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曜的預言
九曜的預言
清新柔美的樂聲,仿佛流水般漂浮在善見城的谒見大廳裏。悅耳的音符像一片片玫瑰花瓣,軟軟地擦過每個人的面頰,留下餘香袅袅。
神官貴族們整整齊齊分列兩側,閃出一條鋪着精美紅絨毯的寬闊大道,大道一側,一位嬌美可人的年輕女子,正用白蔥般的纖纖玉指輕拂琴弦,她的動作優雅至極,與曼妙的琴聲相互映襯,讓在場所有人的耳朵和眼睛同時得到了極致享受。
端坐在王座的天帝單手撐腮,半眯着眼睛,似乎正和其他人一樣沉浸在音樂中,但他的視線卻以一種隐秘而大膽的方式,從眼角邊緣斜睨着美麗的幹闼婆王,嘴邊挂着意味深長的笑容。
花瓣一樣嬌弱的樂師好像感受到了這種不懷好意的窺視,她的表情變得凝重起來,眼中的笑意漸漸褪去,只有嘴角還掩飾般地微翹着,擠出一個僵硬而膽怯的笑容。
坐在天帝左手邊的吉祥天公主,對盤踞在父親腦中的龌龊想法一無所知,她睜着烏黑的大眼睛,在人群中搜索着,但每次都以失望告終。或許那個人的職級實在太低,根本沒有資格參加谒見,一想到這,她的心又糾結成了一團,連幹闼婆王那傳說中能超度亡靈的動人音樂,也無法觸及內心。現在的她,只要能看上那個年輕将領一眼,便會一掃陰霾,變得雀躍起來。
坐在另一側的阿修羅王,一如既往的俊美儒雅,他謙虛地微笑着,精心修剪成扇形的黑發流暢地垂在肩頭,發絲間萦繞着若有若無的蓮花的清香,這股清香無知無覺地鑽入身旁人的鼻孔,讓他更加想入非非。
他用餘光瞥了一眼阿修羅王蒼白如雪的側臉、寬容謙和的笑容,在心底哼了一聲,轉而又将視線投在了幹闼婆王身上。
阿修羅王金色的眼睛裏浮動着笑意,他的目光游離,并沒有一個固定焦點,仿佛靈魂正徜徉在另一個遙不可及的世界。緞子似的黑發和濃密的睫毛都恭順地低垂着,窗棂射入的陽光在他身上塗了一層薄薄的金光,勾勒出了一個優美挺拔的輪廓。
這個小小的慶典和平日裏其他的典禮一樣,持續了整整一天。阿修羅王也像往常那樣,一邊保持着得體的微笑,一邊任思緒翩飛,還要留出精力應對天帝不知何時會冒出的揶揄。
慶典結束後,阿修羅王找了個借口先行離開了。離開大廳的時候,他看見那位被世人稱頌的偉大天帝陛下,正暧昧地把手搭在可憐的幹闼婆王的胳膊上。他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很不地道的事。
但是他真的很想離開。最近他的心情總是起伏不定,胸口像堵了塊石頭,很不順暢。
整個善見城猶如一座巨大的迷宮。
四通八達的走廊繁瑣而整齊地交錯着,一層又一層的樓梯旋轉着攀上天穹,每一條走廊都有從世界各處搜集來的奇異植物做點綴,那些或碩大或豔麗的植物,散發着妖冶的異域風情,宛如風姿綽約的美麗婦人;水藍色的玻璃地板光可鑒人,滲出絲絲涼氣,就好像真的有水從底下汩汩流過。
在這些多如繁星的走廊通道中,通往阿修羅城入口的,只有一條。
唯一的一條。承載着那個孤獨憂悒的王者的全部重量,全部煩惱,還有為數不多的,小小的滿足與微笑。
阿修羅王沿着這條清僻的走廊,懷着如釋重負的心情返回自己的王城。盡管有些煩躁,但他的步态和神情依舊是從容不迫的。那種莫名的煩躁在幾天前就像一塊淡泊的烏雲懸在頭上,薄薄的一層,沒有輪廓,沒有明顯的色彩,上看上去虛無缥缈,但它确确實實地存在着。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煩惱着什麽。這種煩惱沒有形态,更像是一種預感——某種不好的事即将發生,一成不變的死火山般的生活即将爆發,而他也将被噴發的烈焰吞噬,連帶着整個外表光鮮內裏腐朽的天界。
一抹白色的影子在眼前晃了晃。低頭沉思的阿修羅王擡起眼睛,看見星見九曜正在入口處等着他,纖瘦羸弱的身體包裹在白色長裙裏,同色的長發一絲不茍地束成一條長辮子,白蛇般垂在身後。
他有點吃驚。在他印象中,除非是必須參加的重要典禮,否則九曜是絕不會離開占星宮半步的,作為星見,必須時刻保持警惕,每天都要進行占星,這會耗費很大能量,因此九曜身體虛弱,基本不離開自己的宮殿。
而今天她卻出乎預料地邁出了那塊與命運交流的小天地,突兀地站在自己面前,對此阿修羅王的驚訝是可想而知的。
九曜絞着袖子,以一種扭捏的不知所措的姿态僵在原地,嘴唇蠕動着,卻發不出任何音節,好像在念無聲咒語一般。
“九曜,你——”阿修羅王第一次見到九曜這個樣子,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些什麽。他收起眼中的憂悒,換上了一副平日常見的,謙和卻又疏離的表情。
“王,您要回去嗎?”過了半晌,九曜終于不再嚅嗫,她咬了咬蒼白的嘴唇,猛然下定決心般揚起頭,問道。
“是的,你找我有事嗎,九曜?”阿修羅王溫和地回應着,金色的眼睛裏水波漣漣,漾出一抹如雨後陽光般的溫暖笑意。
