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風雨琳琅

風雨琳琅

第三十六章

方燭知道，他雖然從來都不像一個好的能認真聆聽別人說話的傾聽着，但他對別人的承諾從來都沒有食言過，就像他說過的，只要是他力所能及的，他都會幫着她。

其實過去的這兩年間方燭家過得一點都不太平，從她像班主任的無數次請假中就能看得出來的，只是方燭從來不會在嘴上說出來，後來，她自己覺得這樣下去必然會影響到班級的日常事務，所以她主動向班主任提出辭去班長的職務。

班主任只知道方燭家是出了事，但具體是什麽事他不知道，但也不便深問，只囑咐她凡事都有個輕重緩急，別太着急，急壞了身子可就得不償失了，方燭一直是在強撐着，聽着班主任這樣溫柔的話語，她忽然有點沒繃住眼淚就默默地流了下來，她怕別人看見，趕緊假意擦鼻涕地揩拭掉眼淚……

可是這一幕卻剛剛好全落到了霍隐的眼裏，其實他也不是故意要跟蹤方燭的，只是剛好去走廊盡頭上廁所的時候，看到方燭有點神色不佳地走進了班主任的辦公室，他出于好奇的心理，剛好又很想了解一下這丫頭最近這麽古怪的行徑到底是怎麽了，然後就很神奇地看到這樣一幕……

不知為什麽，以前他看到女生擱他面前哭的話，他多半會吹一聲口哨雙手插進褲兜裏，扭頭就走，獨留那個女生在那哭的梨花帶雨昏天暗地……所以後來在學校裏大家公認的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絕情谷谷主’。

霍隐覺得這樣的綽號其實是有點冤枉的，因為他活這麽大歲數了，實在是桃花運太旺，動不動沒清靜兩天就有個姑娘跑過來跟他告白，他跟人又不熟，總不能人家一告白就答應了吧，所以就委婉地稍微說了一句對不起，誰知那些姑娘就忽然玻璃心地哭了起來，一開始霍隐還很有耐心地等她們哭完再走，都後來他實在是覺得煩透了，索性就做那個逍遙自在的‘絕情谷谷主’好了。

當然了情史風流也沒什麽好值得炫耀的，至少這麽多年來他也沒對那個姑娘真正動過心，唯有的一次是……他想了想，還是覺得當時的自己還是太小的緣故，曉得什麽喜歡不喜歡的，只是覺得那個小妹妹身上有着他不曾有過的那份勇敢和活潑……

當年的那個在甘蔗園裏給他擦拭眼淚的小妹妹如今就站在離他不到兩米之遠的忽然眼淚就簌簌滾落了下來，而他的心仿佛也像瞬間被什麽利器絞了一下一般，疼得他有點透不過氣來。

她為什麽會哭，這是霍隐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因為她從來在別人面前就像鐵娘子一般存在的人物形象，可是就在那一刻，他感覺到了她心裏的某處柔軟的東西，正在一點一點地崩塌……

霍隐是自己回了瓜渡村打探才知道原來方燭的弟弟方聰的病已經到了非常危急的地步，那一晚上的救護車響徹了整個瓜渡村的這個小村莊，所有人心裏都是一驚，雖然方聰這孩子不大愛說話，總是沉默寡言的，但那弱不禁風的小身板和蒼白的臉色讓人看了總不免在心疼憐惜一把……

這孩子有先天性心髒病，這對瓜渡村的村民來說并不算新聞了，但總聽方家人口裏說出來的是不大嚴重，只是那天晚上突發的心髒病，誰也不知道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麽……

方燭到後來才告訴的霍隐，因為彤彤那丫頭跟方聰走得太近了，看着女兒初長成的李村長就越發着急了起來，有可能彤彤在餐桌上吃飯的時候，被她爸說了幾句，結果這小丫頭性格倔犟的很，就跟他爸頂撞了起來，李村長其實也是愛女心切，他一時氣得直哆嗦伸手就打了彤彤一巴掌，結果彤彤眼裏挂着眼淚頭也不回地從家裏就沖了出去……

