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算賬

算賬

剎那間,青筋從高少懷蒼白的額角跳出來,一根接着一根,一根比一根清晰,此起彼伏,好不熱鬧。

她指了指鄭大龍,呵斥:“滾進來!”

旁邊的卓潇擡手一遮雙眼,有點牙疼。

唉,好好的瞎腦補什麽,活着不好嗎?沒事兒不要作死啊!

他一言難盡地看了鄭大龍一眼,決定還是解釋一下,一則為了高少懷的名聲,二也為了鄭大龍別被高少懷吊起來打。

可剛想說話,他忽然聽到一個聲音——沉靜微啞,是高少懷。

“別說話。”高少懷沒有扭頭,也沒開口,她的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這三個字便神不知鬼不覺地滑入了卓潇耳中。

是傳音入密。

卓潇慣是個不靠譜的,關鍵時刻卻十分穩得住,他不着痕跡地收了聲,稍一偏頭把自己可能流露的異色遮過去,恰到好處地表現出一點适合出現在這個情景下的窘迫和不好意思來。

然後他就看到高少懷用一個很自然的動作把褲腿挽下去,不動聲色地遮住了受傷的腳踝,然後态度自然地放下腿,全程沒在鄭大龍和許彥面前表現出任何一點異樣。

她在防備誰?

霎時領會到了高少懷的用意,卓潇和高少懷對視一眼,二人目光一觸即分,同時端着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轉過頭來。

此時鄭大龍已經走到了他倆跟前。

“小高姐,老許過來了。”他顯然是誤會了他們的關系,黝黑的臉膛漲得通紅,像顆紅裏透黑的大棗,“我沒想到你倆在……回頭擺酒給你倆賠罪,你別揍我了成不?”

哪個剛在生死關頭走一遭還有閑情搞些有的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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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潇十分心累,由衷地“稱贊”了一句:“鄭大哥,你可真是欠一頓好打。”

鄭大龍不明就裏,只當他是在落井下石,“嘿”了一聲想揍他,觑了觑旁邊的高少懷又不敢,只好不甘不願地閉了嘴。自覺攪了高少懷的“好事”,他甚至不敢挨着高少懷坐到炕上,往邊撤了兩步站到了卓潇面前,後脊背幾乎貼住了牆。

而此時,和他同來的許彥還站着門口。

外面天已大亮,天光迫不及待地穿過外間,從狹窄的屋門裏擠進來,他微佝着上身站在門洞裏,身子在屋裏拉出長長的陰影,看不清神色。

屋裏忽然就安靜下來。

鄭大龍是心虛得不敢多說,卓潇則一直在琢磨高少懷暗中防備的人究竟是鄭大龍還是許彥,又是為什麽防備他,也沒吭聲。

最後還是高少懷出聲打破了越來越凝重的氣氛。

她的話是對卓潇說的:“你此番因我受累,我本該為你出頭,但我對裴氏有所虧欠,所以無論如何也不能對他們的人出手。”

女人的神色似乎有點複雜,語氣卻很平淡,說話時吐字如落珠,清晰幹脆,帶着斬釘截鐵的力度。

“除了報複裴氏劍門之外,你若有什麽想要的盡管和我提,我會盡全力補償你。”

卓潇卻笑了。

十分好看的笑容在他清俊周正的臉上展開,又由那雙不怎麽“端正”的桃花眼添了一筆灑脫不羁的倜傥氣,天然帶出幾分促狹并幾分親切,像多年好友之間的閑談玩笑。

“說什麽呢,大家共患難一場,怎麽也算自己人了吧?這麽客氣幹嘛?”

他拿胳膊肘捅了捅鄭大龍:“對吧,老鄭?”

“滾,沒大沒小的臭小子。”鄭大龍踢他一腳,“叫哥!”

屋裏的氛圍越來越古怪,為了不打草驚蛇,也為了讓明顯心情不佳的高少懷稍稍開心一點,卓潇故意耍寶:“好嘞老鄭哥!”

高少懷卻沒理他,在鄭大龍罵罵咧咧的“回頭找你算賬”裏,她把目光投向他身後沉默不語的中年人。

“許彥。”她盯着他,叫出了他的名字,“我想知道,為什麽你明明在這黑龍寨裏,卻還能讓裴玥走脫,甚至讓裴氏這些弟子直接打進寨子裏,一窩端了所有人。”

這話裏的質問意味直白又不加掩飾,卓潇和鄭大龍同時一愣,安靜下來。

較之常人稍深的眼窩下,女人的目光冰冷淩厲,就像她手中的刀鋒一般幹脆地劃開眉骨投下的陰影,落在兩步外佝偻着身子、影子一般沉默的中年人身上。

“你在江湖二流高手中已屬頂尖,就算裴琛是裴氏這一代的接班人,他年紀輕輕,也不可能是你的對手。”

