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甘蔗林

甘蔗林

自從方燭進入了高三下學期以後，她就覺得時間當真如流水一般，流逝掉的速度遠遠大于她回過頭來稍微緬懷一下高中歲月的速度，備戰高考成了方燭她們這些準大學生們生活裏唯一的主旋律。

因為進入了高三的最後沖刺階段，平時住在集體宿舍的一些學生因為宿舍裏人多太吵的緣故，紛紛都向班主任提請搬出去租房子住，不過那些學生大部分家境還是比較好的，父母有比較多的空餘的時間過來陪讀的，當然了方燭肯定是不指望這樣了，而且她自己也覺得集體生活挺好的，雖然女生之間雞毛蒜皮的事情非常多，不是她今天多掃了一下地就是她前天多換了一個電燈泡，雖然吵吵鬧鬧的，卻也是這不可多得的最青澀的時光。

高一高二的時候方燭還能夠每天去霍隐的住處給他打掃衛生外加上燒一頓飯，然後趕在宿舍被宿管阿姨查房之前趕緊溜回來，可是自從進入了高三下學期以後，雖然方燭對于各個科目各個知識點的掌握都比較好，但畢竟她的目标是A大政法學院，因為在全國都是赫赫有名的，況且每年A大在慕城的招生指标比較少，所以相對而言學生之間的競争也是越來越激烈。

是霍隐主動提出讓方燭多多放心思在學業上面，至于勞動報酬這一塊他知道方燭向來是無功不受祿，所以他說等高考完了之後方燭如果願意繼續回來的話，他家的大門随時都是向她敞開着的。

方燭覺得自從那一次因為霍星不小心打碎了相框的事以後霍隐似乎轉變了很多，雖然他依舊無法以一個正常的做哥哥的人的溫馨姿态來接受他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但慢慢地每次當霍星過來找方燭玩的時候，他也沒有持太過反對的态度。

霍星這孩子你真是越跟他玩得久你就越會喜歡他喜歡的緊，雖然也有這個年齡段小孩子該有的調皮和倔強，但他卻很懂地看人的臉色行事，而且跟人講話時也很懂得分寸，從來沒有因為要不到一樣東西而無理取鬧過，就像方燭那一次答應他國慶節回來之後就給他帶變形金剛的玩具，但是那天因為方燭走得匆忙，心裏又積壓了很多事，所以車子行到半途中才想了起來，她有點抱歉地跟霍星說了這件事，原本以為他會癟着嘴不高興或者是以後再也不搭理方燭了，誰知到最後反倒是霍星安慰她不要太着急，以後有的是機會呢，她當時就對這個小家夥豎起了大拇指，只覺得這樣一個衆星捧月般的家庭裏出來的孩子，竟然沒成為一個只會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嬌慣小少爺，當真是秉性就是如此得溫暖照人。

很多次她都會跟霍隐說這樣一些事，霍隐冷淡的态度都讓方燭說着說着就住了嘴，但顯然後來的好幾次，她每次話語中無意中提到霍星的時候，他并沒有再表現出反感或是嫌惡的情緒出來。

方燭說，“小時候外婆就常和我說過，親人之間就算打斷了骨頭也是連着肉的，因為血緣是這世上最最神奇的東西，即使相隔萬裏，或許某一天再遇上都能一眼就認出來，這就是親情，是任何東西都泯滅不了的羁絆……”

霍隐很多次對于霍星的排斥或許都來源于他自己內心那只無法控制的小惡魔，他想過太多次小時候對于這個弟弟的傷害，總是趁着仆人不在的時候就偷偷溜進嬰兒房将霍星抱走，他多麽希望這個惡女人生的小東西可以被豺狼虎豹叼走或者掉進水溝裏淹死，可是當他真的可以這麽輕而易舉就實現這所有的惡念的時候，他手上的動作忽然就有了遲疑，他不可以，不可以這樣殘忍，殘忍地去剝奪另一個人的生命。

