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摟着星星睡覺
第03章 .'摟着星星睡覺'
吳星印象中城鄉結合部的工廠,宿舍要不就是活動板房,要不就差外牆畫個紅色的圈寫個“拆”或者“危”。
但是眼前這幢兩層的白色樓很新,鐵欄杆上挂滿了悠然自得吹風、曬太陽的衣服和被子。還沒到下班的點,藥廠來往的人不多。
夕陽攏上一層淡粉,山峰的淩厲被柔化。吳星生出一種要跟這個房子一起被世界淡忘的疏離感。
門衛的大爺很熱心的将她領到樓梯口,“上二樓,最裏面那間,210 給你住。”
她道了謝,又環伺周圍。
不遠處,繞着蔥綠的山體,延伸出一條鐵軌,視線順着軌道一直延展就走進了隧道口,這個景很有侯孝賢的筆法。
電影裏阿遠和阿雲坐着離開家鄉的列車,看着在視野裏越來越小的故鄉。吳星腦海裏閃過那一幕場景,清荷村的夏天也如那般,直白、熱烈,又緩慢、波瀾不驚。
“陳鋒,你幫着你同學把東西提上去,一個女娃看着細皮嫩肉的。”
吳星猜想大爺應該也是清荷村的人,小地方的社會關系串來串去,要找個陌生人還真不容易。
這可能也是當時老師讓她選調研點的時候,她沒有選擇回文集鎮的原因之一。
她是個被人注視着,就會變得局促的人。
陳鋒把自己的行李箱放在牆角,過來拉起吳星那只胖胖的白箱子就要上樓。
大爺好奇:“姑娘你是到這藥廠來實習?”
“不是。”她認真道,“我們是來村裏做歷史調研的,”這話又太官方,她換了個說法,“就是找一些老人,了解一下你們過去的生活狀況。”
“苦死人,餓死人的年頭,有什麽好說的。”他摘下那頂淺灰色的窄沿帽,手搭在腦袋頂上抹了把稀疏的頭發,又戴上,“你要實在想知道,我都能給你說道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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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佝偻着背,握着欄杆的手能看見幹癟皮肉下埋着的青黑色的血管,以及凸起的骨節。
他大抵是寂寞的,所以在對自己歷經的過往嗤之以鼻後又有點害羞地向吳星推薦自己。
她問:“您看着身體還硬朗,今年高壽?”
“差三個月,”老人用手指比劃,“就六十五咯!”
吳星想告訴他有點遺憾,他的年齡并不符合她要了解的那段歷史。這次項目的主題是 20 世紀 50 年代的土地改革,調研對象至少 85 歲以上。
但是話到嘴邊被堵住了,她想這一整個暑假她都要消磨在這個地方,和他聊聊天,也沒什麽。
她揚唇:“好,那我先去收拾一下房間。空了就去找您聊天,您可別嫌我煩。”
“哪能,他們現在都出去了,村裏剩下的盡是些老不死的。就這廠子裏還能見着幾個年輕人,我愛跟年輕人說話,争取這個思想不掉隊。”
他嘴裏的“他們”是自己的孩子,應該也是這個村子的其他年輕人。
吳星不是擅長社交的人,但是大學四年,二戰考研一年再加上讀研兩年,離開文集鎮、離開爸媽這幾年,她把處理人際關系當成一項技能刻意練習了。
所以也總有人說她是個外向的人。
陳鋒在上面朝她招手,吳星跟大爺告別,上樓。
房間裏面的陳設很簡單,一眼就可以飽覽。
一張一米五的木板床,床頭有一個矮幾。中間放着一個原木色的小桌,外加一個能容納兩人的布藝沙發以及一個窄窄的立櫃,就是這間房的全部。
仔細看牆上還留着貼過照片和海報的痕跡,四方四正的印痕,泛着白,這房子也見證過其他人的珍視。
比起大學的六人宿舍,這條件已實屬奢侈。
吳星心裏安穩了點,至少今天一切順利。除了碰上那個人,她腦海裏不由自主爬上他壓着墨鏡回頭看她的那個眼神,是戲谑嗎?
