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有那麽虛嗎?”

第06章 .“我有那麽虛嗎?”

夜裏,吳星不适應陌生的環境,加上有點失眠睡着已是兩點。

這會身上附着了一層薄薄的涼意,她收了收被子,兩只腳攪在一起。但是睡意又被白噪音攪亂,雞鳴聲、狗叫聲、村裏喇叭裏的頌歌,以及不厭其煩的“布谷布谷”聲,甚至裏面還夾雜了一兩聲列車劃過軌道的轟鳴聲。

她索性扯掉被子,拉開窗簾下巴抵在窗戶沿邊往外看。山野的清晨像着色均勻的水墨畫,比黃昏給人的沖擊更強烈。

是一種新生的哀鳴。

清荷村這地方不是山,也不是平原,跌落在一個盆地裏。

她滑動窗戶,開了一個小縫,吸了一口涼氣,鼻腔開始蘇醒。缭繞的煙霧吃掉了平緩的山頭,只能隐約中窺見其真身。蔥綠的樹木身上挂着霧氣,水潤潤的。

太陽在試圖突破雲層和地平線設置的障礙,她揉了揉昨天走路太多導致還在酸疼的肌肉。

換了身單薄的立領沖鋒衣,吳星計劃先去摸清洗漱的地方,再随便晃蕩着找點吃的。

她大可以無所事事幾天。

但是長時間有計劃且高強度的學習習慣養成後,她現在偶爾追個劇、刷刷手機都覺得罪惡。

仿佛只有把計劃表上的 to do list 一項項勾掉她的人生才能和有用劃等號。

就像今天,即使沒有具體的事要做。但是她已經為自己設置了幾個隐性任務,比如晨跑、比如讀 50 頁的文獻。

吳星拉開門,斜眼過去能看見藥廠大門有電動車大軍進來,但是這棟樓人很少,只有一樓能看見幾個女工的身影。

二樓空蕩蕩的,她正探着腦袋四處亂看的時候,她隔壁的房門打開。

陳邺穿着件灰色的坎肩短袖,下面一件黑色的短褲就那麽出來了。他睡眼惺忪地刨了兩下腦袋,将有點淩亂的頭發抓到後面去,露出光潔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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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星眼角瞥見,無端想起以前在他睡着時,她偷偷印在他額前的吻,淡淡的護膚品的清香被他皮膚的味道融化,讓她安心。

陳邺看她因驚吓而睜大的瞳孔,懶洋洋道:“怎麽?不認識我?”

吳星沒有搭理他這個明顯的開場白,反問:“你怎麽在這?”

“喏,住這。”

她詫異:“那你昨天怎麽沒說?”

他當然不會說,他是昨晚連夜搬過來的。

“你也沒問。”陳邺手握着鐵紅色的欄杆伸了下腰,短袖抽起一截,露出一截勁腰。

吳星移開視線,失神望着遠處。

她心裏亂糟糟的,就像這次來清荷村明知不可為,偏要為之一樣。她應該讓過去就此銷聲匿跡,又偏沒日沒夜把回憶抽出來細數,生怕忘了哪個能慰藉她的瞬間。

就像一團打了結的毛線,她不停去解,但是纏繞着的部分卻越來越緊,都勒疼了她。

陳邺看她不語,心裏打鼓,“別多想,最近村裏事情多,我住的近點上班方便。”

吳星打量他,仿佛真在辨別這句話的真假。

晨光從綿延的山脊冒出,暖黃色的光照過來中和了吳星此刻冷白調的皮膚,她微卷的長發紮成一束在腦後,濃密的頭發散發着茶棕色的光澤,長睫撲閃,陳邺喉頭滾了滾,挪開視線。

吳星問:“你在村裏做什麽工作?”

這是見面後她對他的第一次打探,陳邺心想她良心還沒被狗吃幹淨。

“黨支部書記。”

她搖頭,不太明白這些,但她心裏總覺得村長才是一個村裏的權利核心。

陳邺看她表情困惑,糾結、又有些奇怪,“你別不拿村幹部當幹部。”

“我沒,”吳星視線裏的雲霧被驅散,“是不是村長?”

“不一樣。”陳邺說。

吳星掐了下自己右手的虎口位置:“蠻好的,至少是做了你自己 想做的事。”

陳邺側身去看她,兩人之間保持着安全的社交距離,說的話卻越來越危險。

陳邺問:“你呢?怎麽樣?在老錢手底下讀研感覺如何?他應該還蠻好說話吧?”

