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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商玉蓮觀察她片刻,才小心地松了鬥篷。

商挽琴坐回椅子上,也拿起筷子,悶頭吃飯。

吃了幾口,她擡頭:“那今天午飯就是我和小姨吃了?”

商玉蓮“嗯”了一聲。

“哦。”

商挽琴繼續低頭吃飯。吃了會兒,她又擡頭:“小姨,你怎麽一副不開心的樣子?”

商玉蓮一怔:“我為什麽要開心?”

商挽琴認真道:“小姨你不是一直期望這樣嗎,表兄就該和溫香在一起,把我放遠一點。現在他照你希望的做了,你不該開心嗎?”

商玉蓮微張着嘴,仿佛想說什麽,最後卻搖搖頭。她夾了一筷子冬筍,放進外甥女碗裏,說:“好好吃飯。”

“……哦。”商挽琴低頭,“小姨你真奇怪。”

商玉蓮想,是啊,她也覺得自己奇怪。明明一直期望的事情發生了,可看着這孩子明明失落、卻還要努力繃住表情的模樣,她只覺心裏也很不是滋味。

況且……

她想起前段時間去溫家的事。

她去看望生病在家的溫香。因為大門緊閉,敲門沒人開,她幹脆翻牆進去。一路無人通報,以前那些伺候的仆婢,不知道去了哪裏,整個院子有些荒涼,似乎有段時間沒人打理。

到了後頭的主屋,還沒來得及走近,就聽見裏頭在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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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香家裏經常吵架。她父親早逝,家裏只有老母親和一個兄長。那不成器的兄長,丢了家裏世襲的官位,成日在外和不三不四的朋友瞎混,回來就知道拿錢,常常和母親、妹妹吵架。

怎麽妹妹都生病了,還要氣她?商玉蓮立即生氣,想沖進去幫忙。

可旋即,她就聽見一句:

——“……我不是才拿回來二百兩銀子嗎!你怎麽又要要錢?!”

是溫香的聲音。她聲嘶力竭,似乎瀕臨崩潰,全然沒有在外的優雅體面。

另一道男聲喊道:“二百兩,夠什麽夠?你不是在玉壺春做事嗎,不是都說那玉壺春門主喜歡你得很嗎,你怎麽還沒把他勾上手?我可聽說了,你這回是得罪了他,才被趕回來閉門思過的吧!”

另一個婦人的聲音哭着求他們“別吵了”,卻無人理睬她。

男子又道:“識相點兒的,就再多盤些銀子回來,我可是要做大事的人!要不然,我就把你那幾個婢女發賣了,也能賺點錢來花花!”

溫香又驚又怒:“你都把家裏奴婢賣了個幹淨,還不夠?”

男子卻大笑,摔門而去。

商玉蓮藏在暗處,呆呆許久。溫香不是生病了才告假麽,怎麽又說是門主令她閉門思過?

不,比起這件事……他們說的“拿回來二百兩銀子”,又是怎麽回事?難道……

商玉蓮一言不發,悄悄退走了。

隔了一天,她又重新上門,到底是将準備好的銀票,若無其事地塞給了溫香。

那姑娘卧在床上,有些羞愧的樣子,實在推辭不過,這才收了錢。她溫柔又感激地沖她微笑、道謝,一點看不出前日的聲嘶力竭。

商玉蓮覺得她可憐極了,她那兄長也真是畜生極了,可一想到他們說的二百兩銀子,她就忍不住地想:那錢究竟是哪兒來的?如果是……為什麽又偏說是音音做的?

難道,音音那憤怒委屈的模樣,并不是裝出來的?難道,她說“是溫香陷害我”嗎,其實恰恰說中……?

她并沒有證據,也沒有答案,可心裏落下了陰影,到底就疙瘩上了。

可事情沒查明,這話就不好和音音講。

商玉蓮心情複雜,忍着不嘆氣,只又舀了一碗湯,推給孩子,叮囑道:“好好吃飯啊,乖。”

那孩子有點奇怪地看來一眼:“小姨,你還是別對我這麽慈愛了,我好不習慣。”

這孩子!商玉蓮登時有點氣,又有點愧疚,最後伸手在她額頭輕輕一點:“你啊,要是乖乖待在這兒哪裏也別去,不給我們添麻煩,我就對你更慈愛。”

