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軍壓境

第1章 大軍壓境

刺骨的寒風卷過樹梢,在遠方的山林裏發出空蕩的呼嘯。

塞北的天空,即使在清晨時分也是暗沉沉的,像一片濃的化不開的厚重陰雲,沉重地壓迫在每個人的頭頂上,與一片蒼茫大地遙遙相接,連成一色。

隔着險峻的山嶺,隐約可以看到昏沉的北方天際線上,滾滾煙塵騰起,仿佛有接天蓋地的大軍,正在以一種緩慢的速度向南壓來。

萬裏骁山,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天險,橫亘在塞上草原與大孟的邊境之上,崇山峻嶺,綿延不絕,将天際掀起的黃塵遮蔽大半。

骁山之內,一個平凡的小小村落坐落于山腳下,一陣清脆的馬蹄聲陡然打破了清晨的寧靜。

村口的石碑上,年歲日久,苔痕斑駁,只能隐約看到一個“戚”字。

“戚……”一行人中,侍衛模樣的人勒馬駐足,輕聲念道。

在衆多侍衛當中,一個少年公子端坐馬上,目光也停留在了這片模糊的字跡上。

“殿下。”侍衛的聲音極低,在少年公子耳邊道,“這應當就是戚家村了。”

“村中為何無人?”少年道。

他生得極為清冷,一身雅致的白色錦袍勾勒出挺拔的身姿,漆黑的雙目宛如點墨,只有頰邊顯露出的一點柔軟輪廓,昭示着他的年齡并不算大。

侍衛上前挨家挨戶敲門打探,終于有一家打開了院門。開門的婦人似乎有些驚懼,侍衛态度有禮地問道:“聽聞當年的鎮國公戚家,祖籍便在此地。當年戚少将軍扶靈離京,歸于桑梓,敢問如今可在村中?”

聽到“戚家”的名字,婦人面色頓時一變,道:“你們莫非是官府之人?”

侍衛連忙道:“我等乃行路客商,因仰慕戚将軍與少将軍威名,特來拜谒。”

聽到他誠懇的語氣,婦人面色這才緩和了下來,道:“少将軍早已不在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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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是為何?”侍衛愕然。

婦人搖了搖頭,目光中流露出一片哀傷之色:“少将軍扶靈歸鄉,将戚老将軍與夫人的靈柩合葬于祖墳之中,甚至未見我們之面,便帶着二小姐離開了戚家村,從此不知所蹤。”

侍衛沉默了片刻,這才道:“那方才我言及戚家,夫人為何如此驚懼?”

婦人嘆息道:“不瞞這位爺,實是今日有所不同……”

話音落下,她的聲音卻不由自主地頓了一下。

方才乘馬立于村口石碑旁的少年公子,此時已勒馬來到她的面前。他禮儀舉止似乎極好,馬匹行至近前,他并未高居馬上問話,反而翻身下了戰馬,身姿挺拔地立于門邊,極為有禮地開口道:

“想是因為,今日是戚老将軍的忌日。”

少年态度雖溫和,可渾身上下卻有一種貴重至極的氣勢,令人不敢直視。

婦人在他的目光下,頓時有些戰戰兢兢,不敢直視。這時,另一名侍衛策馬而回,在少年公子身旁垂首禀報道:“遠近數十村,在戚家祖墳之旁為老将軍立下了祠廟。今日正是将軍忌日,民衆皆在廟中灑掃祭拜……”

大孟律法,私人不可立廟。除了朝廷許可、全國通祀的寺觀,其餘祠廟設立,均須通過地方官府上報朝廷,非先賢忠烈得朝廷敕封者,均不得私立祠廟。

而戚家……

侍衛小心地看了那位少年公子一眼,心道:七年前邙谷之敗,世代忠烈的戚家被聖上下旨褫奪鎮國公爵位,革職徹查。戚老将軍在獄中郁郁而死,滿朝震動,北疆騷亂,衆将上書,元慧皇後脫簪跪于殿前……在各方壓力之下,天奉帝這才應許免除少将軍戚玉霜之責,戚家餘衆不坐其罪。

戚家戍守北疆多年,在民衆心中宛若神祇。如今骁山沿線這些村落,私下為戚老将軍立廟,地方官吏不可能不知,不過是心中同樣敬慕惋惜,權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

少年公子的目光中,難辨神色,半晌之後,他清冷的聲音響起:

“祠廟立于何處?孤……我也當前去祭拜。”

……

袅袅煙燭在寒冷的空氣中升起,白煙缭繞,幾乎将整座祠廟籠罩在了迷蒙的霧氣之中。

戚玉霜坐在房梁上,看着戚老将軍的雕像靜靜立于殿內,在煙霧之中,連面目都變得有些模糊了。

凡人立廟塑像,往往加以誇大。更何這位在北疆百姓心中奉若神明的将軍,泥工巧手接到這個活計,大約是心中激動,便怎麽威武雄壯怎麽來——身高九尺的塑像,活生生雕成了一副膀大腰圓、怒目睜眉的模樣,金甲煌煌,明如日月,背後是傳說中戚家祖傳的鐵脊震天弓,腰間是號令三軍的寒鋼龍泉劍,虬髯飄灑,肌肉贲起,仿佛要将一切魑魅魍魉斬于劍下。

戚玉霜輕輕地笑了一聲。

她爹若是知道自己百年之後,留下的是這樣的形象,一定會無奈地搖頭而笑。

塑像之前,隐約還能聽到老人的恸泣之聲:

“奸臣當道,歲兇年馑,如今犬戎興三十萬大軍,悍然南下,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轉眼間已經兵臨骁山,請戚将軍救我等于危難,早日……顯聖!”