說完,他真想拿塑料膠帶把自己的嘴封上,也接受不了這麽笨拙的自己。明知那對吳星來說是個傷口,卻偏要去揭。

果然,她眼眸垂下,若有所思。

片刻後說:“我走了,去跑步。”

臨了還看着他咬了兩個字:“減肥。”

吳星越過他,穿過長長的廊道下樓。

在陳邺面前,她總有種相形見绌的感覺。

上學的時候他即使不熱衷于學習,但也能輕易就俘獲某個老師的“芳心”。用他們的話來說就是有靈性。

她現在的導師本科時給他們教過文化史,考察課的結課論文字數要求在 3000+,但他提前放話,誰要能寫到他心坎上,真寫出東西,就是幾百字也行。

陳邺那門課的論文拿了最高分,他也當真就寫了幾百字。後來有同學笑說他是靠着跟老錢在廁所一起吸煙的交情得了那麽個分數,別人這麽說,他自己也笑着承認。

但吳星從來不這麽認為,她認可他的智慧。

學文的人最怕別人評價自己沒“悟性”。不是聰明,不是努力,也不是敏捷的思維能力,就是一種你怎麽去攀附也沒法掌握的東西。

上學的時候,老師們都會說自己喜歡踏實沉穩的學生。恰恰,吳星就是這樣。但他們的誇贊後面都帶着一個“但”字,'但這孩子悟性不高,太死板', 多少有點為她寫好上限的架勢。

她一直到現在都沒有逃脫這樣的評價機制,甚至最近有點氣餒的傾向。

而陳邺正好相反,他的游刃有餘讓吳星迷狂也讓她自慚形穢。

三年前他們本科畢業的時候,新聞報道高校畢業生數量較之前增長 40w,達到了八百多萬。

但是盛大的學生要找到一個“體面窮”的工作并非要攀梯摘星。

可陳邺那樣一個看似無拘無束的人,偏偏打破所有人的預設回鄉了。

即便吳星心裏千萬遍盼他好,但也想過他灰頭土臉的樣子。可現在,他即使待在這一方盆地裏也依舊少年意氣風發。

這樣的境況與她的失控和局促又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承認自己無法坦然接受依舊存在于兩人之間,她怎麽去試圖掩蓋,也掩蓋不去的差距。

她就像一個吸血鬼,而他是在人世間縱情的野鶴。

一明一暗。

  她只好逃走。

陳邺回屋捯饬自己,從頭發絲到腳底板。剛把板鞋套腳上,就聽見外面傳來一聲尖利的叫喊,他耳朵豎了豎,拿出手機撥了吳星微信的語音電話。

她接起已經是十幾秒後了,陳邺問:“剛才是不是你喊了一聲?”

“嗯。”

“在哪兒?”

吳星左手撐着身子擡頭看了看,茫然:“我也不知道,出了廠門,我就沿着左側的這條小路一直往靠近鐵軌的方向走了。這裏的路有點難走......”

“是不是腳崴了。”

吳星判斷不出來:“摔到水渠裏了,應該沒事,我剛才就是吓着了。”

不在鄉下生活,對突然出現在眼前,渾身麻麻賴賴,疙瘩滿身的癞蛤蟆她本能恐懼尖叫,腳下被草泥一滑,整個人就翻倒了。

陳邺悶聲:“你等着,別動。”

“我應該可以自己動。”吳星試探着往起來站,手掌也被水渠裏的石子磨破了皮。

陳邺從廠裏的後門繞出去,很快就看見不遠處的吳星,跛着一只腳表演金雞獨立。

他挂了電話,快步上前,“傷哪兒了?”

他不由分說蹲下身子握住她那條懸空的小腿,吳星被他這麽一拉,重心不穩,倒在了他背上。胸口壓在他肩膀上,臉唰一下紅透了。

她推了下陳邺:“你稍微輕點,我沒事。”

陳邺不想理會她的矯情,“流血了,劃破這麽大口子你說沒事,你當你自己是鋼鐵俠。”

吳星手撐在他肩膀,回頭去看,果然腳踝的位置不斷往出滲血,但她剛才真是一點都沒感到異樣,這會看見血才後知後覺的疼。

可僅一瞬,疼痛被慌亂掩蓋,她不知什麽時候一只手環着陳邺的後頸,身體半蹲着,屁股的重力壓在他的手臂上,那觸感越來越清晰,再加上微微低頭就能看見他白淨面孔上的微張的唇瓣和挺直的鼻梁。