也許不是,但也算不上和善。
陳鋒有點擔心:“這邊吃飯在食堂,但澡堂是公共的。都是廠裏的工人,你可能會不方便,你和陳邺是同學,要不要......”
他後半句話還沒說出來,吳星打斷他:“我跟他不熟。”
她不懂自己為什麽要急切的否認,即使來茶固前已經在心裏演練過無數遍兩人可能會碰上的情景,但她依然害怕讓他看到自己現下的狼狽。
先說分手的人要過得很好,才能将其當做強有力的證據,為過去的選擇辯白。
陳鋒怔愣,他所了解的陳邺看着面上永遠一副無所謂的模樣,但對周圍人的黏性極強。吳星反駁的太快,反倒像是僞裝。
她笑着解釋:“我本科的時候光顧着學習了,跟班裏同學打交道不是很多。”
這句話很有信服力,吳星大學四年,各種層次的獎學金拿了個遍。
他撓撓頭:“好吧!”
吳星問他:“你知道金林便利店在哪兒嗎?”她從學校寄回來的東西還有江楠帶給她的被褥都到了,其他的不要緊,但是被褥今晚必須取回來。
“快到鎮上了,離這快有兩公裏路。你有東西要取嗎?”
快遞不到村,只有金林便利店是離這最近的快遞寄存點。
吳星點頭,視線穿過走廊看了眼外面的天,黃昏已經被攪弄的渾濁,很快要天黑,她掏出手機點開導航跟陳鋒确認了一下去便利店的路線。
“我可以陪你去。”他說。
吳星搖頭:“已經很晚了,今天已經夠麻煩你了。你抓緊回家吧!”
她一手握着手機,兩只手臂輕輕環繞在一起,是一種防禦的姿态。
吳星也覺察到了自己下意識的動作,皺了皺眉。她讨厭這樣的扭捏,為什麽她在需要幫助的時候不能直接說:“謝謝,我很需要你。”
她很早便在集體生活中表現出了這種獨立的無趣。歷史系的學生有很多需要小組合作完成的考察課作業,因為成績好,她被迫當過很多次組長。
在成績論英雄的教育裏,吳星也是吃過好學生紅利的,但是一旦脫離校園這個載體,曾經喂養過她的東西也開始反噬她。
乖女孩就是其中一個。
分配任務對她來說是一件難事,索性大部分的工作自己攬下來。查文獻、做 ppt、寫彙報稿,甚至讓出作業末端前排的署名位。
她沒法輕松自在地尋求別人的幫助,一是害怕欠下人情,二是一種對自我的證明,告訴衆人"I can"。
實際上她自己也清楚剝開這層冠冕堂皇的糖衣,裏面就藏着一個自卑的苦人。
本質是對自我信任的缺失。
因為一直以來被愛都是有條件的。她為了獲得那麽一點喜愛,不斷剝削自己,不會拒絕舍友頻繁又過分的請求。
陳鋒縮了縮手,“好,那你有什麽需要我的地方給我發微信。”
“一定。”
吳星借了門衛大爺的自行車趕往金林便利店,二八杠的自行車要翻上去有點難度,但好在她技術過硬,很快适應。
夜風從裙擺鑽進去很涼爽,馬路兩邊幹完活的莊稼漢爬上田埂,邁着步子回家。
快到鎮上的時候路兩邊多了一些民房,廢品站、煤場還有擺了一地二手家具的二手市場。吳星很快看見金林便利店的招牌,沒有城市的 led 燈牌,前面搭了兩間活動板房,一間擺放貨物出售,另外一間當做倉庫,後面是民居。
吳星掀開挂在門口的綠色流蘇門簾,裏面有個大姐在刷短視頻,她問:“寄到清荷村的快遞是不是在這取?”