商挽琴并不當真。

她眯眼一笑,模樣乖巧,心裏想:那可不行。

酸雞是不想當的,可事情也是要辦的。

*

商玉蓮守了她一整天,直到睡覺前才離去,還特意鎖上了門,又啓動了院子中的陣法。

這陣法是古籍裏記載的,又被喬逢雪親自改造過,十分精巧,困住一個法術平平的表妹,并不成問題。

但困不住商挽琴。

是夜,她留好字條,背上包裹,仔細将烏金刀在腰間系牢,換上最耐用的靴子,再換一身青黑色的、不起眼的勁裝,就利利索索翻了牆。

精妙的陣法,對她宛若不存在。

今夜沒有月亮,群星閃爍,為天地間的濃黑添上一層微光。

商挽琴沒有借助任何照明工具。她輕巧地踩着瓦片疾行,沒發出絲毫響動,眼睛裏的瞳孔像貓科動物般放大,顯出一絲妖異。

夜已深,金陵城靜悄悄的,只有打更的聲音遠遠傳來,再有零星幾點燈籠的光。玉壺春的主樓高高伫立,朱色的梁柱在夜色中也十分威嚴美麗。

商挽琴沒有往外走,而是翻身上了主樓樓頂。

她往西面看去,眼中閃過一連串光華,直到找到翠屏山的準确定位。

雖然非常嫌棄蘭因會,但不得不說,蘭因會有些很好用的法術,比如千裏一瞬的疾行術。只需登高望遠,憑法力定位,就能以日行百裏的速度前往。

商挽琴本打算動用這個法術。

但在施術前,她的視線卻捕捉到了一個人:一道人影,同樣站在高處,也同樣望着西邊的方向。

甚至,同樣做出了遁地法術的起手式。

如果不是蘭因會法術特殊、弟子很好辨認,商挽琴簡直要以為那是同行。

現在,她卻只一愣。那竟然是她認識的人。

那不是江雪寒嗎?雖然他此刻一身黑衣,又換了個有些落拓的低馬尾,但她絕不會看錯。

看起來,江雪寒似乎也想前往翠屏山……他去幹什麽?莫非要做什麽壞事?

商挽琴多了個心眼,立即決定跟上去。

她跳下主樓,身形輕盈如燕,鬼魅般飄忽而過,倏然出現在那人身邊。

她伸出手,輕輕搭上他的肩膀。

“好巧,這位兄臺,你也要去翠屏山嗎?”

寂靜的夜裏,她的聲音幽幽響起。

“不妨帶我一起啊。”

*

深夜。無月。風高。

以及:突然響起的、如泣如訴的幽怨女聲。

“……何方惡鬼!”

江雪寒低喊一句,從牆上栽下去,一個空翻才落穩,像是吓了一跳。

商挽琴從牆上探出頭:“江雪寒,你好啊。”

江雪寒略瞪大了眼。他一身黑衣,頭發紮得随意,臉邊幾縷碎發,顯得年輕不少,連臉上的傷疤都不那麽兇惡了。

他愕然片刻後才道:“商,商挽琴?”

“是商挽琴,不是商商挽琴。”她從牆上落下。

江雪寒終于反應過來,一張臉立刻皺得比苦瓜還苦。

“你來幹什麽……不,你為什麽會在這裏?”他嚴厲而警惕,“為什麽我沒發現你?”

他記得非常清楚,剛才他沒有感覺到任何多餘的氣息,也沒有聽到任何聲響。這少女宛如突然出現,真似冬夜幽魂。

她果真是印象裏那個跋扈卻無能的門主表妹嗎?江雪寒疑心上了。

“好問題,為什麽你沒發現我?”她看似認真思索,“說不定是因為你太菜……啊不,太弱了?”

江雪寒:……

他在成為內務樓樓主之前,曾做過喬逢雪的護衛,還是玉壺春的“金級驅鬼人”,也算玉壺春排名前十的高手,戰力不俗。

卻被一個知名纨绔說他弱?!

江雪寒磨了磨後槽牙。

“不要磨蹭了。”那人猶然不覺自己很煩人,還湊過來,帶着笑,“不是去翠屏山嗎,快走,帶我一起走!”

“你怎麽知道我要去翠屏山……還有我為什麽要帶你走?”江雪寒摸上劍柄,後退兩步,“你難道覺得我們關系很好?”

“不好。所以快走。”她理所當然道。

江雪寒真的很想問一句:你這個“所以”是怎麽來的,前後兩句根本搭不上吧?

他臉色黑如鍋底:“快離我遠些!”

“我不。”她伸手抓住他衣袖,“帶我一起走啦!我也要去找表兄!”

江雪寒使勁一甩,卻沒甩掉,低聲斥責:“你去幹什麽?只能添亂!”

