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一更)

第76章 (一更)

知遙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鈴聲吵醒了。

她揉了揉眼, 喊了聲“姨姨”。

施妤尤像是沒有聽見般,仍在頓愣的出神。手機被她攥在手裏,除了響鈴, 也在持續不斷的震動,但她始終一無所覺。直到知遙掙紮地要從她懷裏爬起來,施妤這才回過了神, 發抖地,重新把她抱進了懷中。

“怎麽了?”

知遙小聲說:“有電話。”

來電的震動停止後, 在屏幕上留下了一道鮮紅色的未接提醒。看着備注為“施爸”的號碼,施妤逃避地不想面對, 然而很快, 手機就又響了起來。

施爸許是提前看過了電氣預報, 說:“我這邊天氣很差, 暴雨可能會持續到明天傍晚, 不知道會不會對你的航班有影響。”

航班……?

施妤一驚, 她飛A國的航班是今天!

她立刻看了眼時間,索性現在趕去機場還來得及。但——施妤的視線一飄, 又看向一直緊閉的手術室, 在醫院長廊的慘白燈光下,那點提示正在手術的紅燈愈發顯得刺眼……陽霁突然墜樓,正在手術室裏搶救,生死未蔔;知遙年紀太小,根本沒辦法照顧自己,如何能讓她做到安心離開?

“我……”

一股茫然懾住了施妤的心。

突如其來的沉默,也讓施爸察覺到了異樣, 他追問:“你現在到機場了嗎?”

“……沒有。”施妤艱難地說。

“小妤!”施爸的聲音霎時間冷下來,“發生了什麽事?是不是林——”

“是我的朋友出了點意外, ”施妤隐瞞地說,她不想自己的聲音夾帶上哽咽,努力平複着呼吸,“我有點脫不開身,可能得晚些時候再過去了。”

“真的?”

還是沉默。

施爸的心中有了定論:“果然是因為林奢譯。”

施妤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了。

她親眼目睹了陽霁墜樓,她在案發現場看見了林奢譯,然後呢,她不敢再想了,她不敢去想兇手是不是林奢譯,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選擇和林奢譯在一起,而害慘了陽霁!

“那天我勸你趁早離開他,你說要再給他一次機會。”

“……”

“現在,你得到想要的結果了嗎?”

施妤啞然,無助地抱緊了懷裏的知遙,她想要抓住一個可以解釋的理由。小姑娘不知所措,也唯有緊緊回抱住她,給她一點支撐的力氣,“爸,我……你再給我點時間。”

*

手術室的紅燈亮足了一整夜,施妤盯着看久了,再望向窗外時,一時竟有些分不清楚天邊那一輪剛升起的紅日真的是太陽,還是她視網膜裏殘留的影像。

小姑娘縮在她懷裏,裹着兩層外套,時醒,時而睡了。

天亮後,醫院往來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

施妤怕吵到她,便把她抱回了病房,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床上。

知遙睡得蜷縮,只有小小一團。

施妤不放心留她一人,守坐在床旁,很快又陷入了頓愣的出神狀态。

她惴惴不安,不敢想,卻又不得不強迫地讓自己去想。她想見林奢譯一面,當面問清楚,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然而警察說他需要配合調查,留下的咨詢電話一遍一遍地撥過去,得到的也全都是拒絕的回複。

手機裏盡是斷掉的忙音。

她的人生好像也突然被中斷了。

她錯過了那一班發往A國的飛機,卻又像是被席卷到了高空中,滞留,轉而一直墜,一直落。不真實感、失重感把她的思緒攪得如破碎的絮狀雲,一陣風就把她吹散了個徹底。

“叩叩。”

有人敲門。

施妤看到了一抹從門窗外漏進來的暗藍色,立即站了起來。因顧及着知遙,她快走幾步,掩上門,卻再也多走不了一步了,直接問道:“陽霁的事有消息了嗎?”

來人是名女性警員,她紮高了長發,配合着一身扣腰警服,顯得精明而幹練。

施妤隐約覺得她有些眼熟。

當女警自我介紹完姓名後,她也想起來了,竟然是閻燕!