在城市待久了,忽而要将普通話轉變成鄉音,她還是有點不熟練,一句話說得不倫不類。
穿着紡紗淡粉色泡泡袖上衣的大姐挑了挑顏色沒有紋對的眉毛,打量吳星:“你可不是清荷村的吧?瞧着面生。”
“嗯,大學生來村子做調研的。”
“是不是要攝像?”大姐來了興趣。
吳星搖搖頭,打破她的想象:“會拍照片。”
受訪者的照片。
大姐放下手機,從那把老舊的,漆皮嚴重褪色的黑色扶手椅上起來,笑眯眯:“會不會在書上印出來。”
“有可能。”
确實有可能,如果材料有價值的話,收錄的可能性很大。
但年齡條件上,這位大姐比門衛大爺更不符。況且就算收錄到書裏,除了歷史專業研究需要,那些書印出來便被束之高閣,無人翻閱。
像做了一盤不對客人口味的珍馐,挺讓人失望的。
“你來買東西?”大姐才想起正事。
吳星掃了眼店內的貨品:“買點東西,我還有兩個快遞應該寄放在你這兒。”
“啥名字?”
“吳星。”
她轉身在後面的貨架上找了起來,“你确定上頭留得名字是吳星,不是其他什麽‘小星星’、‘星光閃閃’之類的。”
吳星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如獲至寶:“咦,這不是嘛!‘摟着星星睡覺’是你的吧!咦咦,肉麻,年輕人真會玩。”
确實肉麻。
“不是,”吳星從來不在購物軟件上用虛拟名,她說:“我的是兩個大件。”
“大件?”
“嗯。”
“啊,我想起來了。太大的沒有搬裏面,我放到倉庫了。”大姐從櫃臺後面出來直奔隔壁倉庫,沒兩分鐘,她結實的膀子拖着兩個箱子出來。
吳星低估了江楠女士對“簡單打包一點”的理解,看着地上的東西發愁。
顯然二八自行車的後座無法負荷這些,她試探地問:“姐,您這有沒有推車什麽的,我這實在不好搬。”
大姐猶疑,頗有些為難。
因為拉貨的手推車就在離兩人不遠的地方,借也不是,不借也不是,吳星打保證:“您認識陳村長嗎?我可以給他打個電話,我現在就住在正陽藥廠,用完我立馬給您拿過來。”
大姐手指揪了揪黑色褲子的邊鋒,剛要開口,看見路邊過來一輛車,使勁招手。陳邺老遠就看見穿着藍白條紋襯衫裙的吳星,披肩的長發被她挽起來,露出白皙好看的後頸。
他靠邊停車,吳星看見他下車,往邊上閃了閃。
大姐熟絡地跟他打招呼,然後說:“陳,你回村的話把這個女娃捎一段路。”
陳邺目光佛過她,停留在大姐身上。剛才在車裏吳星只看見他帶着墨鏡的側臉,這下他徹底暴露在天将黑的路燈下。
身形颀長,腰身精廋,穿一身很接地氣的黑色工裝。短袖的袖口露出來的胳膊能看見明顯的曬痕,笑起來眼尾微翹,很招人。
“你這軟藍現在有貨沒?”
“有,你要?”霞姐仰着脖子看了陳邺一眼,以前也不在她這拿煙,今天稀罕。
陳邺:“嗯,你先給我拿。”
“幾盒?”
“拿一條吧!”
“送人?”
“自己抽,”他掏出手機走到門邊掃碼付款,等霞姐把煙拿出來,順手夾在腋下,才把視線定格在吳星身上。
他嘴角勾着笑:“你就打算用這個馱回去?”他瞟了眼二八自行車的後座。
吳星仔細看了看,用自行車把這三大件馱回去确實有難度。
她沒說話,陳邺也沒有再發難。徑直走到車邊将煙扔到後座,又打開後備箱。
吳星很有眼色,趕忙将地上的箱子往車上搬。箱子裏紮紮實實裝着一箱子書,她使完力氣,用肚子頂着才勉強能行動,但還沒走兩步,手上的重量轉移,陳邺皺眉将她手裏的箱子接過,有點恨鐵不成鋼:“不會挑輕的拿?”
她點頭:“那自行車怎麽辦?”
“先放着,我明天來騎。”
“這......是我借的。”
“我知道,”他又把吳星手裏的被褥拿過去,“等會過去我跟李老頭說。”
她詫異:“你怎麽知道是誰的?”
