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心意難平

心意難平

“所以裴公子的手就是這樣被廢的嗎?”

卓潇不是五年前直率恣意的高少懷,他幾乎是在聽到這段往事的一瞬間就明白這些人要對付的恐怕不僅僅是秋殊曉這個身後牽扯着諸多勢力的魔道高手,還有高少懷這把當時風頭正盛的“胭脂刀”。

甚至可能還包括她那位沒有門戶之見的師父高景行。

沒有門戶之見——這在那些向來只會敝帚自珍、甚至連先人嗑牙打屁的一句廢話都要自珍的名門大派眼裏,可有多大逆不道呢?

更別說他橫空出世還不夠,還要再養出一個青出于藍的高少懷,自己運氣好興盛了一代還不知滿足,居然妄想要長長久久地興盛下去。

從聽裴玥說起往事開始就纏繞在心頭的猜測成了真,卓潇面沉如水,心底湧上一陣難言的荒謬。

他六歲那年被一位不知名的俠客所救,從此萌生了要做大俠、幫天下所有可幫之人的想法,可如果那些所謂的“大俠”盡是這樣的蠅營狗茍利欲熏心之輩,那他這些年的執着又算什麽呢?

還有高姐姐。

看着身畔面無血色的高少懷,他心口猛地抽了一下,有點不落忍。

在當初的高姐姐眼裏,她的好友落到如此地步,都是因她而起吧?

可那真的只是因為她嗎?

“嗯。”高少懷注意到他在看自己,她想扯出一個笑,但是失敗了,“他當初什麽都沒說,只說對方兵器上淬了毒,他不留神挨了一下,感覺不對,若不廢手怕是得要命。”

“他說得輕松,我們也就都以為沒事了。阿玠手上經脈已斷——前方還有大敵,往事又不可重來,我們便先各自調息休養,想着先闖過眼前這一劫,天下之大,總有些奇人奇藥,只要我們去找,定能幫阿玠接續經脈。”

“可等我們調息完,阿玠就已經叫不醒了。”

“後來我們才知道,那毒名叫‘無間火’,是晦明淵秘不外傳的奇毒,中者如烈焰焚身,無休無止、苦不堪言,可他卻什麽都沒和我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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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将盡,明月也将落未落,月光消融在寂靜中,四下一片昏黑。高少懷的手腳止不住地發着抖,她把雙手攏進衣袖中,靠着一棵半禿不禿的老樹坐下,極力掩飾着自己難以抑制的情緒,再出口時聲音卻已經啞了。

“我們兩個都不懂醫,縱然想盡辦法用盡手段還是無論如何都叫不醒阿玠。眼看着他的氣息越來越衰弱,未雨就跟我說把阿玠留在那裏,做出些痕跡指引追兵找來,只要他不和我們在一起,就一定會有人保他不死。”

“那時我并不明白他的意思,是實在對阿玠的情況束手無策,又見他拿自己的性命賭咒發誓,才死馬當活馬醫地把阿玠留在那兒的。”

“之後我們改道去西域玄燭塔,路走了沒有一半就又遭到圍殺,那時我才明白,他們确實無論如何都不會讓阿玠死——他死了哪兒有活着有用呢?”

這其中的因由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簡單,但絕不是一個不明就裏的人靠着長時間思考的水磨功夫能磨出來的,卓潇知道她一定是遇到了什麽事,思量片刻,他問出了一個問題——

“帶頭來圍殺你們的人是誰?”

“你小子還挺聰明的。”高少懷有點詫異,還沒詫異完又露出一點自嘲來,“看來我活了二十五年,認識的最蠢的人還真是我自己。”

“帶頭來圍殺我們的是阿玠的爺爺、我師父的摯友裴老門主。”怕卓潇搞不清,她貼心地補了一句,“就是那位裴姑娘的爺爺。”

卓潇不假思索地脫口問:“你師父就任由他帶人殺你嗎?”

然後他就看到高少懷眼裏漫上一層抹不去的哀色。

她深深看了卓潇一眼,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師父是和裴老門主一起來的,看到我和未雨在一起,師父和裴老門主當場反目、刀劍相向,他們二人是多年好友,武功不分伯仲,激憤之下誰都不肯退讓,最終都身受重傷。”

“這才是他們一定會保阿玠不死的原因。”

她之後說出的一切恰如卓潇之前所想。

“一具不會說話的屍首,哪裏會有一個活生生的、每天都能看到的人更讓人恨意難平呢?”

“他們就是要讓裴老門主看到,他最引以為傲的孫子,被我——他多年摯友的弟子害到了如此地步,從前途無量的正道新星淪為了一個武功盡廢、神智不清的傻子。”

“他們要讓他日日夜夜,每每看到阿玠都如鲠在喉,從而對我與師父恨之入骨,讓裴氏劍門與桐花谷之間再無轉圜的餘地,讓桐花谷從此孤立無援。若讓他冷靜下來,這些見不得人的謀算豈非都不能成了?”

