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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渾渾噩噩不知時日過,睜眼之時,橙黃色的火光在眼前跳躍,火星蹦跳閃爍,散發着生命的熱度,守泰淳不覺地看入了神。直到一根冰涼的手指戳在自己頰上,他才驚醒過來。

“父皇,你可真沒良心啊,醒了也不說一聲,我可是一直在擔心着你啊。”

宮羽的笑顏在他面前放大了數倍,聲音仿佛一根羽毛在他心頭戲耍。她托腮靠在他身前,發絲垂落到地上,火光在她面上映出了紅暈,精致之中生生又勾出幾分魅惑。

這人又作妖了。自認為熟悉了她的套路,守泰淳強迫自己移開視線,不想把全副注意力都放到她身上。未料一動,身體卻未如他想象中一般側過去,手腳一點知覺都沒有。

對啊,守泰淳才想起,自己與宮羽先前都是摔下了崖的,重傷也難怪。只不知宮羽如何了?看着還挺精神的……

“父皇啊,”見他愣神,宮羽的指尖落到他的眼角,眸色黑沉,帶着幾分不明的意味,“從崖上落下,你承受了絕大部分的傷害,手斷了,腿斷了,頭也砸破了。受了這麽重的傷,你是怎麽活到現在的?”

他怎麽知道?就不能說句好聽的話嗎?哪怕誇他一句也好啊。唯一能動得靈活的就是頭了,守泰淳眼珠子一翻,露了白。

見他不想回答,宮羽又戳了戳:“你的嗓子沒壞,別跟我裝啞巴。說實在的,你是不是早就知曉自己不會死?”

“誰不會死?我早就死了!”身體的控制權漸漸回歸了,用完好的那只手把她的手拍開。

總提他的傷心事,守泰淳沒忍住地吼道:“就在你帶人攻城的那天,我從城樓上掉……跳了下來!”

他的話音落了許久,也未有別的聲音。幹柴被燒透了,發出“噼啪”脆響。

“原來,你還是怨我的啊。”一聲嘆息,輕得要落入雪霧中,都要消失不見了。

守泰淳的怒火一下子回落,頓時有些不知所措。魂穿到宮晔身上,替代他活的那些日子,他才知道宮羽所過的日子并非他想的如意,他也清楚南燕被滅也離不開己身的原因。她不過是在做自己該做的事,若換他在她的立場上也未必能比她做得更好。所以,他并非怨恨宮羽,也不是想以此來刺痛她,他只是……情非得已。

“既是怨我,落崖之時,又何必護着我呢?”宮羽幽幽地看着他,“你又非不死之身,就沒想過自己會死嗎?”

“反正我現在又沒‘死’。”守泰淳合上眼。

“是啊,你沒死。你活着就好……”

後半句太輕了,輕得守泰淳屏住了呼吸也沒聽見。宮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後,背轉過身,走到了火堆邊上坐下。

落崖之後,他呼吸都沒了,身上都是傷。她差點以為他死了……又死了……

背着他一路下山尋找庇護之地時,她的手都抖了,卻一直不敢把他抛下。

萬一……萬一有個萬一呢?

“我們不能在這裏久留。”她慢慢地往火堆裏添着柴火,直到火苗燃高了,才停住手,“這裏是鳶白澤曾經落崖之地,從上方看來是九死一生的險境,實則忍過了最初的一處,還是有生還的可能。”

所以,她才會把撤退的路線選在這裏。如果能活下去,她還是會嘗試努力地掙紮。但守泰淳是個意外,她從未想過他會選擇與她站到一處,并在最危險的時刻用盡全力把她護着,使得這一番折騰下來,她竟然只添了些擦傷。

奇跡,還是這個曾經食言而肥的人帶給她的。他大概不會知道,當說出會“保護她”這三個字時,她內心有多觸動。

“長生族和宮寒派來的人,一日未曾親見我的屍體,一日都不會放松警惕,遲早會找來這裏。”宮羽撿起了一根枯柴枝撥弄着火堆,“我與莫問二人相約之地離此處也有一段距離……”

“他們怕是沒想到你會選擇跳崖吧。”守泰淳突然開口。

宮羽笑着看向他:“啊,父皇,你真了解我。”

每次一不想正經回答之時,都是這種語氣。守泰淳側過頭,不想搭理她。

“生氣了?”宮羽眉眼彎彎地湊過來,“我也沒想到你會這麽用心保護我啊。”

“是個人我都會這麽做。難道還能眼睜睜看着別人在我面前摔死不成?”守泰淳哼了一聲。

“哦,難道我是別人嗎?”宮羽戳了下他的手。

“……”守泰淳躲了開去。整天被她逗弄,都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個傻的。

他不想回答,便輾轉想着她先前的話來分散注意力,“你說鳶白澤當初從這裏掉落,他可曾說了如何出去?”