“請戚将軍顯聖!”

“請戚将軍,早日顯聖——”

哭聲響徹在廟宇中,戚玉霜目光中的笑意漸漸褪去,化作了一陣無邊的深沉之色。

一月前,犬戎集結草原三部與各附屬部族的兵力,號稱有三十萬之衆,渡過北遼河南下,直抵骁山關。守将王奇被吓破了膽,棄城而逃,骁山關一夜失守。

骁山關是北疆第一道防線,萬裏骁山的門戶。骁山關一失,後面的幾道關隘都無法阻止犬戎鐵騎的前進。鎮守北疆的大将王百用上書向京中求援,皇帝大怒,為了提振軍心,禦駕親征,親往鎮北關。雙方的戰線一時間陷入膠着……

就在此時,一位須發皆白的老人哭聲哽咽而住,突然扶住桌案,一頭向塑像的腳下狠狠撞去!

戚玉霜一驚,手指迅速彈出,一顆石子如流星般飛出,瞬間撞上了老人的肩膀。

柔和的力道将老人的身形彈向一旁,身形停滞的一霎,周圍的人已經撲了上來,七手八腳地把老人抱住。而老人的雙眼卻陡然睜大,顫顫巍巍地擡起手,嘶啞着喉嚨,大聲道:“方才……那是什麽!”

“咚”。

石子落在青磚上,骨碌碌滾了幾遭,滾到了老人的腳底下。

老人怔怔地看着這枚渾圓的石子,身體劇烈地顫抖着,渾濁的雙目中逐漸湧上一層熱淚:“這是、這是……”

他蒼老的身體猛然向前一探,枯瘦的手掌死死抓住那枚石子,激動地高聲道:

“戚将軍顯聖了……”

“天命不絕,骁山有救矣!”

激動的人群直到太陽西斜,才終于漸漸散去。戚玉霜沉默半晌,嘆息一聲,輕巧地從屋梁上跳下來,剛欲離開,忽然看到祠廟之外立着一道修竹般的少年身影。

似乎也是看到人群終于散去,少年緩緩步入廟中,在塑像前伫立良久。

白煙彌散,霧氣朦胧,少年的面容似乎也有些模糊,但戚玉霜在看到他的一瞬間,瞳孔驟然收縮。

——是他!

少年身量還未完全長成,白皙如玉的面頰依稀是舊日裏熟悉的輪廓,長而上挑的桃花眼已經初具雛形,濃密纖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一片小扇子似的陰影。

那一副酷似元慧皇後的眉眼,戚玉霜從小看到大,斷然不會認錯。

太子……周顯。

時光如水,轉瞬而逝。

他竟然……已經長得這麽大了。

周顯微微躬身,在戚老将軍的塑像神色莊重地上了一炷香,垂首默立,半晌無言。

戚玉霜來不及思索周顯來到這裏的原因,正欲悄然從後門離開,忽然聽到周顯清冷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姑娘,何以入門而不拜?”

戚玉霜沒有回頭,背對着他,輕輕笑了一聲,道:“公子又是為何而來?”

隔着袅袅的白煙,她的聲音回蕩在殿中,似乎也顯得虛幻而朦胧。

周顯沉默半晌,道:“敬慕忠良。”

聽到他的話,戚玉霜心中微微一顫,手指輕輕撫過塑像下方冰冷的石臺,搖了搖頭,輕嘆道:“又有何益?百年之後,不過一抔黃土。”

聽到她的話,周顯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原本還算平和的語氣頓時轉向嚴肅:

“守土保民,萬姓感念。聲威功烈,千古凜然。”

“姑娘何言無益?”

戚玉霜被他一說,不僅不生氣,反而笑了起來。

她笑聲清朗,一聲接着一聲越來越大,響徹在廟宇之中。

周顯聽着她的笑聲,心中忽然微微一動,似乎有一種莫名的熟悉之感在心頭湧起。

他立刻前跨兩步,想要撥開煙霧,去看那位女子的模樣。

可大殿之中,哪還有戚玉霜的身影?

等到周顯一行人的身影終于消失在門外,戚玉霜從塑像背後悠悠轉出,凝視着一行快馬消失的方向,嘴角慢慢浮上了一絲笑意。她擡起頭,望着戚老将軍的塑像,道:

“父親,您聽到了嗎?”

塑像沉默無言,只餘怒目睜眉的油彩,在夕陽餘晖中格外濃烈。

香爐中的煙,也燃到了最後的盡頭,一點火光埋入了深深的灰燼之中。

戚玉霜從旁邊又撚了一炷香,點燃在香爐裏,白煙袅袅升起,她的面容在煙霧中忽明忽暗,只有一雙眼睛深深地望着靜默而立的塑像,輕聲道:

“父親在天有靈,若覺得我該靜守田園,不再為朝廷效力,則任由香燭燃盡。若以為我當重披戰甲,為國盡忠,則此香從中折為兩段!”

話音落下,她閉上了雙目。

一陣風從庭院中吹過,落葉簌簌而落,積在臺階之下。寒蛩鳴叫,聲音凄切,悠遠不絕。

良久,戚玉霜慢慢睜開雙眼,凝眸看去。

眼前的銅爐之中,白煙如縷,那炷香插于原地,依舊靜靜地燃燒着。

塑像默然立于殿中,金剛怒目,宛若天神。

戚玉霜看着那一絲袅袅白煙漸漸升起,消散在空中,怔忡半晌,忽然輕輕笑出了聲。

“父親之意,我……知之矣!”

“可惜,這一次,恕難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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