吳星撇開臉,“你先把我放開,我自己能站得住。”

陳邺繃着的臉上挑起一抹戲谑,果真松手,放開吳星。她受傷的腳尖墊在地上,搖晃幾下,才保持身體平衡。

受他兩之間低氣壓的影響,曠野的晨風也變得尴尬扭曲,在田間地頭橫沖亂撞。

“你這樣防着我有意思嗎?”陳邺睥睨她。

吳星試探着将腳後跟貼在滿是碎石的地面,聲音因吸食晨霧而變得清涼:“我沒防着你,只是不想麻煩你。”

“麻煩?”陳邺視線轉向遠處,“算了,你愛怎樣就怎樣。就算不是你,換了其他同學來,我也一樣照顧。”

吳星愣了下,眼周神經有點腫脹:“知道了,謝謝。”

她試着往前走了兩步,血液流到了白色的襪口,看着觸目驚心。

陳邺眉心緊蹙,轉了個方向,背對着她蹲下,“上來,我背你去上藥,看着應該是被拉拉藤割傷了。”他語氣不算好,但比之前柔和了。

吳星不再矜持,往前跳了下,雙手攀上他肩膀,明明是被騰空背起來了,但她總覺得自己是安安穩穩地落地了,長日來的焦躁沒了勁頭,洩了氣。

走了一段,她說:“你要是累了就把我放下來,我自己走一截。”

陳邺回頭,吳星沒來得及躲開,剛說完話還沒合上的唇瓣印在他側臉,她縮了縮脖子,腦袋盡量往後。

氣氛更尴尬了。

陳邺卻是輕笑:“我有那麽虛嗎?這才走了幾步路。”

吳星搖頭:“我只是提議,對你的身體素質沒有任何質疑。”

“哦。”

沉默,又是沉默。

藍天水洗了一般清澈,早晨的涼意慢慢變得焦灼。田野裏的一切舒展着筋骨,連帶着人的心情也通暢了不少。

吳星并沒有走遠,就在藥廠背面。陳邺背着她從後門進去,吳星問他:“你畢業後一直在這兒嗎?”

“嗯。”

“難怪這麽熟。”她自言自語。

陳邺解釋:“我老家就在清荷村,上中學前一直跟我爺爺奶奶在村裏住。”

“你以前沒說過。”

談戀愛要說這些嗎?他也不知道,但是這麽一想他們真的對彼此知之甚少。

陳邺:“你也沒跟我說過你有一個關系那麽好,做你備胎的發小。”

吳星攀着他肩膀的手松了下:“你言過了。” 她仿佛一腳踢了空,止住了打探他生活的欲望。

超低氣壓保持了一會,陳邺率先破冰:“你先好好休息幾天,把傷養好。調研的事等你好了我給你篩人,能省很多功夫。”

“你忙你的事,我和陳梅、陳鋒他們一起商量。”

“他都多少年沒在村裏生活了,了解的能有我多?”陳邺握拳的手臂把從他背上往下滑的吳星往上颠了颠。

吳星想說那好吧,既然他這麽熱情,她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但他的态度真的讓人難以捉摸,比英國的天氣還難伺候。

突然,一輛在小鄉鎮少見的豪車在他們面前緩緩停下,駕駛位上的人落下車窗,一個跟陳邺略相似但是更年長、沉重一些的臉出現在眼前。

他問:“你這是幹嘛?”

陳邺臉色淡淡的:“沒什麽,不關你事。”

“她受傷了?”男人又問,視線落在吳星身上打量。

吳星微微颔首,臉上有些燒,她猜測車裏的人應該是陳邺的哥哥。

但是據她了解的,陳邺只有一個親妹妹,他剛上大一的時候還是家裏的獨苗,結果寒假回去家裏突然多了個奶娃。

原來陳邺高考前他媽就懷了二胎,他高中在縣裏讀的,那時候奶奶照顧他的生活起居陪讀,他有快半年的時間沒怎麽見着他媽,後來高考結束的那個夏天又忙着跟同學出去旅游根本沒發現問題。

陳邺“嗯”了聲,繼續往前走。

車上的人下來,沒有熄火。

“我送你們去醫院。”

陳邺回頭,“不需要,我帶她去寶叔那擦點藥。”

後面的人沒再追過來,吳星以為他會繼續保持沉默,但陳邺主動解釋:“我堂哥,親的,一個爺爺的孫子。”

想起剛才那人的裝束,吳星問:“他是這兒的老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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