“說了吧?我也不記得了。”宮羽坐了回去,繼續去折騰那堆燒不旺的火。

“宮羽。”連名帶姓地喊,守泰淳對她徹底沒脾氣了。

“啊。”宮羽應了聲,“走着走着就出去了。山下是片密林,只要有能力穿過去,就能活下來。”她頓了頓,看向他:“不過不是鳶白澤告訴我的,而是我在你昏迷之時,去外頭探來的。這答案,你可滿意?”

這人的态度十足的惡劣,守泰淳才想起鳶白澤三字與下毒之事的關鍵,她似是每次提起都情緒不好,“先前說的鳶白澤之事……你可曾受傷?”

宮羽對着他挑了挑眉。都中毒了,肯定受傷了,還傷到了現在。

意識到自己問了個蠢問題,他忙改口:“我是指……”他捂着胸口,“難受嗎?”

“還好。我知道他們都把我當成了重要的人,不過是有比我更重要的人罷了。”宮羽掰折了一根枯枝,丢盡了火裏,忽略衣飾上的狼狽,整個人看起來懶洋洋的,舉手投足間都帶着種散漫,看不出身為困難之人一絲該有的困窘。

“你也一樣吧?”她話鋒一轉,突然問道。

“什麽?”守泰淳沒反應過來。

“我,是別人嗎?”隔着跳躍的火光,她的眼睛裏仿佛也有一團火,帶着某種期待栖息在半明半滅之間,仿佛深藏的秘密袒露一角,引人探索。

怎麽話題又轉回來了?守泰淳一時失神,只覺得不知是否是火烤久了,喉頭幹涸得不像樣,連咽了數口唾沫還是幹得難受。

“你當然不是別人!你是……我的仇人,毀我的國我的家的仇人。”他舔了舔唇瓣,掩飾一般倉促地說道。

“這樣啊……我知道了。”她嘆了一聲,忽然笑了,“父皇,你果然很恨我。”

對話到此告終,之後兩人再無過多試探,彼此安守界限。守泰淳松了口氣,卻總覺得心頭缺了什麽,每次看向宮羽之時都在隐隐作痛。

三日後,守泰淳已經能下床活動。

他本該受了很重的傷,甚至在他能活動之時,身上的傷也說不上痊愈。可他的身體狀态更确切來說是保留在了鳶白澤死亡的那一刻,肉身已死,因此跳崖所受的骨裂之傷無法愈合,但固定好後,卻能簡單活動。

守泰淳已說不上自己如今算是什麽,恐怕硬要安個“活死人”之名,也會被嫌寒碜。他不想在宮羽面前表露出自己的軟弱,但在她出去刺探路線之時,他一人難免會恐慌。他有時候也會想若自己又“死”了,會不會去到另一具身體裏,作為另一人而“活着”,或者朝不知夕的生活,但他更怕的是自己會被困在這具身體裏,像個破損的木偶,立着腐朽。

所以,能自由活動之時,他第一反應不是欣喜,而是更深的絕望。宮羽說的對,這具身體都快散架了,他是怎麽活下來的?又是以什麽托着它動?他還能堅持多久?

但很快,一顆石頭砸到了他身上,砸碎了他眼底裏的迷惘。洞口的少女及腰的長發只用一根布條草草綁着,紅豔的裙衫上已有好幾處明顯的破損,甚至還沾了枝葉和泥濘,但她一雙明眸端的是平靜無波,目光定在他身上,語氣也極是平常,宛若尋常打招呼一般說道:“你好了?那我們出去吧。”

像是他的所有焦躁不安都不足為道,他在她眼裏,始終如一。

也是,無論他是守泰淳,還是穿作宮晔或是鳶白澤之時,唯獨她,一眼就能認出不同,一眼就能認出他。

她知道他來過,她知道他就是他,不是宮晔,也不是鳶白澤。

“走吧。崖上之時由你護着我,如今密林之中,由我帶你出去。”

宮羽把手伸到他面前,眉眼彎了起來,如春風過堂:“可好?”

守泰淳下意識捂住心口。那裏有樣東西正跳得飛快。

他又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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