說到這裏,高少懷反倒稍稍平靜了下來。遠處天色漸亮,一線魚肚白浮現在起伏的山影間,繼而在沉黑的天幕上洇開,那一點光照亮了高少懷的雙眼,卓潇看到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裏藏着一點決絕的執拗。

“裴老門主不肯罷休,師父昏迷不醒,我和未雨寡不敵衆……那一戰足足打了一天一夜,最終未雨身死,我重傷,那些來圍殺我們的人也沒讨到好。”往事不堪回首,高少懷感覺自己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她沒有勇氣再和卓潇細細回顧當初發生的一切,三言兩語間匆匆給這個“故事”收了尾,“當時在場還能站着的就剩下我一個人,這才讓我帶着師父走脫。可未雨為我而死,師父因我重傷,阿玠更是被我連累落到那般境地,桐花谷多年聲名眼看着就要毀于一旦,枉我自恃武功,到頭來非但沒能保住自己在意的人,還要牽連親友師門,何其可笑。”

“所以我就‘叛門’了。”

扶着樹幹站起身,高少懷的指甲摳進樹皮粗糙的縫隙裏,指尖頃刻就見了血。

她背對着卓潇,肩背繃得筆直,頭也不回地問:“你說你想做大俠,那在你眼裏,大俠應該是怎樣的人?”

卓潇張了張口,話到嘴邊,沒說出來。

如果是在聽到這個“故事”之前,他會毫不猶豫地回答他,做大俠就是要幫助他人、行俠仗義,不計得失、不論榮辱。

可這話他現在說不出口。

秋殊曉不惜暴露身份惹來追殺都要保護素昧平生的孩子,高少懷在泥流裏命懸一線都不肯放棄素不相識的婦人,他們不算俠嗎?裴玠哪怕搭上自己都要保護遭人陷害的好友,這不叫義嗎?

可在江湖裏,他們一個是外道,一個是叛逆,一個是傻子,都不是大俠。

怪不得她總要趕他走。

“我曾經以為我因該能算個大俠,至少也能算是個少俠。”沒等到他的回答,高少懷自顧自地說,“我十來歲的時候在蒼茫臺上一戰成名,之後行走四方,斬宵小、剿賊寇的事幹過,赈災濟貧、扶危救困的事也幹過,自認問心無愧,從未有負于人。甚至有一回,我和未雨花完了盤纏,只能露宿荒野,不巧還撿到一為患了重病沒錢醫治、又不想拖累家人的小嫂子,那周圍沒有大奸大惡、能直接劫富濟貧的蛀蟲可搶,我倆又不能眼睜睜地看着那小嬸子去死,實在沒轍了,就把‘度春風’壓在大夫那裏求人家先給小嫂子治病,我倆一個去酒樓給人刷盤子、一個投奔‘傾腳幫’給人掏夜香,幹了一個月還多,這才攢下藥錢把刀贖回來。”

“我是真的、真的幫過很多人。”

她的聲音很輕,不必晨風鮮明多少,帶着一點微不可查到哽咽,被風一吹就散了。

“我不求他們念我的好,也不求他們回報我,可他們求上門找我幫忙的時候懇切非常、千恩萬謝,說我俠肝義膽,乃是年輕一代江湖人的表率,請我無論如何也要幫幫他們。”

“可……當他們知道我和秋殊曉交好的時候,他們就不認了。”

“為什麽我明明什麽都沒做,只是交了個不在正道上的朋友,我的‘俠義為懷’忽然就變成‘包藏禍心’了?”

“憑什麽?”

她像在問他,也像在問自己。

“我不求他們幫我說話,可他們憑什麽無憑無據地那樣指責我,甚至糾集起來圍殺我呢?”

卓潇沒有回答她——這問題沒有答案,他也回答不了。

高少懷自始至終沒有回頭,卓潇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他設身處地地想一想,覺得這等事若是發生在自己身上,他大概也只能問出這一句“憑什麽”了。

憑什麽——就憑立場不同、利益相悖——事到臨頭,所有人都知道該怎麽取舍,就你一個偏要攔在中間,可不就是螳臂當車,死了也是活該嗎?

道理誰都明白,可若人人心裏都只有算計,情義又被放在什麽地方呢?

橙紅色的陽光躍出群山,高少懷鎖在咽喉裏的哽咽似乎被曬幹了,她重新恢複了平常那種冷淡沉靜、不疾不徐的語氣。

“事情就是這樣,歸根結底,不過是我年少輕狂,做事不知輕重,以至于帶累旁人,沒什麽好說的。”

“好了,天亮了,回去休息吧。”

傾腳幫是取自“傾腳工”,指唐宋時期城市裏專門收糞便的人,古時候“掏糞工”是個十分有利可圖的行業。這裏就是說秋哥投奔當地收糞便的人給人家掏了一個多月的大糞攢錢。

他們仨裏秋哥就是個煤球,從內到外全是黑的,只有良心是白的,裴姐是心裏門清但人從裏白到外,反倒是當年的高姐姐才是他們仨裏最單純的那個。

這章好難寫【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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