九曜最喜歡的就是阿修羅王的笑容,盡管她知道,她和其他人一樣,得到的只不過是阿修羅王的這種應酬性的微笑,不會因為他們關系密切,這種微笑就會發自內心,并且毫無芥蒂。
她很想打破這層隔膜,很想對阿修羅王說,請您不要再壓抑自己,強顏歡笑,孤獨而絕望地承受幻力帶來的痛苦,我會和您一起承擔,無論是喜是憂,是福是禍,我都永遠站在您身後,與您生死與共。
然而這樣的話,她只能擱在心裏,任它像一條洶湧的河澎湃激蕩。雖然自己貴為星見,被天帝倚重,衆人敬仰,卻仍與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鬥神之王隔着千溝萬壑,那是不可逾越的溝壑,無論多少泥沙碎石都無法填滿。她沒有膽量把自己的內心向他袒露,更別提自己的戀慕之情了。她從來不是行動派,她永遠考慮得太多太繁瑣,這種個性注定她一輩子也無法爽快地表白愛意與忠心。
這些都無所謂了,只要所愛之人能夠幸福,她就心滿意足了。然而,一周前的占星結果卻如一道驚雷,劈碎了她的全部幻想。
阿修羅王的兒子會以破壞神的身份毀滅三界,而阿修羅王——她心中重于一切的完美化身——将被一介武将、殘忍暴烈的雷神帝釋天所殺,一切都在炎雷交錯中灰飛煙滅,非天之炎将焚滅一切美好與邪惡。
在接下來的幾天裏,她強挺着虛弱的身體,每天都要重複占星一次,以一種僥幸的心理,希望結果會有所不同。可是事實一次又一次地擊碎了她的幻想。結果是篤定的,亦是唯一的。
或許阿修羅王已經在幻力中看到了這樣的未來,她無法确定,因為她不了解王的幻力範圍。而阿修羅王本人,哪怕身後有千萬根利刃頂着,也會保持一個貴族最完美的姿态,高雅沉着,如白蓮般清冽,在他臉上是看不到過于明顯的情感波動的。
“王,您最近身體——還好嗎?”她試探性地,以一種莫名其妙的切入點問道。
阿修羅王一臉愕然,溫柔的笑意僵在唇角,斜飛入鬓的劍眉微微蹙起,眼睛裏寫滿了切切實實的疑惑。
原來他并不知情。
不知為什麽,九曜覺得原本沉悶的心情,随着阿修羅王的反應,變得和外面的天空一樣晴朗、開闊了。這使她多了一種選擇。她可以選擇什麽也不說,讓自己心愛的人至少在生命的最後一個階段,能夠輕輕松松毫無壓力地娶妻生子,像一個正常男人一樣,渡過那短暫而幸福的時光。
可另一方面,她卻想把事情和盤托出,把占星結果解讀給阿修羅王聽。但是,作為一位法力無出其右的星見,她深知命運是無法改變的,就算自己事先告知一切,命運之輪依舊會按照設定好的軌道,分毫不差地向前運轉,該死的人還是會死,注定的破壞神還是會誕生,命運是淩駕于一切的不可侵犯的,任何人在它面前都渺小如蝼蟻,企圖以蝼蟻之力扭轉命運的走向,是不可能成功的。
正是基于這種認知,她才感到矛盾痛苦。一方面想告訴阿修羅王,一方面又覺得日月星辰不可變更,蚍蜉撼樹荒唐可笑,還不如什麽也不說,讓他能安穩地度過最後的日子。
這兩種極端想法像跷跷板一樣此消彼長,在她眼中激蕩出迷茫的風暴。阿修羅王目光迷離地望着好友,他其實完全不懂女人的心思,盡管從幻力中知道很多亂七八糟的事情,但在異性關系上,他還如孩童般單純。他的異性好友,只有九曜和龍王兩人,可偏偏這兩個人,因為身份的特殊,都是女人中的另類,在與她們的交往中,得不到任何有助于了解女人的信息情報。
就在這個雙方都不知所措的時刻,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是天帝的禦用侍官。他扭動着肥胖的身子,像一條豐滿的泥鳅,滑膩膩地游過來。
“太好了,阿修羅王,您還在。”侍官的聲音中透着驚喜,他欠身行禮,“天帝陛下請您到寝宮去一趟。”
阿修羅王的身體不易察覺地僵了一下,金眸中閃過一絲忿恨,還有一種死灰般的絕望。
秀挺的眉毛再一次蹙起來,他垂下眼簾,微微颔首,“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馬上就到。”
侍者恭敬地離開了,在轉身那一剎那,他好奇而戒備地瞥了九曜一眼,某種不壞好意的笑容如流星般一閃而過,讓九曜感到惶恐。
如果天帝陛下知道自己私會阿修羅王,就會對阿修羅王更加戒備,那時王的處境會很為難。想到這,她為自己不經大腦的沖動行為深感後悔,蒼白如紙的嘴唇像被寒風吹了似的,霎時變得紫黑。
“王,我——”
“沒關系,不用擔心,我們是朋友,這一點陛下也有所耳聞,朋友見面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了。”泛着淡淡金光的笑容,再度舒展在絕美的面孔上,阿修羅王輕輕拍了拍九曜的胳膊,安慰道。
話雖這麽說,但兩個人都很清楚,如果換個地方見面是無所謂的,可這裏是阿修羅城唯一的入口,在這裏見面,顯然給人一種不可見人的、仿佛密謀着什麽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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