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盧辭怒火
第37章 盧辭怒火
“太子殿下, 這裏污濁得很,不是您該來的地方呀。”內侍邊走邊攔,周顯腳步卻極為堅定, 一步一步向兩排昏暗的燭光中走去。
怒目圓睜的狴犴高懸在獄門之上, 尖利的長牙折射着燭火幽暗的光芒,映在牆上, 忽明忽暗。
汪懷縮在角落裏,與一壁之隔的父親汪合離得遠遠的, 目光中依然帶着尚未散去的驚慌與恐懼。
在鎮北關城外, 汪合那冰冷的眼神與話語,一瞬間刺破了汪懷多年以來的心理屏障, 他口中不斷地喃喃自語着:“母親, 母親……救我!母親!”
汪合宛如往常一般溫和慈愛的聲音從旁邊傳來:“懷兒,先把飯吃了。”
“我不吃,我不吃!”聽到汪合的聲音, 汪懷精神驟然崩潰, 他大喊大叫,猛地向前撲去,将牢門捶打得砰砰作響。
汪合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懷兒,你這是和為父置氣呢?”
汪懷猛地轉過頭,尖聲道:“您也算是我的父親嗎!您為何要劫持聖駕,将全家置于死地,甚至不顧、不顧我的死活,說我是……”
汪合微笑着打斷了他:“那不過是情急之下的權宜之計,我若不那麽說, 孫信忠怎麽可能放你?”
“為父教導你這麽多年, 懷兒, 你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嗎?”
汪懷昏沉的頭腦中驟然閃過一絲亮光,他的指甲死死抓住牢門,力道大得幾乎要深深陷入木樁之中。
“真、真的嗎?”
“自然是真的,為父什麽時候騙過你?”汪合不緊不慢地給予了回答,口吻極為肯定。他從縫隙中将一塊幹硬的餅遞給汪懷,“先把飯吃了,其他的,為父自有辦法。”
汪懷顫抖地接過那塊賣相差勁的餅,手指緊緊攥進餅中,似乎想要抓住最後一點溫暖和希望。
燈光昏暗,他沒有看到餅中,隐約夾雜了一點青黑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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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吧。”汪合語氣中帶上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催促。
汪懷點了點頭,一口一口,迅速地将餅塞進了嘴裏。
“轟隆”一聲,外邊的牢門被重重打開,有人高聲道:“汪合、汪懷何在?”
汪合嘴角浮上一絲奇異的微笑,汪懷伸出脖子向外張望,然而,在開門的光亮投到他面前的一刻,他的喉嚨突然咯咯作響起來。
劇烈的疼痛從他的五髒六腑一路燒到咽喉,汪懷睜大了雙眼,眼角流出黑色的鮮血來!
周顯跨入牢中,火把油燈驟然點亮。
在一片亮光之中,汪懷張了張嘴,細不可聞地悲鳴了一聲:
“父……父親!”
汪懷端坐在牢房正中,看着隔壁身影轟然倒下,用輕到極致的聲音緩緩嘆了一口氣。
周顯進門正看到這一幕,目光一沉,身邊的太子近衛驚怒地大聲道:“犯人自盡了!”
門外的近衛呼啦一聲向裏湧來,周顯擡起手,将他們止住,目光投向汪合:
“汪大人,為何要這麽做?”
汪合眼神十分平靜,回望向周顯:“太子是想說,虎毒不食子嗎?”
周顯沒有接話,汪合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應,自顧自地說道:“殿下若是相信這句老話,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猛虎,只會保護其愛之子。至于其他虎子,與飛禽野獸,山珍野味,又有什麽分別?”
周顯面色微微一沉。汪合此話,意有所指:天奉帝寵愛高貴妃,疼愛她所出的大皇子,天下誰人不知?
汪合笑道:“殿下此次随聖駕出征,而大皇子留朝監國,聖上之意,難道還不明顯嗎?”
周顯冷冷看了他一眼,不做回答。
汪合繼續道:“元慧皇後之死,殿下……就真的不曾懷疑過嗎?”
周顯冷淡地回道:“汪大人,勸你還是不要白費力氣了。”
汪合笑了笑,似乎明白周顯想要問什麽,他身體微微向後,靠在牆上,露出放松的神色:
“太子殿下,不管你相不相信,當年邙谷之敗的主謀,并不是我。”
“是嗎?”周顯不置可否。
七年前,汪合正是盧隐老将軍手下的将領。盧老将軍全軍覆滅于邙谷之中,而汪合卻偏偏僥幸逃了出來,此後一路青雲直上,這其中若沒有蹊跷,難道會是巧合?
汪合輕輕吹出一口氣,目光直視着虛無的前方,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之中:
“那可是……十萬大軍啊。”
周顯眉頭微微皺起,汪合輕輕笑了兩聲:“太子殿下,實話告訴你,我當年在軍中,托戚玉霜的福,不得重用,軍職低微,只在盧隐手下當個小小将官,根本接觸不到全盤的計劃,談何出賣?”
他語氣逐漸飄忽,似乎逐漸被回憶淹沒:
“我雖在犬戎長大,早與犬戎十九公主結為夫妻,卻從未真正放棄歸孟,替我父平反昭雪。邙谷之敗,非我所願。我逃出生天,是在前一晚,綠雲偷偷通過哈爾齊,給我傳遞的消息。”
“戚家軍中,有人叛變了。”
周顯雙眉猛然蹙起。
邙谷之戰中,那個通敵的人,難道不是潛伏軍中已久,滿懷仇恨的汪合?
