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要減肥”

第04章 .“我要減肥”

下車的時候, 肩頭的酸乏和想哭的沖動齊齊湧來 ,一顆淚珠吵嚷着從眼睫下面滑出來,滴在手背上,她随手抹去,有點讨厭這樣的不受控。

吳星害怕自己真的病了,盤算着明天開始要晨跑。至少将多餘的精力消耗掉,不要胡思亂想。

和陳邺在一起的時候,他們迫切地宣洩欲望,撫摸對方的身體,還沒有來得及傾聽對方的心聲就分開了。

現在再看着對方那張俊逸的臉,吳星很難放下驕矜,去傾倒苦水。

陳邺沉默着将吳星的三包行李拎上樓,看她立在床邊,掏出手機,泰然道:“你微信號沒變吧?”

吳星情緒裏擠滿了水分,聲音嗡嗡的:“沒變。你要加回來?”

他們分手是在 3 月底,距離畢業還有整整三個月。在同一個班,即使刻意回避也難免撞上,沒到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

但也不痛快。

分手後,她也沒有立即就把陳邺拖進黑名單,為那段酸澀的感情上鎖。

而是在某個深夜從圖書館出來,越過黢黑一片的網球場時,她忽然從帆布兜裏掏出手機,看着他的頭像停頓了片刻,便點了删除。

那時接近六月底,已經拍完畢業照,論文答辯也結束了。找到工作的同學有一部分已經奔赴崗位,開始培訓。考研早已板上釘釘,考上的開始四處旅游,沒考上的抓住最後的時間跑招聘會。

何曼姿找了個私立學校當退路在準備事業編考試,獨她成了宿舍的留守人員,不光是最後一個離開的,也是大家口中還沒有去向,沒有未來的暫定人員。

大四上吳星保研本校以 0.04 的分差敗給了班裏山東籍的學霸,十月趕着最後的尾巴報了統一招生考試,但時間太緊,加上她狀态差,一戰敗北。

她承認删掉陳邺微信的那個瞬間,她既有委屈,也有報複的快感,她急切地想打撈自己一把,即使那個手段十分拙劣,代價是刺傷自己。

陳邺:“分了個手,又不是捅了對方刀子,還能裝不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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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下午就裝不認識。”她垂眸盯着地板上一只不知道什麽時候飛進來,已經奄奄一息蛾子。

陳邺修長的手指飛快敲擊着屏幕,聽見這話,猛然擡頭:“我真沒看清。”

“哦。”她手機震動一下,是陳邺發過來的驗證信息,點了通過,彈出來一個空白的對話框,他的微信名是一個英文單詞,“ Janus ”,看着熟悉,但吳星專業英語學的一般,記不起來是什麽。

陳邺還在戳手機,吳星低頭就看見對話框裏多了一串電話號碼。

“我的新號,你記下。”

吳星不懂他此刻的行為,但是她說不出不要。

“你一直在這兒嗎?”她拉開裝被褥的編織袋拉鏈。

陳邺視線盯着她脊背的線條,眼神晦澀:“嗯。”

吳星沒有擡頭,繼續手上的動作,一陣沉默的尴尬之後,她說出了那句十分老土的話:“好久不見了。”

“嗯。”

他不大有興致的樣子。

“你有事就走吧!”她舌頭有點發麻,身體又恢複那種緊繃的狀态。

陳邺似是察覺到她的不自然,沉默片刻:“好,再見。”

等被白熾燈透射在牆壁上的影子退出去,吳星扶着門邊長呼了口氣,給門上了鎖。

她白天給江楠回了消息,這會兩人的聊天界面又冒出幾條平均時長超過四十秒的帶紅點的語音信息。

她回了句“到了,正在收拾東西”,接着給何曼姿撥了個視頻過去。

電波對面的人正捧着一口小雪平鍋吸溜螺蛳粉,秀麗的臉頰上有點汗珠。

吳星想起上大學時,宿舍有接受不了螺蛳粉味道的室友,要吃就得拿着塑料凳到樓道裏面去吃。

接近午夜的女生宿舍樓道,有人捧着碗吸粉,有人倚着牆過煙瘾,還有人拿着電話在水房煲電話粥。

她不迷戀熱烈的青春,比如夜半酒醉的嘶吼,又比如宿舍樓下求愛的玫瑰陣;但總把一些細枝末節拿出來反複咀嚼,比如世界史課上的小組辯論、又比如為了她的演講比賽,熄燈後大家字斟句酌地磨她的演講稿,再比如幾個愛情的雛鳥,為另外一個為情所困的人出謀劃策。

而現在獨她被困在過去,被困在歷史文獻的圍牆裏。無法前進,無法倒退,像一個活生生的人失去了咀嚼功能。

何曼姿:“給我看看住的房子怎麽樣?”

