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刀鋒相向

刀鋒相向

聽到動靜的剎那,裴玥和許彥齊齊躍起。

裴玥不顧掌心的傷口,握住劍柄一把抽出短劍橫在胸前。許彥沒有兵器,劈柴刀也在逃出吊腳竹樓時丢了,便握緊雙拳拉開架勢。窸窸窣窣的動靜越來越近,在場唯二有一戰之力的兩個人彼此對視,默契地上前一步,将張嫂嫂和趙大哥擋在身後。

黎明半明半昧的昏暗天幕下,一個高大的黑影緩緩自林間緩緩朝他們靠近,那黑影乍看像是個人影,卻有個格外碩大且形狀奇異的腦袋,本該是脖子的部分一邊突出一邊內凹,不知是個什麽怪物。裴玥和許彥渾身僵硬,他們肩臂相抵,冷汗沿着鬓角一路滑下來。

他們這邊一水兒的“老弱病殘”,真要是來了什麽強敵恐怕一個也跑不了。

黑影大概是一路踩過灌木來的,它的腳步異常沉重,姿态搖搖晃晃、看着有些笨拙,每一次落腳卻都伴着一聲“吱呀”或者“咔嚓”,讓裴玥愈發緊張。

“許、許大哥。”她壓着發抖的聲音問許彥,“這不會是個熊罴吧?”

許彥其實也緊張,但相比年輕的裴玥,他自覺是個大人,不便露出軟弱的一面,況且高少懷既然把他們交給他,他就得護住他們。

“不可能。”他用一種盡可能輕松的語氣對裴玥說,“這一帶根本沒有大個的畜生,看這黑影的輪廓,大概是個、是個……”

他是個不出來了。

他也想不出那黑影能是個什麽東西。

破曉時分衰弱的陽光穿不透枝葉交錯的密林,随着黑影逐漸逼近,許彥背後的衣裳已經濕了。

“裴姑娘,這樣。”他側頭看向裴玥,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聲音壓得很低,生怕刺激到黑影,“你先帶趙兄弟和張嫂嫂走,我替你們擋一陣。”

裴玥卻沒應。

她看向密林的方向,雙眼瞪大了,眼底猝然爆出兩簇亮光:“等等許大哥,那是——”

那黑影竟是卓潇!

他背着一個人,那人看上去已經陷入了昏迷,四肢無力地垂下來——那黑影古怪的頭頸原來只是她的頭靠在卓潇的頸窩裏。

卓潇右手探到身後托住背上的人,左手五指成爪扶着樹幹,腳步沉重得每走一步都像是砸在了地上,先頭裴玥和許彥看到的“笨拙”步伐其實只是他快要走不動了。

一眼認出卓潇背着的正是高少懷,裴玥那一聲歡呼卡了殼,連忙跑上來扶他倆。

剛跑到卓潇面前,她“啊”地驚呼一聲。

卓潇左手五指尖端血肉模糊,有好幾根手指的指甲都翻起來了,身後的樹上留下一溜帶血的指印。可這都不算要緊的,晨光中,裴玥分明看到他胸口赫然橫亘着一道血肉翻卷的傷口,緊貼着心脈位置,看着像是銳器劃的,只要再深上幾分立刻就能讓他立斃當場!

“別吵,安靜點。”卓潇呵斥她,他的嗓子已經徹底啞了,聲音非常輕,如果不是裴玥耳力極佳,大概根本聽不到他說了什麽。

此時許彥也跑了過來,一看卓潇的臉色,他也不管自己的傷勢了,立刻伸手要從他身上接過高少懷。然而還不等他碰到高少懷的衣角,卓潇忽然一側身,避開了他的手。

卓潇冷冷一眼掃向他,目光森然有刀兵氣,竟與高少懷有三分神似:“不必。”

“我自己來。”

他毫不掩飾的敵意立刻止住了許彥的動作。

意識到自己此時不宜靠近,許彥攤開雙手退到一邊,朝裴玥使了個眼色。裴玥明白他的意思,趕忙上前攙住卓潇。

這次卓潇沒有再拒絕,他收回撐在樹幹上的手,小心地在自己衣擺最幹淨的地方使勁擦了擦,背手托住高少懷。

許彥到前方開路,裴玥攙扶着卓潇走在後面,三人一路回到山洞,張嫂嫂和趙大哥看清他倆的樣子臉都白了,忙不疊地讓到一旁。卓潇背着高少懷走入洞中,他目光匆匆一掃洞內洞情況,尋了一片最幹淨平整的地方,在裴玥的幫助下小心翼翼地将高少懷放下。

女人仰面躺在地上,雙目緊閉,面色蒼白,一身白衣全都紅了,渾然一副随時都要吹燈拔蠟的樣子。

可裴玥看得清清楚楚,高少懷雖然渾身是血,但衣裳連個破口都沒有,身上壓根兒就沒有傷口!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兩廂這麽一比,卓潇的傷勢倒好似更嚴重一些,裴玥一邊扶着他讓他坐下,一邊連聲問:“你們怎麽才回來?你在哪兒找到阿姐的?你這傷又是怎麽回事?是外面還有敵人嗎?”

