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一念相牽

一念相牽

深冬寒夜,圓月高懸。

烏龍客棧東南三百裏外,一隊藍衣劍客縱馬踏過煙波山口的界碑,驚起滿地雪塵,一頭紮進了莽莽群山中。

煙波山一帶森林茂密,東面百裏猶甚。此地的山道只有堪堪三尺寬,被密密層層的松柏樹枝籠在下面,尋常人來了這裏,不論天上月光如何,只要天色稍黑就伸手不見五指,只能靠着探杖摸瞎往前走。

但這一隊藍衣劍客明顯不是尋常人,他們不光能走,還能策馬狂奔。

跑着跑着,忽然,為首那最年輕的劍客目光一凝,他打了個呼哨,一拍馬鞍,身形扶搖而起,竟比奔馬還快!一陣風似的掠向橫過前方山道的松枝,他探手抄住一物,輕飄飄地落回馬背上,神色凝重地盯緊了手裏的東西——那是一片湖藍色的錦緞。

熟悉的雲雷暗紋間刺着紮眼的鐵鏽色,年輕劍客知道那是幹涸的血。

“走。”手陡然攥緊,他回身吩咐後面的人,“阿玥恐怕出事了。”

——————

卓潇是月過中天後在一間柴房裏醒來的。

也不知這柴房是建在什麽地方,卓潇凝神細聽,什麽都沒聽到,只覺得周圍一片寂靜,像是一個人都沒有。

有那麽一瞬間,卓潇幾乎懷疑自己已經聾了。

晃了晃腦袋,他艱難地爬起來——從一堆麻麻賴賴的稻草垛上。

他是被老鄭從背後敲暈的,這人下手賊狠,他後腦勺腫了有一指多高,一碰就鑽心地疼。也不知是哪個缺德貨把他扔在這兒的,他躺的這個姿勢正好壓住腦後的血腫,此時他後腦勺疼得幾乎要裂開,整個人基本是懵的,不過好歹四肢齊全,身上也沒別的傷,胳膊腿還都能動,算是個好消息。

相比之下,和他一起被抓來的裴玥可是凄慘多了。

年輕姑娘被四條麻繩綁了個結結實實,一條綁腳,一條綁手,一條把綁好的手腳和身子捆在一處,還有一條那她整個人綁在了身後的柱子上,直接把她綁成了一個挂在杆上的蠶繭,全身上下就一個腦袋勉強能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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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姿勢實在太難受,還是高少懷和許彥下手比鄭大龍有分寸,裴玥醒得比卓潇早不少。卓潇頭昏腦脹地從稻草垛上翻下來,腳還沒站穩,當頭就迎上她一句直白的質問:

“你和那‘胭脂刀’到底是什麽關系?”

她的聲音有點啞,語氣生硬,帶着一種色厲內荏的委屈和惱怒。

卓潇沒吭聲。

什麽關系?你要是不說,我還不知道她的江湖名號是“胭脂刀”呢。

他只是脾氣好,不是任人搓圓捏扁都沒火氣的面人,事實上此時他的心情比裴玥還要糟糕。

烏龍客棧裏老鄭動手時高少懷輕輕松松就能止住他的動作,這就說明老鄭無論如何也不是她的對手。卓潇不覺得老鄭能在高少懷眼皮底下把他帶走,想起那一聲熟稔的“小高姐”,他的臉拉得比驢還長。

除非高少懷點頭,不然他想不出還有別的原因能解釋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

是高少懷讓老鄭把他們帶走的。

這一切都導向一種可能——高少懷和那個攔路欺負姑娘家的賊匪老鄭有勾結!

烏龍客棧難道是個背靠賊窩的黑店不成?!

想到這裏,卓潇的臉刷地黑了。

他不怒高少懷突如其來的翻臉——他自忖待高少懷以誠,就算別有目的也絕無惡意。但就如高少懷所說,他們萍水相逢,之前并無交情,就算他以真心相待,對方也未必要以真心來還,這又不是交易。

他沒立場怪高少懷,只是氣自己,識人不明,以至于現在落到了這個田地,還連累了裴姑娘。

看了看角落裏被捆得像粽子似的裴玥,他有點糟心地暗嘆一聲。

這都被人關柴房了,他居然還覺得高少懷未必是壞人,說不準是有什麽隐情。

女人掌心的溫度似乎還留在肩上,那風雪夜裏燒了一宿的火盆還有“餘溫”——卓潇不願相信那樣體貼細心的一個人會是個和賊匪有所勾結的黑店老板。

“你該走了。”

她低沉微啞的聲音猶在耳畔,那句他沒來得及反駁的話在腦海中一閃,牽出一點似有若無的線索。

她這話是什麽意思?

卓潇想不明白。

情緒歸情緒,事情歸事情,既然想不出,卓潇也就不打算在得不到結果的事情上多費功夫。不管真相如何,他已經陷在這兒了,首先肯定還是得想辦法自救。

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卓潇打算争取裴玥的幫助——他武功不行,這位裴姑娘又與他同處困境,他們應該是可以合作的。

打好腹稿,他剛要開口,柴房破木板子做成的門“嘭”地一聲重重打開,薄薄的門板吱呀呀地來回抖了抖,抖進來一個黑臉大漢。

黑臉大漢鄭大龍倆眼瞪得溜圓,張口就先吼了裴玥一句:“閉嘴,胡咧咧什麽,再不閉嘴老子揍你丫的!”