吳星拿起手機繞了圈又放下,“很簡單,不過好在還挺幹淨的。”

“比我這花了錢的幹淨。”何曼姿上班的學校在市區,夾在居民樓裏,連操場都小小一圈,沒有多餘的空間用來做教工宿舍。

至于教育局提供的單身公寓,排隊的人太多,估計到猴年馬月了。

她上班第一年為了省錢跟別人合租,第一個舍友因為總帶男朋友回來,勸說無果兩人鬧掰,甚至驚動了警察。

第二任舍友倒沒有這個問題,但由于兩人工作性質不一樣,作息有差別,時間一久各種矛盾顯現。後來,她實在不想再憋屈着,自己租了個小一室,房子不如之前的,但房租貴了近一倍。

洗手臺還是用水泥砌的,貼着老式的長白條瓷磚。

她在紅色的購物軟件上買了一塊布給遮了起來,但隔一段時間就會給吳星叨叨兩句。

她們從小鎮一步一個腳印走到都市,并未如預想那般打點好生活,而是被生活給掄了個悶錘。

何曼姿曾在搬離之前合租的出租屋時紅着眼眶給吳星打過一個電話。上一任租客留在廚房竈臺上的油污,還有藏在床底下的臭襪子,狹窄的浴室裏泛黃的馬桶,疊加在一起讓她徹底失控。

意識到自己竟然連上一個幹淨舒适的洗手間都沒法做到,這太容易讓年輕的憧憬折腰。

也許還有那天的黃昏太寂寞。

“你真不打算回家一趟?”何曼姿問。

吳星把手機立在桌上收拾床鋪,“回學校之前回一趟就行。”

自從曾祖去世後,吳星對家裏的眷念沒有那麽濃郁了。

吳家三代行醫,曾祖民國三十年便在藥房當夥計。後來戰争結束回鄉,成了鄉村赤腳大夫。到了祖父,進了學堂,在村裏開了家診所。

吳承耀是這門手藝的第三代,真正接受過系統衛校教育。可順風順水了兩代人的行醫路,偏生在吳承耀這兒出了岔子。

那年她家的診所已經搬到鎮上,祖父在村裏守着,吳承耀攜妻兒在鎮上生活。那日他接診了一個來打吊瓶的病患,結果隔天人就死了。

家屬鬧上門,說吳承耀一針把人家裏的頂梁柱打沒了。雖然事後查實那人是有基礎病,自己也沒當回事。

吳承耀算是歹運上門,賠了三十萬了事。

鎮上的診所沒法再開,吳承耀一夜之間兩鬓頭發白了,性情也不再溫良。為了家裏的生計他開始轉行做藥材生意,也是從那之後他對吳星的要求苛刻起來。

生怕被別人再看了笑話。

所以她大學畢業的選擇裏獨獨沒有回鄉這一項,甚至為了逃離,她在吳承耀為她提交了高考志願後,在截止時間前半個小時改了志願。

至今,父母都以為她是滑檔到了第三志願。

她對父母的感情和對文集鎮是一樣的,清楚的知道自己曾被供養,甚至還在受文集生活經驗的影響和父母的投射,但她也清楚自己受困了。

既想回來,又想逃離。

何曼姿勸慰:“還是要好好溝通,我們年齡也大了,跟父母鬥不起。”

“但溝通真的好難,尤其是跟我爸。”吳星攤開松軟的被褥,能聞見太陽的味道,江楠應該曬過的。

“沒辦法,爹沒法換。”

“所以我不想回來。”距離會讓她有一種被松綁的感覺。

何曼姿嘴唇紅嘟嘟的:“不說你了,我也一樣。”

何曼姿家裏兄妹兩個,父母雖沒電視劇裏樊勝美爸媽那般惡劣,甚至受“恩賜”跟哥哥一樣有了受教育的機會。

但他們始終無法成為她的後盾,長大的女孩沒有家,始終要潑出去。

“我已經放棄幻想了,他們對我最大的好就是不向我索取什麽。”何曼姿被辣的通紅的臉蛋笑着,“這樣也挺自由的不是嘛?”