那……又會是誰?
“殿下,你若是想得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不如去問哈爾齊。我——确實不知。”
汪合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猶如被烈火焚燒着喉嚨,發出極為難聽的嘶啞聲音,尖利得仿佛要刺破人的耳膜。
周顯後退了一步,在昏暗不明的燈光下,沒有人看清汪合的嘴角,正緩緩流下一道黑色的血痕。
“我只知道——”汪合強忍着劇烈的喘息,身體猛然前湊,隔着一道道木欄,雙目如同幽暗深邃的黑井,直勾勾地盯着周顯。
“殿下之憂,不在犬戎,而在……蕭牆之內也。”
周顯瞳孔驟然緊縮。
汪合的手指宛如幹枯的鷹爪,扣在木欄上,眼睛中迸發出強烈的光芒,死死盯住周顯背光的身影:
“作為交換,我死之後,請殿下,務必保住……燕平郡主。”
話音未落,汪合的手掌驟然脫力,整個人向後翻仰倒地。
“砰”的一聲,重重砸在地上。
太子近衛刀劍出鞘,護住周顯,其中一人進入牢房中,只見他七竅流出黑血,與隔壁的汪懷如出一轍,顯然,已經氣絕!
“殿下!”牢房外,一個衛士忽然急匆匆地闖入,單膝跪地,低聲道,“盧将軍一刻前蘇醒,戚大将軍已派人前去探望。”
周顯目光一凝,轉過頭,低聲道:“帶上哈爾齊,我們走。”
……
熊濤、楊陵跟在戚玉霜身後,默默注視着她,等待她做出決定。
半晌後,戚玉霜睜開雙眼,神色有些疲憊地低聲道:“永先,你和熊濤一起随孫副将去看望一下文藻,我身體有些不适,稍後再去探望。”
說罷,她轉身走回帥帳之中。
楊陵猶豫了一下,似乎想要說些什麽,最後還是咽回了肚子裏。
熊濤對戚玉霜的指令無不遵從,他聞言,将背後的鐵脊弓與手中的槍交給手下,就要去牽馬。
營門外,忽然傳來一陣馬蹄之聲。
那馬蹄聲急促宛如戰鼓,自北方狂奔而至,彰顯着騎馬者內心的焦急與狂躁。
熊濤、楊陵與孫信忠齊齊向營門口望去,卻見一個人踉跄從馬上翻下,一步向營中跨來。
孫信忠驚呼一聲:“盧将軍!”
楊陵猛然瞪大了雙眼。
是盧辭!
盧辭面色蒼白如紙,仿佛一陣快馬加鞭,已經将他臉上所有的血色消耗殆盡,甚至連薄如刀鋒的嘴唇也是慘白一片。
但在他的眼睛中,燃燒着着沖天而起的怒火與憤恨,亮得出奇!
盧辭久病方愈,顯然是剛從病榻上起來,只在單衣之外披了一件月白色外袍。他的腰背之上還纏着一道道繃帶,經過一番騎馬颠簸,傷口已經寸寸崩裂,鮮血直接浸透了雪白的紗布和外袍。
“文藻兄長,你這是!”楊陵心中已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他上前一步,想要去扶住盧辭,卻被盧辭一揮手猛地甩開!
盧辭的臉上,殺意騰騰而起,一字一句,仿佛都是從緊咬着的牙根後迸發出來:
“她,在哪裏?”
熊濤見勢不好,猛然前撲,想要将盧辭止住,卻看到帥帳的簾子“刷”的一聲撩起,一道清冷的女聲裹挾着淡淡的嘆息,從裏面傳了出來:
“文藻,我……在這裏。”
“過來吧。”
盧辭猛地擡頭,看向中軍帥帳之中。
陽光斜射而入,一道道浮沉的灰塵漂浮在暖融的光暈之中,映出帥帳中央一道挺拔的女子身影。
她緩緩轉過身,似有所感,也在這一刻,輕輕擡起了頭。
四目對視。
盧辭的眼中,倒映着她冰霜般清冷的面頰。
七年不見,她的變化太大了,仿佛在時光迅疾的沖刷之中,飛快地褪去了所有的張揚與鋒芒,凝成了一樹淵渟岳峙、不動如山的魏巍青松。她的眼神中,罕見地帶上了一絲少女時期從未有過的柔和與悲憫,定定地看向他。
戚玉霜也在打量着盧辭。
家國巨變,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舊日裏驕傲跳脫的少年,在日複一日的仇恨中塑成了一身冰冷陰郁的骨骼,熄滅了所有的意氣風發,自縛成繭,将自己活成了另一種悲哀的模樣。
這七年裏,他權位加身,我潦倒至此,依然不能讓他心中的仇恨……獲得解脫嗎?
戚玉霜輕輕嘆了一口氣,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盧辭的眼神卻在一剎那的迷茫彷徨後,乍然轉冷,大步向前,跨入帥帳之中。
孫信忠、熊濤等人連忙跟上,楊陵更是緊随其後,生怕盧辭一時激憤,做出什麽事來。
然而,來不及了。
盧辭從腰間抽出長劍,劍出如電,一瞬間,已經抵達戚玉霜心口。
他目光森然,冷聲道:“戚玉霜,你怎麽——還敢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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