李村長原本以為的這丫頭一準又是去找方聰那個病小子了，所以家裏人着急地跟熱鍋上的螞蟻的時候，他倒很有心情地喝完了瓶底最後剩了那麽一點的二鍋頭。

可是到了晚上依舊不見彤彤回來，李村長這時才開始着急了，就算她去找方聰，這個點也應該要回來睡覺了，所以他手電筒也沒來得及找，只借着微薄細碎的月光朝方燭家的方向走去……

這一問就問得每個人心裏都是心驚肉跳的，因為彤彤壓根就沒來找過方聰，李村長急得團團亂轉，方媽媽雖然也着急，但此時更不能亂了陣腳，所以她讓李村長撥幾痛電話出去看彤彤有沒有到親戚家或是同學家去借宿了……

可是電話打了一通，所有人都搖頭說沒有見過彤彤，李村長徹底吓得腿都軟了，而整個故事核心中的人物方聰更是驚得不知如何是好，加上李村長不分青紅皂白逮着方聰就是一陣好罵……

方聰本身就有病，此刻憂慮驚懼過甚，他的臉忽然泛起了紫绀，緊跟着就是陣陣的心絞痛，他忽然再也撐不住就暈了過去……

緊急關頭，就算是速效救心丸也失去了效力，方媽媽急得趕緊撥了120的急救電話。

方燭知道消息的時候，方聰已經送進了醫院在進行緊急搶救，而在外打工的父親也趕緊連夜坐了火車趕了回來。

雖然弟弟的命被及時搶救了過來，但醫生給出的診斷結果是，心髒瓣膜移植手術已經刻不容緩。

高昂的手術治療費用對于方燭這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家庭來說可以算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但因為方家這麽多年的省吃儉用加上親戚之間借一點到底是夠用的。

醫生說，其實孩子在日常生活中沒有遭受過什麽沉重的心裏打擊的話一般這種病是可以随着年歲的漸長慢慢自行愈合的，只是彤彤忽然的失蹤……

方聰從ICU重症監護室醒轉過來的時候還一直惦記的是彤彤的事，母親告訴他，彤彤其實已經回家了，她那時就是一時有點氣性上了頭，一個人跑到迷霧森林的那間茅草屋裏睡了一夜。

方聰聽到彤彤安然無恙回了家以後他仿佛整個人也跟着松懈了下來，心髒處劇烈跳動的疼痛讓他暫時性地閉上了眼睛，不過一想到迷霧森林的那間小茅屋，他的嘴角忽然就微微上揚了起來……

他怎麽會不記得，月色異常璀璨的夜晚，他和彤彤一起卷起褲腳光着腳在溪澗裏抓小魚小蝦在樹林子裏烤着吃，他怎麽會不記得，那一晚的盛夏，森林裏到處都是漫天飛舞地螢火蟲，他對彤彤說，“彤彤，我要給你抓一百只螢火蟲！”

彤彤笑得‘咯咯’，像個五六歲的小姑娘似的，笑得滿臉通紅道，“聰聰哥哥，以後的每一年夏天，你都給我捉一百只螢火蟲好不好？”

方聰當時頭點得跟撥浪鼓似的，村裏很少有小夥伴願意跟他玩，因為他們多數情況下都被家裏的家長教導說，那孩子有病，你們可得離着他遠點，方聰後來也就越來越孤獨，而彤彤的到來仿佛成了他幹枯世界裏唯一的一片星光，她從來都不會嫌棄他走路走得慢，也從來不會嫌棄他說話說半句之後總會喘個不停，他犯病的時候，她将口袋裏的速效救心丸趕緊倒進他的嘴裏，他被病痛折磨的不開心的時候，彤彤就會找出各種辦法來逗他開心。

她是他的小開心果，亦是他這輩子最想要保護呵護的人，所以她說什麽，他都會毫不猶豫地答應，可是她的離家出走……

方燭的母親坐在兒子身邊也只得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李村長不願意他女兒跟聰聰交往，可是孩子畢竟大了，也有了自己的思想了，她能想到以後聰聰在感情道路上的艱難，可是做母親的又能怎麽辦，她唯有不停地告訴方聰，你如今也長大了，也要能自己承擔起自己的人生，你喜歡彤彤，就要自己去争取她爸爸的同意，這是你成長道路上所必須要經歷的。