受了這麽重的傷,卓潇的精神居然還算不錯,他靠着牆壁坐到地上,也沒管自己如何,伸手去搭高少懷的脈。

确定高少懷正在恢複,他脫力似的往牆上一靠,閉上雙眼,深深吐出一口氣:“沒有,沒什麽,就是遇到了點意外。”

沒有多說,他用一句含糊的話回避了裴玥的問題。

單一個裴玥或許沒什麽,但許彥還在這裏,昨夜他們雖患難與共,卓潇卻不敢肯定他是否還對高少懷抱有惡意,本能地隐瞞了高少懷的真實情況。畢竟不論高少懷自己是否放在心上,“走火入魔”對習武之人來說總歸是個要命的弱點,卓潇不敢、也不願讓旁人知道。

況且除了“走火入魔”,還有另一件事他也不想讓任何人知曉——在他找到高少懷時,她身邊一個活人都沒有。

卓潇是在吊腳竹樓的大門口找到高少懷的。

彼時竹樓已經燒成了一片廢墟,留下圍殺高少懷的敵人已經全部都死在了她刀下,高少懷提刀站在血泊中,月光将她的臉色照得生宣一般蒼白。她那身雪白中衣被血浸透了,沉甸甸地裹在身上,殷紅液體順着她垂在身邊的手蜿蜒而下,淌到刀上。

“度春風”是絕頂的神兵,刀身不沾血,于是那些血珠便沿着刀刃一路向下,落到下方灰白的人臉上——高少懷腳下堆着重重疊疊的屍體,那些屍體幾乎都不是完整的,手腳頭顱散落一地,一時間根本數不清到底有多少人。

借着月光,卓潇分明看到她赤紅的雙眼中一片冷漠,和平常的樣子大相徑庭。

他忽然就明白了為什麽高少懷那樣的人會在江湖正道兇名遠揚。

當初在絕境中面對往昔同道指向她的刀劍時,高姐姐也是這麽做的嗎?

那些他所不曾陪她經歷過的“昨日”仿佛在遍地屍骸上重現,卓潇毫不遲疑,拔腿向她跑去。

迎接他的是一抹血色刀光。

若給了一個謹慎小心的人,面對這種狀況必然是萬萬不敢上前的,卓潇卻管不了那麽多,他沒有給自己留下任何止步和退縮的餘地,用盡全力跑向她。可高少懷此時殺意方歇,神智不清,她根本分辨不清來人是誰,一見有人朝她逼近立刻毫不猶豫地一刀揮出。

“度春風”帶着她手上逐漸冷掉的血當空劃過,一捧殷紅血花在卓潇胸口炸開,少年人熾熱的鮮血噴在高少懷臉上,她的嘴唇猛地哆嗦了一下,忽然就從積年不散的夢魇中驚醒了。

然後她就看到了面前的卓潇。

卓潇胸前血流如注,本能讓他汗毛乍起,可他卻一步都沒有後退。

對上高少懷茫然中帶着驚懼的眼睛,他倏然一笑,問她:“高姐姐,噩夢做完了嗎?”

“累了就休息會吧,”他朝她張開懷抱,“別怕,天快亮了,我帶你回家。”

之後高少懷就像趕走許彥時那樣陷入了昏迷。

這些事他一個字都沒有和裴玥提,從懷裏翻出随身的金創藥簡單處理了一下傷口,他又給高少懷搭了一下脈,扶着石壁站起身。

“小裴,你幫我照看一下高姐姐。”他說,“我出去一趟。”

“你幹什麽去!”裴玥覺得他根本就是在找死,連忙阻攔,“你看看你都傷成什麽樣了?現在這兒數你傷得最重,趕緊先抓緊時間修養一下,等能挪動了咱們盡快下山找間正經醫館去!”

“來的路上我有看到有治療內外傷的草藥,我去采些來。”卓潇撥了一下沒撥開她的手,繞開她往外走。

“我替你去!”裴玥一把将他拖回來,“你告訴我那藥長什麽樣,我去采!”

裴玥這一下扯得急,卓潇胸前好不容易凝結了一些的傷口又裂了,他拿衣袖草草一擦,搖搖頭:“你又不懂醫。”

那是要用在高少懷身上的藥,若同行的是花灼這樣的大夫他還能放心,但要讓他把這事兒交給對醫藥一竅不通的裴玥,卻是萬萬不可能的。

他這明顯是不打算聽勸了,裴玥焦急萬分,卻又顧忌着他的傷不敢上手,只能圍着他團團轉,臉都白了,許彥和趙張夫婦也不敢攔他。就在卓潇要踏出山洞的當口,忽然有一只手探向他後頸,瞅準位置輕輕一捏。

是高少懷。

她不知何時竟已經醒了,悄無聲地出現在卓潇身後。這一下捏的力度和位置都恰到好處,卓潇眼前當即一黑,連個氣音都沒哼出來就昏了過去。

高少懷張開手臂接住昏迷的卓潇,将他往自己這邊攏了攏,少年靠在她懷裏,她垂眸看他,眉目溫柔,神情卻複雜難言。

“張嫂嫂。”她沒有把目光從卓潇身上移開,“你們這邊有醫館嗎?”

“沒、沒有。”張嫂嫂趕忙回答,“但從這裏往南一百三十裏是郓城,那是附近最大的一座城,那裏一定有醫館!”

“好。”高少懷沒有看他們中的任何人,“走吧,下山,去郓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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