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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山巅，峨嵯，鳥絕。

崖壁上生着老松，倔強老松上又挂着青藤。

本該是猿猴打秋千的地盤，卻見一白衣少年和一褐衫紅裙的少女，踩踏青藤，飛躍山間。

兩人速度極快，身随影動，影又生風，只在發撩袂飄的瞬間，窺得樣貌：少年英俊，少女美豔嬌俏。

連躲在洞裏的猿猴也紛紛探頭。

少女臉上無半分喜色，全是焦灼、急切，額上滲出汗。少年見狀，嘴唇嚅動，正要開口，少女卻搶先道：“埋伏！”

少年張着的唇滞了一下，終是閉緊，身形一閃，與少女同藏在老松後。

少女隔松遠眺，笑道：“這回要結果了牛鼻子老道！”她語速極快，似噼裏啪啦倒珠子，說時右手翻轉，憑空現出一全由紫光組成的龐然大弩。少年趕緊來助力，同她一道把弩在老松上架好。一切妥當完畢，他卻不肯移開目光，在少女臉上停滞……少年不知不覺浮起了笑意。

少女全無察覺，始終直視前方，忽地擡手，在少年肩上拍了一拍。少年肩一抖，趕緊收回目光，仿佛被勘破了心思。

忽地，陣陣撞鐘聲響起，終于緩解了尴尬。

少年恢複警覺，終與少女同望向前方。

這鐘聲無詞無句，卻勝厲喝。

伴煌煌光輝。

少年少女皆皺眉，頭痛。

見一戴冠老道，駕雲駛來。

近在咫尺，少女毫不猶豫張弩，道道紫光箭齊向老道射去。老道身形躲閃，一一避開，這些有靈性的紫光卻不依不饒，又重聚集，排成一個圈将老道圍住。

萬箭穿心。

老道在劫難逃，凝視的少女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微笑。

下一秒，她聽見少年喊她的名字：“小南，當心！”

接着她便被一雙手按倒，後背似挨了一擊，回頭望，竟是身中數道紫箭的道士，突然閃現在崖壁上，從後襲出一道烈火。

少年及時護住她，他受了全部，她遭的不過是烈火之末。

少女回望貼着崖壁，血淋淋的道士，口中正撚着訣，臉上帶着一種決絕猙獰的笑容，被血光和紫輝襯照，愈發顯得詭異。

她瞬間悟了：“阿暖，他想同歸于盡！”

被喚作阿暖的少年虛弱地點了點頭。他受傷太重，漸漸顯出原形—— 一只白毛狐貍，有一雙溫柔的碧綠眼睛。

少年是狐貍精。

少女也是狐貍精。

阿暖小南，一雄一雌，是五十年前溪畔結識的兩只狐貍夥伴。

兩妖歲數上相差不多，法力相近，便約着一起修煉。天地日月，為吾所用。偶有入世，除偷過燒雞，不曾造其它孽，更不曾害人。近日忽遇一老道，一不相識二未招惹，老道卻似瘋癫一般，追着讨着要斬阿暖小南，說要除妖衛道。

小南被擾得煩了，回洞府裏搬出姥姥遺留下的紫薇弩，想做個了結。

未曾想，老道實力超出預料，不僅沖破禁锢，而且誓起血咒，要以己身焚彼身。

反撲得兇猛，小南知道打不過，也不做多猶豫，扶着阿暖掙紮着站起，就要逃跑。說時遲那時快，老道竟整個身體化作熊熊焰火，迎風漸長，眨眼之間整座山都燒起來，渾渾熱浪無處不在，将二妖包裹起來。

小南的雙腳被燒到，吃痛一聲，亦現原形。

一雙黑眸，一身褐紅軟毛，四腳黝黑。

阿暖突然猛地将小南往前一推，令她飛出數丈，似用盡他的全部力氣。

小南回首，見阿暖被火光包圍，熱氣氤氲下身形迅速扭曲、變形，再一眨眼，已淫滅成灰。

他至始至終仰着脖，無一聲叫喚。

小南呆愣半晌，而後發瘋般對着天地哀嚎，聲音尖銳，不住不止。

她本就傷了雙腿，再這麽一遲滞，逐漸蔓延的焰火襲來，小南被撞得先是臉面，而後是身子，整個傾斜栽倒。這一撞足夠重，撞出她三魂，真身連帶七魄在直直下墜中為被火焰灼燒，灰飛煙滅。