卓潇本就不是個能眼睜睜看着別人遭難自己無動于衷的人,而且打從鄭大龍進門開始,他就立刻意識到這是博取裴玥信任的好機會,就算鄭大龍不搭理裴玥,他也打算誘着他對裴玥做點什麽的,鄭大龍自己先對人家姑娘疾言厲色,正好省了他的事。

抓準時機,他硬撐着發軟的腳沖上去,攔在滿臉兇相的鄭大龍和面露驚懼裴玥之間。

“你小子!”一見他,鄭大龍雙眉倒豎,一巴掌朝他揮過去。

他人長得高大,巴掌也跟蒲扇似的,揮落時帶着劈面而來的厲風。卓潇渾身的汗毛都奓了起來,瞳孔驟然縮緊,他感覺自己的雙腿有點發顫。

但他一步都沒有退。

他身後還有個無力自保的人,他不能後退。

——————

夜色将盡,明月将落,烏龍客棧百裏開外,只能依稀視物的昏暗山道上走着五個鬼鬼祟祟的人影。

那是五個滿臉橫肉的大漢,長得人高馬大,舉止卻畏畏縮縮,正是十多日前打劫卓潇不成嗎,反倒被高少懷給吓跑了的那五個人。

他們提心吊膽了好些天,一邊是這些年在煙波山這混亂之地辛辛苦苦攢下的“基業”,一邊是高少懷早年在江湖裏闖下的赫赫兇名,最終,對死亡的恐懼壓過了貪婪,五個大漢達成一致,決定三十六計、先溜為上。

“胭脂修羅,春風奪命”——“胭脂刀”的名號早幾年誰沒聽過?死在她手裏的高手都夠組幾個小門派了,就他們五個這樣的,還不夠她一刀砍的呢!

高少懷兇名太盛,生怕她還留了人手盯着周圍,他們甚至都不敢白天走,只敢趁着夜色偷偷摸摸地沿着山道趕路,走了兩個晚上還沒走出煙波山。

這天,他們走了半宿,意外遇上一群“肥羊”。

“肥羊”是一隊騎士,大約十來人,□□騎的馬各個膘肥體壯,身上穿的騎裝在月色下折出柔和的光,老遠就能看見——能有這種效果的料子,只能是上好的錦緞。

五個大漢不是什麽數得上的高手,放在平時,他們無論如何都不敢對這樣人多勢衆的一隊人下手,但此時夜黑風高,山道狹窄險峻,這些人騎得又快,若能把馬絆倒将他們一摔……

而且他們馬上就要走了,到時候山長水遠,誰還找得到他們!連報複都找不着對象!

富貴險中求,這一筆能搞!

沒多猶豫,常年靠沒本生意過活的五人默契地鑽進兩邊的林子裏,抄了近道繞到“肥羊”們的必經之處,拿山間的老藤做了簡單的絆馬索,數着數等着“肥羊”撞進手裏。

然而大概是夜路走多了總會遇見鬼,他們這次遇到的不是“肥羊”,是“鐵板”。

也不知他們是怎麽察覺到陷阱的,離絆馬索還有三四丈遠,領頭的年輕騎士一聲“動手”說完,兩道人影驀地從他身後竄出來,直奔大漢們藏身的地方而去。

糟了,是高手!

和高少懷打的那一個照面可讓他們長了見識,一眼就意識到自己絕不是對手,被高少懷吓破了膽的大漢們連反抗的念頭都沒生出來,當即抱頭鼠竄,嚷成了一團。

“別殺我!”

“別殺我們!”

“是我們有眼不識泰山,求求你們別殺我們!”

領頭的騎士——那年輕的藍衣劍客本就憂心,此時叫他們一嚷更是心煩。火氣“騰”地竄起來,他拇指輕推,短劍铮然滑出劍鞘,雪亮的劍身冷月光似的劃開夜色,落入劍客手中,他跳下馬背縱身掠去,一劍抵上了大漢的咽喉。

“夠了,住口!”他不耐煩地呵斥大漢,“裴某正道中人,從不濫殺無辜,只要你們老實聽話,我不會殺你們。”

不過送官還是要送的。

他在心底補了一句。

“我且問你,你有沒有見過一個藍衣姑娘?大約十五六歲,配着一雙短劍的!”

“裴?裴!”聽到他的話,大漢眼裏猝然爆出兩簇亮光。

“姓裴?使劍?使劍!姓裴!”他喃喃念着,忽然一把扯住了藍衣劍客的衣袖,哆哆嗦嗦地朝烏龍客棧的方向指,“裴公子,你們往那邊!往那邊!”

“‘胭脂修羅’在那裏!快殺了她!快去殺了她!!”

“我知道你們有仇!她就在那兒,快去殺了她!!!”

藍衣劍客心裏咯噔一聲。

壞了。

他心想。

看阿玥留下的暗號,她就是往那邊去的。

她不會已經被那高少懷逮起來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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