施妤的心驀地一沉。

有一瞬間,她幾近耳鳴了,一條緊繃的蜂鳴線從左耳穿進去,直貫右耳,令她聽不清除此以外的任何聲音了。她看見閻燕的嘴巴一張一合,似乎在說“你不用緊張。”

但閻燕顯然是有備而來。

她毫無避諱地提起了祝沁瀾。她解釋說,因着林奢譯和祝沁瀾的關系,她被上頭借調來協助調查此次的案件。

施妤不明白這其中有什麽關聯。

閻燕示意施妤,可以找個地方,坐下聊。

施妤搖了搖頭。

于是閻燕的神色變得嚴肅了些,她從随身的包裏取出了一本筆記本,翻找到某一頁,公事公辦地開始詢問道:“最近你一直都和林奢譯在一起嗎?”

“……!”

施妤生硬地問:“不問有關陽霁的事嗎?”

閻燕盯着她,不解釋。

施妤只好低聲回答道:“我們一直在一起。”

“最近有感覺他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嗎?”

“……沒有。”

“你可以多想想。”

施妤站穩了身體,這讓她心裏稍稍安定了一點:“他從幼兒園離職後,确實頹喪了一段時間,不過現在他已經找到新工作了。”

“什麽工作?”

“在朋友介紹的一家甜品店裏,做甜點師。”

閻燕的手指點住本子中的某一行,駁斥道:“不對。”她一字一句地念:“根據甜品店老板的供詞,林奢譯經由陳素昕的介紹,去到他店裏學習甜品制作。教學不收取學費,作為回報,林奢譯需要幫忙照看他店裏的生意,并非是雇傭的工作關系。”

林奢譯會對她說謊嗎?

施妤下意識地給出了否定的答案。

“老板确實說,有想把林奢譯留下來做員工,但被他拒絕了。”閻燕一邊說,審視般的目光投向施妤,“而且就在幾天前,林奢譯因為某些原因,已經提前結束了此次學習,再也沒去過甜品店了。”

但昨天林奢譯還跟她發消息,說老板臨時有事找他,他需要出門一趟……如果閻燕說的是真的,那林奢譯說得便是假的……?閻燕身為警察,沒有騙她的必要,那就是林奢譯說謊了……?

林奢譯說謊了。

原來林奢譯對她說謊了啊……

這個念頭一旦産生,猶如被打開了的魔盒,那些一直以來被忽視的細枝末節,不願去多想的事情,都有了更多值得懷疑的解釋。即使施妤不停地安慰自己,林奢譯之所以這樣做,一定有他的理由,她應該相信他。但在不得不與閻燕對視的時候,她眼睛裏已然夾雜了忐忑。

閻燕對這種眼神過于熟悉,也過于無動于衷,話題還在繼續:“你原本是計劃在今天離開,去哪裏?”

施妤如實回答了。

“你要出國進修的事,有提前跟林奢譯商量過嗎?”

施妤不自在地說:“……這是我和他的私事吧。”

閻燕毫不留情地說:“我只是想知道,在得知這消息後,他有沒有挽留過你。”

施妤閉了下眼。

她似乎猜到了閻燕想說什麽,她希望閻燕不要再說下去了!

透過門窗,閻燕朝病房內看了一眼。

她仿佛聽見了施妤無聲的懇求般,如施妤所願,竟然換了一個話題,問:“裏面是陽霁家的小孩嗎?是叫李知遙吧。”空蕩蕩的房間裏,唯在床上有一小團隆起,安靜地睡着。

“你很喜歡她。”

施妤遲疑地不敢點頭。

她有種預感,這個話題暗含了更深、更可怕的存在。

“早前林奢譯在幼兒園裏做老師,所負責的向日葵班是李知遙就讀的班級,而你被陽霁拜托照顧李知遙,自此兩人有了重逢的機會。”筆記本發出了細微翻頁聲,引起了施妤不自覺的一個顫抖,被閻燕收入眼中,“之後,因為林奢譯偶然救了李知遙,你向他表示感謝,你們間的關系進一步加深,直到重新在一起……”閻燕說,“這個孩子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

施妤回想起了幾次陽霁拜托她照顧知遙的事。

早在最初艱難的那幾年,其實她都沒有如此頻繁的“麻煩”過她……但施妤很快又自我否認了,她不認為林奢譯會處心積慮地利用老師的身份接近她,他是真心喜歡着孩子們;而和陽霁多年互相扶持,患難與共的友情,也讓她認定陽霁不會故意這樣做。

心裏冒出一個個疑問,又被她一個個地否決。

施妤的臉色幾經變化,就在她似乎堅定了某個想法時,閻燕突然說道:“據我調查,無論是從前,還是再次相遇的現在,林奢譯一直很愛你,感情濃烈,甚至存在過激自傷的行為。這一次你要出國離開,一去至少兩年——據你的表述——林奢譯非但沒有開口挽留過你,也沒有任何明确的表示,你覺得這符合他的行事邏輯嗎?”