但這一撞卻又是道士最後的血咒餘波，道士以身殉火，亦不存于世，無了其它攻擊。小南被撞出的三魂——胎光元神、爽靈心智，幽精性情，俱得以保存。

這三魂，圍着山峰繞了三圈，與不存在的摯友阿暖告別，而後離開這永堕血咒之地，她曾經的洞府家園。

缥缥缈缈，又飄飄搖搖，尋一處可以栖息，重煉肉身的遮蔽之所。

行了不到千裏，三魂卻突然飄不動了。

地上湧起的億萬血污煞氣，将這一帶天空完全污濁，亦将天空完全籠罩凝固住，似一個牢籠。

小南的三魂在這牢籠裏出不去了，急不可待，她往下瞟，地上人間到底怎麽回事啊？

沙場鏖兵，流血漂橹。

無數的将士和戰馬，刀劍锵锵聲與盔甲铿铿聲，蕭蕭風卷軍旗。

混沌籠罩，煞氣一陣又一陣的湧上來，到後來三魂再怎麽下望也望不清了。

不知過了多久，煞氣漸弱，應是刀兵停了，一方勝仗，另一方白骨長埋。

小南的三魂，被煞氣浸襲，已是極微。若無形無色的魂能呼吸，定是氣息奄奄。

她現在沒時間，也沒法重煉肉身了。

戰場上忽起一陣風，就是人世間最普通的風，将殘魂吹得左搖右擺。

現在連一陣風都能欺負她！

小南想起自己還是毛絨絨糯球時，姥姥說過，妖精的元神到了最弱最弱的時候，若想茍存，可附身凡胎肉骨。

附身之後，合二為一，再不得脫，但自我的法力和意識能夠恢複。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小南即刻決定，找具屍體附身，這屍體需得是面容姣好、身形窈窕，青春年少……掃了一圈，哪有？！

她的要求迅速只剩兩點原則：沒死太慘太久的，女的。

一是不想缺胳膊少腿腐爛，二是不想做男人。

她倒聰明，見兩方是綠甲方大勝，就往綠甲軍裏尋。

發揮自己身為狐貍的本事，用不存在的鼻子嗅了又嗅。

女人？

不，男人。

女人？

不，死男人。

女人？

不，死了發臭的臭男人！

女人？

女人！

女人！！！！

雖面容瞧不大清，但嗅覺絕對無誤，左上方白馬旁趴着的獨獨一具，被一堆活人圍着的，絕對是具尚留餘溫、四肢健全的女屍！

天無絕狐之路！

小南欣喜若狂，徑直沖了過去，可就在她附身的那一霎，腦海裏一炸，不自主浮現出座座連綿的山巒，多為黃沙覆蓋少見蒼綠，又現浩浩蕩蕩的濁河……

陌生的山巒和濁河漸淺至無，一位男子的面龐逐漸清晰，金質玉相，倒是一副好樣貌。

小南忽覺胸口發悶，仿佛茫茫萬裏江山裹了濃情。

這是不是原主的記憶？小南心想，女屍原是臉面朝下趴在地上的，小南緩了一會，等情緒平複腦中再無任何浮現，才緩緩坐起身。

周圍人圍着她，不住張口，正叽叽喳喳說着什麽，可她一句也聽不清。

這應該也是剛剛附身，尚未完全融合的原因吧！待會就聽得見了！小南并不着急聽力，她将右手拇指與中指撚住，想看看肉胎皮囊，自己長個什麽樣子？

容貌好不好？是少女還是老婆子？

撚了片刻，卻使不出法術。

怎麽回事？

也是剛附身的原因麽？

小南心中生起困惑，卻猛地注意到“自己”的雙手，大吃一驚。

這是女人的手？

與“手如柔荑、膚如凝脂”完全不搭邊，骨節粗壯，掌面厚實且纏着老繭。

小南心驚肉跳一順往上打量：這是女人的小臂麽？健碩黢黑，青筋爆出？這是女人的胳膊麽？一簇一簇的，跟胸一樣大。

對了，胸呢？

小南突然在這一刻遲疑了。

她用自己這雙顫顫巍巍的大手，摸上自己身前，心中默念：不要、不要，千萬不要……

小南的手停了下來。

作為一只修煉了三百年的狐貍精，她竟不能确定，這到底是胸……還是胸肌？

小南現在有人形了，于是嘆了口氣。

身形如此，“女子”的面貌也可想而知了。

唉聲嘆氣之時，她的目光掃過去，見着自己身上穿着铠甲倒是不錯。玄鐵制成，做工精細……果然是個真将軍！

“娘娘，娘娘！”

小南耳邊突然傳來聲音。

她一楞，繼而反應過來，自己能聽到了。

他們在喊誰？

“娘娘安好？”

“娘娘可有受傷？”

小南望着眼前一個個滿是血污，也滿是關切的糙漢子，漸漸表情凝固：難道……是在喊她？

自己是娘娘？

娘娘。

小南心裏嘀咕。

為狐三百年，她去俗世間兜得不多，在常識裏，娘娘應該是……大王的妃子？只能待在那些四四方方的宮殿裏，怎麽會出現在戰場上呢？

是不是理解錯了，“娘娘”是這一國的方言俚語，代指年齡較大的長輩？

周遭衆糙漢子又問：“娘娘何故搖頭？”

小南啓了唇，正要開口，忽然人群中又竄出一中年光頭将軍，兩行熱淚，跪地泣道：“臣等無力，差點不能護王後娘娘周全！”

王後娘娘？

她現在占據的這具肉身，竟是品階最大的娘娘？

母儀天下，一國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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