方聰心思細膩，他不想讓母親再為自己太過擔憂，所以身上即使有了疼他也是自己忍着，方燭急急忙忙趕到醫院的時候，方聰已經從重症監護室轉到了普通病房。

普通病房裏一共有三張床位，方聰安排的是最靠近外面的這一張，他的臉色似乎比昨天好了一點，不過醫生還是千叮咛萬囑咐道，不能讓病人受到太大的情緒波動，然而方燭看到弟弟那瘦到仿佛一根枯柴的樣子還有鼻孔處手背處插的各種亮晶晶的管子，她的眼淚還是止不住地往外掉，不過為了怕方聰看到跟着傷心，她都是默默轉過身去偷偷擦掉……

就在專家們會診讨論出最佳手術方案的時候，方聰再一次陷入了深度昏迷中，他的心髒總是會跳着跳着就忽然停了下去，手術被安排提前了一天進行……

在醫院期間，因為父親一直在四處籌措醫藥費，母親在弟弟的病床邊寸步不能移，方燭一個人去醫院附近的一個小超市買了在醫院需要用的日常用品……

有飯盒，洗臉盆，還有毛巾之類的，其實方燭下樓時天空隐隐就有了雷聲，但沒想到剛買好東西出超市門口雨就跟從天上倒下來一般劈頭蓋臉地砸在行人的頭上和臉上……方燭捏了捏身上僅有的一點零花錢，她想着不必再多浪費一分錢買把傘上，畢竟家裏還有好幾把傘呢……

她想着就準備抱着頭先沖進醫院的急診大廳，可是她忽略了雨太急，很多其他沒帶傘的人也跟她一樣在抱頭鼠竄着瘋狂往醫院的急診大廳奔去以避雨，方燭因為腳下踩得急，況且醫院這個地方永遠都是人滿為患，方燭只是一個不小心就撞到了一個男人的身上。

那男人人高馬大的，方燭輕飄飄就被撞得老遠，劇烈的疼痛中她仿佛聽到有人在大聲的咒罵，可是轉瞬即逝的功夫一切又是鬧哄哄的車水馬龍的聲響。

她被撞得跌在水泥地上屁股開了花，手上從超市買的東西也被撞得七零八落的，她因為心裏裝的事情太多，擔心這邊又擔心那邊的，雨水就如洪水一般那麽裹挾着她，連喘口氣的機會都不給她，落湯雞一般地蹲在地上撿着破碎的缸子和臉盆的時候，眼角有淚湧出來，混着雨水，瞬間被沖刷地幹幹淨淨……

她沒想到有人會為她的頭頂撐起一把傘，而當她擡起頭來，努力睜着被雨水打濕了的眼睛的時候，她忽然就看到了他的臉龐。

那張英俊的，卻仿佛給了她所有勇氣和溫暖的臉。

霍隐蹲下身子将雨傘遞給方燭，因為臉盆摔在地上，又被無數人踩得破碎支離，他将它們撿好後全部扔進垃圾桶裏又獨自一人去超市替方燭買好了接下來要用的生活用品。

蒼穹雨幕外，他的細心遠超她的想象，一切安排妥當後，他去對面小店買了一杯熱的奶茶遞到方燭的手上，醫院昏暗而逼仄的走廊長椅上，他就坐在方燭的身邊，伸手去口袋裏找打火機的時候才發現在醫院裏原來并不允許抽煙。

他只好作罷，待方燭将那杯熱飲緩緩吸進肚裏的時候，他才忽然松了一口氣，有些意味深長地說道，“其實有些事，你不必一個人獨撐……”

方燭眼睛有些濕潤潤的，此刻聽了他說得這番話之後更帶一絲心酸，他沒有繼續看方燭，只是扭過頭去看窗外‘嘩啦啦’的滂沱大雨，仿佛有驚雷在天的那一邊不停地閃爍，他忽然低下頭去，深長的睫毛微顫，目光卻異常篤定，“其實……你還有我呢……”

這一句他說得很小聲，仿佛很多年前，他也曾這樣呢喃說過，可是對面的那個人卻再也聽不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