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衷腸

夏邑端着外皮紅亮的一碟石榴往前殿去時,腳步略微放的重了些,緩緩的響,迎頭便叫守在外邊的寧海拿拂塵甩了一下。

“輕些,”他壓着聲音,皺着眉道:“吵了聖上,你擔得起來嗎?”

“是,”夏邑拿衣袖擦了擦汗,低聲應道:“奴才明白的。”

他覺得熱,寧海自己也出了一頭汗,明明是深秋了,那種心底悶悶的躁動,還是叫他有些透不過氣來。

聖上不喜歡說話,更不喜歡喧鬧,所以含元殿侍奉的內侍們,多是性情沉穩端和之輩,素日行事更是小心。

別說是胡亂插嘴開腔了,便是摔跤,也能摔得不發聲響。

可即使是如此,也并不能保證安泰度日。

昨日,便有兩個內侍在外殿低聲說話被聖上聽見,直接趕出去了。

雖說這下場是他們自找,但之所以敢這樣,還是因為之前如此行事,聖上未曾禁止。

只是他們倒黴,撞到聖上氣頭上,難免會被發作。

聖上近來心緒不佳,別說是周遭侍奉的人,便是寧海這個跟了許多年的內侍總管,也暗自提起一萬顆心來,唯恐哪裏出了差錯,惡了聖上。

巍峨堂皇的含元殿,較之往日的安靜,似乎更有了幾分蕭瑟意味,肅凝至極。

天邊的晚霞雖明麗殊豔,卻也帶着秋日的涼,淡淡的,叫人禁不住打個寒顫。

錦書端着熱茶,一進內殿,就被寧海總管叫過去了。

“錦書姑娘吶,我求求您了,管您叫姑奶奶行不行?”

一把年紀的內侍總管看着她,低聲苦勸:“我跟着聖上這些年,還沒見他這般待人,您還是頭一份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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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不還是好好的嗎,”寧海壓着聲音,苦大仇深:“怎麽忽然就冷下來了?”

“總管該去問聖上才是,”錦書莞爾:“我不過是個宮人,哪裏能做得了主?”

“姑奶奶,您對聖上熱一點,哪怕是多說幾句話,他也會高興的,可別不理人。”

寧海勸她:“剃頭挑子一頭熱,時日久了,會叫人心涼的。”

對着明白人,錦書也不含糊其辭,淡然道:“說涼就涼,可見那挑子本來就不熱,沒了也就沒了。”

“我說話實,您可別介意,”為着自己的日子好過,寧海苦口婆心道:“那夜您同聖上一道宿在含元殿,是記了檔的,那就是聖上的人了。”

“待到他日,別說是出宮嫁人,便是出宮,也不可能了,還是早作打算罷。”

“我知道,也沒打算再嫁人,”錦書撫了撫發上的玉簪:“我想的很清楚,也知道自己接下來的路應該怎麽走。”

屈膝向他施禮,她道:“總管是好心,我都明白的,謝過您了。”

“哎喲,使不得,”寧海避開了,向她示意前殿:“去吧,聖上還等着呢。”

“嘴巴甜一點,說幾句好聽的,這事兒就過去了,聖上疼你,舍不得說什麽的。”

錦書不置可否的一笑:“哦。”