卓潇還是不夠了解高少懷,如果他足夠了解她,那在鄭大龍走到他們身邊、而高少懷卻什麽都沒說的時候,就應該知道她防備的是誰了——無論是以高少懷的經歷論還是以她的秉性論,她都絕不可能在受傷時讓一個或許對她有惡意的人靠近。

為了掩飾自己的傷勢,同時護住卓潇和鄭大龍,高少懷緩緩站起身,右手縮回了衣袖裏——“度春風”就縛在她手臂上,和她交過手的人都知道這是她要拔刀的預兆,而許彥跟着她的這幾年裏沒少被她指點喂招。

他頓時戒備起來。

“你一人之力絕非裴氏衆人之敵,但你可以跑、可以拿下裴琛逼裴氏的人退讓,你卻偏偏就被他給抓了。”高少懷盯着許彥的眼睛,從未在卓潇面前展露的氣勢毫不留情地朝他壓下去,“告訴我,為什麽。”

卓潇和鄭大龍并不了解江湖裏那些高手的真實水平,之前見許彥匆匆落敗也沒有任何懷疑,可現在高少懷話裏的意思明顯就是在說許彥有問題!

二人既驚且怒,不約而同地朝許彥看去。

在他們對面,那總是縮脖端肩的中年人擡起頭,身體緩緩舒展開,氣質随之微妙地一變,忽然就像換了個人一般。

他盯着高少懷,咀嚼着高少懷最後問出的三個字:“為、什、麽?”

“那是因為我不是你高少懷的走狗!”他驀地暴怒起來,一拳砸在牆上,橫眉立目,五官因過分激烈的情緒微微痙攣。

“裴琛算什麽裴氏的接班人,裴氏真正的接班人本該是誰,你高少懷難道不是最清楚嗎?!”

這話像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在高少懷臉上,她的瞳孔陡然縮緊了。

她下意識地問:“你認識阿玠?”

“呸!憑你也配這般稱呼裴少俠?”眼看着自己已經暴露,許彥幹脆不裝了,黑沉沉的眼睛緊盯着高少懷,裏面翻騰着滾燙的憎惡。

“你這忘恩負義的鼠輩!可憐高大俠一生光風霁月,偏偏收了個背棄好友背叛師門的無恥小人做弟子,當真是可笑至極!”

當空一記旱天雷砸在不明真相的卓潇和鄭大龍腦門兒上,他倆同時驚呆了。

有那麽一瞬間,卓潇本能地去看高少懷,他看到高少懷僵直着身體站在原地,雙腳像生了根似的紋絲不動,緋衣下的肩膀卻似乎在微微顫抖。

她沒有反駁,甚至垂下眼沒有看許彥。

可這怎麽可能呢?

高姐姐為了素昧平生的無辜者都能以身犯險,這樣一個人,豈會是許彥口中忘恩負義的無恥小人?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不知過了多久,高少懷凝固的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死一般的寂靜中,她緩緩呵出一口氣。

“你說我……忘恩負義?”她的嘴角溢出一聲極輕的笑,一字一頓地問,“那你又算什麽呢?”

許彥本能地想要反駁,高少懷平平一擡手截住他的話,她端詳着他,散漫又玩味地開口:“許彥,許……大俠?”

“你是不是忘記了一件事——當初你被逐出師門,遭往昔親友追殺,是我救了你的性命。”

“如果我背棄裴玠、背叛桐花谷是忘恩負義,那你呢?你欠我性命,蒙我庇護,今日卻想利用我的仇人殺我,這又算什麽?”

她猛地一揮手,磅礴內力随着她的動作遽然炸開,“轟”一聲巨響,屋裏的門窗被這股力量狠狠掀開,連角落裏的酒壇子都炸了個稀碎。

四散紛飛的木瓷碎片中,高少懷聲色俱厲:“難道要算你個除魔衛道,俠義為懷嗎!”

如果許彥是一條蛇,這句話無疑打中了他的七寸。

剛在高少懷狂暴的內力中穩住腳,卓潇就看到許彥剛剛舒展開的胸膛風箱似的起伏了兩下,臉上的血色“唰”地褪了個幹淨。

“我——我……”他“我”了半天,沒我出個所以然來。

沸反盈天地怒火炙烤着高少懷岌岌可危的理智,閉眼壓住心頭分明而刻骨的憎恨,她忽而冷冷笑了一下,嫌惡地說:“滾吧。”

“殺你是髒了我的刀。”

許彥本已做好了必死的準備,卻沒想到高少懷竟會放過他,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了看高少懷,又去看鄭大龍,目光有些茫然。

“還不快滾!”高少懷別過頭。

許彥似乎想說什麽,最終卻什麽都沒說,沉默着走了。卓潇放心不下,見他離開忙去扶高少懷:“高姐姐?”

高少懷沒有看他,也沒讓他扶:“你不必多問,總之我有負摯友,愧對恩師,這些都是真的,至于其他,與你無關。”

“你若想走,明日就下山吧。”

話音剛落,她忽然咕咚一聲栽倒在地上,七竅裏竟有鮮血汩汩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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