“不要搞這麽苦情的橋段。”吳星将手裏的被單掖到牆角。

何曼姿笑:“還是跟你吐槽狗男人。”

相親相到曾經暗戀對象的橋段也發生在了何曼姿身上,兩人談了有幾個月了。

“昨晚又吵架了,今天冷戰了一天。他現在就跟打卡似的,早上一句‘起床了’,飯點一句‘吃飯了’,其他多餘的話也沒。”

吳星不知該怎麽安慰,問:“這次為什麽吵?”

“怎麽說呢?還就那些呗,我覺得他一點都不用心,他覺得我太較真。”兩人同城異地戀,一個城東一個城西,原本一個擁抱能解決的事情,非要反複的口頭确認,結果弄得一身泥濘。

“他說我需要給自己找點事做,可我根本就不閑啊!很多時間都是專門為他空出來的,我是想好好談的,但總感覺他是在完任務,目标不是幸福,而是結婚。”

“既然這樣,那你也專注你自己的事,不要把心思全放在他身上。”

何曼姿苦惱:“我現在能明白不好的感情是在做減法的,也許我對他沒感覺了,就可以做到不關注他吧!”

吳星嘆氣:“好矛盾,談戀愛你說要是不麻煩、不反複去觸碰對方,那談個什麽勁。可好像又都害怕向對方敞開自己。”

何曼姿搖頭:“我那位是不屑跟我敞開自己。天天在學校吃領導畫的餅,什麽活動都是 35 歲以下的年輕教師。末了還要吃愛情的苦,我現在真的感覺自己每天都面黃肌瘦的。”

“你能不能給我點積極的能量?”吳星笑斥她,将套好的被子鋪好在床上。

何曼姿嘿嘿笑:“那繼續給你講辦公室八卦,讓你樂呵樂呵?”

吳星剛要笑說“好”,就聽見有人敲門。

她放下手裏的活,隔着門警惕地問了聲:“誰?”

“是我。”陳邺的聲音。

吳星一驚,手比腦袋快,打開門,外面的人面上挂着月光,有點冷清,一手抄着兜,另外一只手裏提着一大包零食,塞給她。

“別人給我的,這玩意我吃不了,給你。”

吳星想起白天他說的話,悶聲道:“我要減肥。”

陳邺扶額,頓了會道:“我只是說你比之前胖了,不是難看的意思。”

“哦,”她問:“ 誰給你的? ”

陳邺眼神散漫:“你要不要?不要我拿走了,李老頭可愛吃這進口零食。”

夜風把他的頭發往前吹,一副放學後的男高無所屌謂的樣子。吳星伸手接過:“那我有機會請你吃飯。”

陳邺詫異看她一眼,“随你,走了。”

他腿很長,沒費幾秒就拐下樓梯,看不見了。

何曼姿在電話裏嚷嚷:“誰啊?聽聲蠻熟悉。”

“陳邺。”

何曼姿臉上的笑僵住:“這麽快就碰上了?”

“嗯,我也沒想到。”吳星重新鎖上門,從包裏翻出睡衣換上。

何曼姿搖頭:“你這話需要打個問號,當時你說要去舟曲的時候我就想過你是不是因為他......”

“不是。”吳星反駁。

“好好好,不是。”何曼姿問,“那他剛剛來幹嘛?”

“送吃的。”

“哇,快看看什麽好吃的。”

“你餓死鬼轉世。”不過她确實餓了,吳星打開袋子,裏面種類很多,但看着都是很健康的零食,像給小孩子準備的。

何曼姿躺床上慨嘆:“多希望我們現在是大一,我想重來一遍。”

吳星也想,如果重來一遍,遺憾會不會少一點?在書寫那段沉寂又炙熱的歲月時,他們的筆法會不會更成熟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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