她進去的時候,聖上正執禦筆,低頭批複奏疏,神情專注,只能見到高高的額頭與挺竣的眉宇。

兩側的宮燈亮着,帶着淺淺的溫度,叫他肅穆面容柔和幾分,更顯溫舒。

兩個內侍守在一邊,見她進來,一道松了口氣。

她進來了,聖上也不擡頭,只是垂着眼細閱自己所書批複,似乎沒見到她一樣。

他不言語,錦書也不做聲,上前一步,将茶盞放到他手邊,便悄無聲息的退到了一側,如往常一般,低眉順眼的侍立。

聖上眉頭幾不可見的一蹙,随即便如秋日的湖水一般,平複下去。

于他而言,這種不由自己控制的,突如其來的心池乍亂,還是頭一次。

冷靜而克制的度過了前半生,卻在這檔口遇到了這樣美的變故。

這是年少時不曾有過的情思悸動,或許再也不會有了,不試一試,他不忍忘懷。

盡管錦書始終淡淡的,他也不肯氣餒。

聖上不知道她喜歡什麽,便一樣一樣的送過去,試探她心意。

只可惜,襄王有意,神女無夢。

他若是賞東西與她,她只是收着,也不推拒,卻從沒有用過,神色似是佛寺前的臘梅,清淡之中不帶情思。

當真絕情。

聖上雖肯放下身段示好,骨子裏卻仍舊有君主的倨然。

這樣近乎青澀的情意沒有得到任何回複,她始終不予理會,即使他是天子,也難免會困窘傷神。

一來二去,兩人便冷了下來。

倒不是錦書怠慢,而是聖上沉着臉,不搭理她了。

那之後,也有人暗地裏嚼舌根,說她太過拿喬,反失了聖心之類的譏諷嘲笑。

只是,那話傳出去沒多久,說話的人便不見了,借着這關系,錦書身邊倒是清淨許多。

她也心寬,對此只當不曾察覺,每日做了自己本職,便似往常一般候在一側,似是觀音玉瓶中的柳枝,安然之中帶着沉穩,寵辱不驚。

聖上見了,愈發郁卒起來,卻也沒有言語。

如此一室寂靜,一直到了晚膳時分。

聖上面色不虞,語氣也沉,吩咐人擺酒後,便半合着眼,不說話了。

含元殿中最不缺乏察言觀色之輩,內侍們自然能察覺出聖上不善。

不說是年輕的,便是寧海這種經過無數風浪的,也斂氣屏聲的侍立一側,紋絲不動。

錦書收了茶盞,正要往外殿去,卻被捧着酒壺的夏邑與夏林拉住了。

“姐姐救命,”兩個人只差沒流眼淚了,哀求道:“聖上面有怒意,我們毛手毛腳,唯恐犯了忌諱,還請姐姐幫上一幫。”

說到底,他們也是因為自己,才受了無妄之災,倒也可憐。

錦書沉默一會兒,接了酒壺過來:“往日裏,這時你們也該散了,早些回去吧。”

那二人心下一松,千恩萬謝的去了。

錦書端着漆金托盤進了內殿,便見聖上盤膝而坐,手肘置于暖炕的桌子上,一手撐住下颌,不知在想些什麽,見她進來,目光才微微動了一下。

留在內殿的幾個內侍對視一眼,悄悄的退了出去。

錦書似是沒有察覺,走到近前去,向聖上屈膝施禮:“聖上安。”

聖上看着她,目光沉沉,道:“朕不安。”

錦書被他說的微驚,擡眼去看時,卻望見了他眼底湧動的難言波濤。

突如其來的,她心中一顫,是似曾相識的波動。

聖上執起酒壺,自酌自飲一杯,才看向她,緩緩道:“朕很難過。”

這話有些難接,錦書聽了,一時之間,竟也不知應該如何開口。

聖上卻不等她回複,笑了一笑,再度飲了一杯之後,問她:“會喝酒嗎?”

錦書沉默着搖頭:“不會。”

聖上定定看她一會兒,忽的伸出手來:“過來。”

錦書眼睑微垂,将自己手掌遞了過去。

指尖堪堪落到他掌心,他便緊緊握住,臂上用力,将她整個人都帶過去,順勢抱到了身邊。

“陪朕待一會兒,”聖上攬住她,聲音低低的:“別不理人。”

錦書半靠在他懷裏,同樣低聲的道:“是。”

聖上聽她這樣說,便不再開口,也不動桌上禦膳,只是為自己斟酒,一杯接一杯,總是不停。

如此過了許久,錦書終于伸手握住他手腕,低聲勸道:“空腹喝酒傷身,聖上已經飲了許多,今日便先歇下吧。”

聖上手腕一頓,卻不言語,只是掙開她手,将杯中酒飲盡。

錦書眉頭微蹙,正待開口,他卻低下頭,含住她的唇,将口中餘酒喂了進去。

辣辣的,帶着有些嗆人的醇香。

只是小小一口,錦書便嗆得咳了起來,嗓子裏像是進了一把花椒,麻麻的難受。

她伸手去推聖上胸膛,卻未曾如願,只好拿帕子掩口,連連咳了許久,面色不覺緋紅。

聖上撫着她的背,等她平靜下來,才低聲問:“難受嗎?”

