏強風！說不定她最早見到的天花板洞口，就是特納氏強風造成的！

難怪剛才這人這麽急着要離開，這是真的活不下來啊！

不過阿黛爾顯然松氣太早了。

只聽聞咔嚓一聲，飛行器的機翼掉了半只出去。

阿黛爾：“……”

我就說這玩意兒飛不出恒星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