陳邺拉下後備箱的蓋子,回頭看她:“你信不信這地方有幾窩螞蟻我都知道?”
吳星愣了下,抿唇不語。
陳邺扶額,“你不會真相信我知道有幾窩螞蟻吧?”
“誇張是一種修辭手法,我知道。”
她拉開副駕的車門兀自坐了上去。他的風輕雲淡和戲谑這會都極其礙眼,吳星不願再被刺激。
都說時間是良藥,可“釋懷”二字她還沒有學會。
也許消弭痛苦的,從來都不是時間。
陳邺無語,他還沒有生氣,她倒是脾氣大。
一路除了風刮過車身的“呼呼”聲,車廂裏安靜得能聽見衣料摩擦的聲音。
氣氛似冷凝,又似火熱。
吳星的後悔在這一刻達到頂峰。
快到藥廠門口,陳邺餘光朝她那邊瞥。吳星兩手握着手機打字,陳邺恨自己視力好看見了聯系人的名稱:窦正禮。
心裏冷哼一聲,火大。
窦正禮跟吳星是發小,他在上海讀的自動化專業,一畢業簽了長春的一汽,拿着四十萬年薪在那過得很滋潤。
他們來往不算密,吳星在沈陽也只去找過他兩次,還都是因為專業考察去僞滿皇宮才順道看了眼。
窦家催婚催得急,但窦正禮長了一張跟窦爺爺一樣的冷面,高高大大,發型是網球王子裏桃城武的低配版,不茍言笑,滿臉寫着生人勿進。
雖是少見的正派陽剛氣質,但很難吸引女孩。
他這會不堪家裏叨擾,找吳星求助:“你把你本科 178 那舍友介紹給我吧!”
她回:“我先問一下我舍友再跟你說。”
陳邺看她唇角帶笑,手指握緊方向盤,唇線抿直問:“怎麽你一個人來?他沒送送你。”
吳星收回神思,轉向他,“他?”
“你那天天挂嘴邊的窦哥哥?”
吳星看着前面被車燈打出來的一片光亮,淡淡道:“不清楚。你要是很想知道,我給你他電話,你可以打過去問問。”
陳邺斜眼盯着她,“跟我打太極?”
“沒,”吳星搖頭,又看他,“你能不能把墨鏡摘了。”
只有她一個人赤裸裸暴露在他視線裏的感覺讓她心慌,只好也拉他下水。
陳邺一愣,解釋:“你不會以為我裝逼吧?”
他摘掉墨鏡,又随意道:“防風沙,你看我這眼睛都吹紅了。”他扒開右邊的眼皮,斜了斜身子。
其實是昨晚整數據到一點,看來這夜沒白熬。
吳星提醒他:“好了,我看見了。你專心開車。”
鄉道不似城市到處燈火通明,麻黑的天四下寂靜,蛙叫在空曠的風裏被放大,有點作案現場的感覺。
陳邺轉頭看她,“你怎麽跑到茶固來了,不回文集?”
吳星眼睫跳了下:“錢理老師認識陳村長,而且文集那邊已經有人做過這個項目了。”
總之,這裏面的緣由沒有他。
陳邺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你來也不提前打聲招呼。”
不是“好久不見”,也不是“你還好嗎?”像兩個經年未見的好友在進行一場淺薄又尴尬的見面寒暄,連情緒的起伏都是靜谧的。
吳星手指摳着手心,眼眶泛酸。
“你想知道嗎?”
可是在他的傳聞裏,她連第一女主角都不是。
車燈将夜晚燒出一個洞,藥廠就在眼前。陳邺停了車,摁下車窗,夜晚的風灌進來,将皮膚上的黏膩驅逐。
吳星懊惱于剛才氛圍使然下情緒露怯的一瞬問出來的那句糊塗話,她揚起一個笑臉,說了聲:“謝謝你送我回來。”掩飾方才的失态。
陳邺還想說什麽,李老頭拿着手電筒走過來晃了晃。
看清車裏的人,笑問:“陳二,這麽晚了,還過來?”
陳邺轉頭看了眼吳星,她已經推開車門下車。
只留下一個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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