錦書壓住升騰起的咳意,正待開口,卻聽聖上開口了:“你不肯理朕的時候,朕也是這般滋味。”

他看着她的眼睛,目光深處仿佛有一顆星:“只多不少。”

錦書被他說得一怔,一時間,竟不知應該說什麽才好。

聖上卻不看她,只是自一側玉盤中取了一只石榴,邊剝邊問:“朕今年三十有一,年過而立,從未有過如此低聲下氣,可繞不過自己心意,總想再問一問。”

石榴鮮紅的皮被剝開一角,露出裏面乳白色的薄膜狀隔閡,與鮮亮剔透的果粒,燈光之下亮晶晶的,似是夏日最紅的芍藥一般灼豔。

聖上停了手,看着石榴內裏的密密紅粒,低聲道:“你還是……不願意嗎?”

錦書目光落在一側暈黃着跳躍的燈火上,頓了一會兒,方才道:“奴婢是否願意,又有什麽要緊的。”

她語氣極輕,話音卻似有千鈞重。

“你不肯,只是覺得男女情愛信不得嗎?”

“還是說,”聖上低聲問她,語氣愈發低切:“不願意,同別人一道侍奉朕?”

“世間凡俗女子,哪一個不想同夫君攜手白頭,相親無隙?”錦書笑的淡淡,道:“奴婢只是庸人,當然不能免俗。”

“可奴婢也知道,這是九重深宮,并非凡俗,所以不會生妄念。”

她毫不避諱的回望聖上,目光明徹:“世間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聖上定定看着她,目光黑沉,許久許久,沒有言語。

錦書同他離得這樣近,清楚的看見聖上抿着的唇與的收緊下颚,似乎是被拉緊到極致的弓弦,下一刻就會崩開。

如此無聲的對視,持續了不知多久,錦書才聽他道:“若是朕,以後……”

聖上只說了一半,便停了下來。

錦書看見他額上繃起的青筋,似乎是某種極為激烈的情緒在血管中湧動,正覺微驚,他卻低下頭,将她按在懷裏,猝然吻上她的唇。

迸發出所有熱情一般,狂熱中帶着無限缱绻的吻。

大抵是飲過太多酒的緣故,他唇齒之間還帶有難掩的熱辣氣息,同他的激烈動作一般,不容違逆的侵略性。

錦書推了兩下,還未曾推開,便覺他咬住自己唇,痛楚襲來,随即便是甜腥氣。

流血了。

如此這般之後,他卻溫和起來,細細的吻她的唇,動作輕柔的,将湧出的血盡數安撫下去。

擡起頭,聖上目光在她面上幾度逡巡,一絲不亂的神色中,終于顯出幾分倦怠與頹然。

“你來了之後,朕哪裏也沒去,”他伏在她肩窩處,低聲道:“宮裏人都在疑心,朕是不是偷偷剃度,做了和尚。”

錦書嘴唇動了動,沒有說話。

聖上卻握住她手掌,帶着往自己心口去,叫她感受胸膛裏有力的跳動,一下又一下。

“你若有意,”他看着她,目光與語氣一般深深:“朕何妨效仿魏王,不複言及美人。”

作者有話要說:

魏王與龍陽君有情,龍陽君擔心自己被美人取代,遭受厭棄,所以惴惴不安。

魏王曰,诶:有是心也,何不相告也?于是布令四境之內,曰,有敢言美人者族."

翻譯過來就是:“你既然有這種心思,為什麽不早告訴我啊!”于是下令全國,說:“有誰敢說有美人的,罪滅九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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