施妤反駁道:“閻警官,人都是會變得,他現在變得更好,為什麽又非要用從前的事猜忌他?”

“你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我……”

“因為在距離陽霁家很近的甜品店裏幫忙,所以林奢譯時常有機會帶着李知遙回家看你,”閻燕犀利地問,“所以當陽霁出事後,你會留下來照顧李知遙,也成為順理成章的事情了吧?”

“……!”

閻燕的筆記本很厚,上面密密麻麻的記錄了很多內容,用記號筆标注的重點,也有多次翻閱後的卷邊痕跡,她迅速找到了證明的記錄,“你購買飛往A國的航班是在今早六點半,然而現在已經八點了,”她擡頭,視線精準地鎖定了施妤,“你還在這裏。”

她站在這裏。

她的沒有離開,就成為了最狼狽、最真實的證明。

施妤慌了心神,下意識地回避起閻燕的視線,不由也朝向病房內看去。

看見小姑娘身上蓋得被子有些滑落,令她怕冷似的朝被窩裏縮,施妤連忙進屋幫她扯回了被子,掖實了被角。

知遙睡得并不安穩,如被魇住了般。

施妤擔憂地摸了下她的額頭,沒有燒,又摸了摸她的手心和手腕,溫度也正常。

但知遙微皺着臉,沉在光怪陸離的夢裏,她一直無意識地尋求着依賴。那獨屬于小孩子的柔軟手指攥住了施妤,即使她攥得力道很輕,卻也讓施妤絕沒辦法掙脫了——

“感情留不住施妤,但責任感會困住她。”

原本不過是不經意間聽見的一句話,此時在施妤的腦海中,竟無比地清晰起來。她的心神俱顫,磋磨着她的抵抗和掙紮。

“叩叩。”

閻燕輕聲地敲了下病房門,示意施妤,她的“審訊”并沒有結束。

施妤心裏有股難以言喻的頹喪:“閻警官,還有什麽要問的?”

顧及着屋內有睡着的小孩,閻燕配合地放低了聲音:“林奢譯有跟你提起過他要離開S市嗎?”

施妤搖了搖頭。

“根據調取的購買記錄,他預定了去往H市的單程車票,時間也是今天一早。”

……這算什麽?

閻燕故作猜測:“畏罪潛逃?”

“不會的!”施妤蒼白地試圖解釋,“原本這個時間就是我要離開了,他說不定只是想在我離開後,回一趟H市……”

但身為警察的直覺,每每能讓閻燕敏銳地發現字句裏被含糊略過的問題,她追問道:“那林奢譯有告訴過你這件事嗎?”

“……”

“看來他隐瞞了你很多事。”

一聲幽幽的嘆息。

接二連三的變故和沖擊,徹夜未眠,都讓施妤感覺疲憊極了。

她沒有力氣去辨別是非和真假,甚至開始懷疑,閻燕口中的林奢譯,與她一直以來朝夕相處的真得是同一個人嗎?

閻燕觀察着施妤,試探地問:“你在想什麽?”

“你說的很多事,我都不知道。”

那個偏執、危險、步步行動皆在算計中的林奢譯……那個對小朋友們溫柔相待的林老師,深受大家喜歡的小林,那個對她悉心照顧,深愛她,每每受了委屈也只會隐忍的林奢譯……不存在嗎?過往的溫馨相處,原來都是假象,是僞裝嗎?

*

結束了問話,閻燕收斂起咄咄逼人的氣場,合上了筆記本。

有關于這次的案件她還有其他的證人要詢問,時間緊迫,她簡短地與施妤了告別,就要起身離開。

“閻警官,”施妤喊住了閻燕。

她的嗓音啞起來,說話間有種生疼。但她不肯罷休,堅持地重複着最初的請求:“我希望能見林奢譯一面。”只一面就好,她答應過他的。這一次,無論別人再說什麽,她都會選擇站在他的身邊。即便是謊言,是僞裝,也要林奢譯親口承認,她才會信!

“抱歉,”閻燕依然是拒絕,“他現在需要配合調查。”

“……”

閻燕看着施妤,看她眼瞳裏的亮,明滅地,兩簇不定難安的火苗。出于某種同理心,閻燕最終不忍心般,開口道:“林奢譯拜托我,跟你說一句話。”

“什麽……?”

“對不起。”閻燕說。

他說:“施妤,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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