她反唇相譏:“那你去幹什麽?你難道能幫忙?”

“我自然有用!”

“那我比你更有用。”

江雪寒将劍柄捏得緊緊的。哪怕讓他抽出劍來,當場和她來一次堂堂正正的對決,也比在這兒拉拉扯扯更好啊!

可她畢竟是門主表妹,他也不好真的動粗。

兩人争執間,卻聽不遠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誰在那裏?出來!”

旋即,鑼鼓敲響了。

“——是巡夜弟子!”

這兩人異口同聲道。

他們對視一眼,再次異口同聲:“都怪你!”

江雪寒心一橫,倏然拔劍、砍斷衣袖,同時身影飄然後退,另一只手在半空劃出幾道複雜手勢,好似蓮花綻開。

遁地法術即刻成型,在他身後生成一道狹窄的黑色旋渦。

“你留下和他們解釋!我先走……!?”

江雪寒發誓,剛才那一瞬間,他的的确确甩開了商挽琴。

但在他進入法術之門的剎那,他的腰就被一雙手臂緊緊抱住。一道強大的力量直沖而來,将他撞得往後栽倒,重重跌進了法術形成的旋渦裏。

“……都說讓你帶我一起走了,你斷袖幹嘛啊你難道有什麽斷袖之癖嗎!”

這叫什麽話!?江雪寒大怒,在心裏大吼:你才有斷袖之癖!

黑色的旋渦倏然消失,吞噬了他們的身影。

留下緊随而來的巡夜弟子,捏着燈籠,小心翼翼四下探尋,卻一無所獲。

*

江雪寒從短暫的暈眩中清醒過來,看清了四周的環境。

他正躺在山谷裏,身旁不遠是一道湍急的河流。兩岸高峻,夾着一道星空。

他坐起來,發現商挽琴站在不遠處的大石頭上,正舉目遠眺。

“你……!”

“锵啷”一聲,江雪寒真的抽出了劍,用力對準那道身影:“商挽琴,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都怪你,我的法術偏離位置,現在不知道流落到了何處!”

他再也壓不住心底的怒火。

遁地法術并不很難,卻對施術者的控制力要求很高。稍有不慎,就容易偏離原來定下的方位。

另外,由于人類的身體承受不了太多時空之力,大部分人都無法連續遁地。強悍如江雪寒,也只能約三天使用一次遁地法術。

江雪寒原本打算緊跟在門主身後,現在計劃卻泡了湯,讓他怎能不急?

他又急又氣,真想抛開理智,用劍将那禍害捅個對穿!

她回過頭,居高臨下看着他,卻是一臉淡定。

“江樓主別急。我看過了,這裏應該是首丘山。雖然離金陵城有些遠,也不在官道上,但從北面出去,再往西走,也能到達翠屏山。”

“不信?我給你看證據。”她跳下石頭,蹲下去翻包裹。不多時,她拿出一塊長方形的令牌。

這面令牌質地彷如貝殼,流光溢彩,卻比貝殼更加堅硬。它一面刻着篆體的“玉壺春”三字,另一面刻着一個“輿”字。

她一手抓着令牌,另一手捏成蘭花狀,又驅動法力,在“輿”字上輕輕一點。

淡淡光芒亮起,投映在令牌上方,竟形成了一張小小的地圖。

地圖上有一個光點,在原地一動不動。

“看,我帶了地圖。”她指着光點,“這就是我們現在的位置。你瞧,這裏不就是首丘山?”

江雪寒深吸一口氣,勉強壓回那些燃燒的怒焰,也順勢壓回了劍。

他上前兩步,低頭仔細察看地形,最後點頭承認:“不錯,此處正是首丘山,離官道不算很遠。”

“但是,”他話鋒一轉,眼神陰沉,“你為什麽會拿着門中珍藏的‘輿圖令’?這分明是門主和各大樓主才有資格持有的寶物!”

“哦,我看表兄房裏放着多餘的,就拿來用了。”她不在意道,“出門在外,沒個地圖多不方便。”

她竟不覺得有什麽不對?江雪寒怒道:“那是偷!”

她卻還是一臉輕松:“表妹借表兄的東西一用,怎麽叫偷呢?”

江雪寒再也忍不住心中那股怒氣,上下打量她幾眼,倏然冷笑:“是,你可是門主表妹,拿門裏的東西當然不叫偷。”

“你是不是也抱着這樣的念頭,才從庫裏拿了二百兩銀子啊?商挽琴,可真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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