他後來很多次都是在抗争，在掙紮，狼狽不堪的他終于決定離開那個家的時候，他唯一帶走的東西就是當初母親留在梳妝臺上的那只褪了色的紙鶴。

方燭心裏自然是明白的，母親生前遺留下來的東西對于一個孤獨的孩子來說是有多重要，不過幸好霍星打碎的只是烏木鑲玻璃相框，方燭後來尋覓了很多的工匠手藝店，總算在一個工藝精湛的老木匠手裏做出來一個幾乎與先前一模一樣的相框出來。

在臨近高考還剩最後一個月的檔口，方燭因為做試卷和翻閱各種輔導資料而累得頸椎病又開始犯起來的時候，她決定給自己放一個小小的假，反正木已成舟，高考在即，該複習的知識點她都已經複習完了，接下來就是鞏固和溫習，不過班主任也說了學習這東西最要注重的就是勞逸結合了，當然了，埋頭苦幹是絕對沒有錯的，但也要适當地放松放松，哪怕讓疲勞的眼睛多看看外面綠色的風景也是好的呀！

方燭這麽想着就瞬間丢了手中的黑色簽字筆，她對于學業上的事一向不贊成搞什麽題海戰術，但是輪到她自己的時候，她就會明白多做題的好處就是你不斷地能發現自己在鞏固複習知識點上細小錯誤，就是因為細小才最容易被我們輕視被我們遺漏，而在高考這樣一場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戰役中，要想從衆多佼佼者中脫穎而出，就必須在這樣小的細節上下功夫。

她向來細心，所以在這一點上她并不怕，心裏這麽想着，就滿心歡喜地想找嵇雪一起去逛逛街，奈何這丫頭一頭紮進了和陸學長的戀愛裏，似乎就沒拔出來過。

其實陸雲深去年就已經參加完了高考，但是新鮮出爐後的高考成績并不怎麽理想，所以在班主任的建議下他又選擇了複讀一年。

當然了這個不理想的成績真的只是對他自己而言，因為635分的高分對方燭來說都有點喜出望外了，不過陸雲深的目标是Z大這樣一所在全國高等學府中數一數二的頂尖學府。

說真的，其實陸雲深也蠻虧的，因為後來錄取分數線出來之後陸雲深是可以達标的，但奈何第一志願并沒有填報Z大，而是填了一個相對而言分數稍低一點的C大，不過就算是這樣又能怎樣，畢竟陸雲深的真實實力在這裏，再來一年又何妨，況且他就是複讀一年也是不需要花費一毛錢學費的，因為慕城一中的複讀費是按照高考分數來收取的，多少分一個檔次，陸雲深不光不要教學費，學校還獎勵了他五千塊錢的獎金。

當然了，陸雲深選擇複讀留下來對于嵇雪來說絕對是一個大大的好消息，盡管她追這個學長追了快三年的時光了，奈何學霸實在是太愛學習了，平時休閑的時光不是在圖書館就是在實驗室，本來大家都以為女生追男生不過是隔層紗的距離，不過對于陸雲深來說卻是個意外，因為他的字典裏其實一開始跟方燭是一樣的，他沒有談戀愛這樣的預想，甚至對于窮苦出身的他們來說，感情從來就不會被他們提上日程，而他一直以來對方燭的關心和多多照拂無非是出于對在異鄉遇到同鄉人的那份惺惺相惜。

方燭是明白陸雲深陸學長的，他和自己有着同樣的目标，那就是努力學習為自己為家裏人争一個光明的前途，因為像他們這樣家庭裏出身的孩子讀書是唯一的出人頭地的機會，所以沒有退路，所以才會拿出背水一戰的勇氣，哪怕活得像個苦行僧一樣，只要能完成自己現階段的人生目标，一切的苦痛與掙紮都是值得的。

而嵇雪和陸雲深并不是同一類人，當初方燭也隐隐感覺到嵇雪對于陸學長的那份愛慕和依戀，但方燭總覺得嵇雪無非就是喜歡這樣一種白面書生的男生而已，況且嵇雪本身理科不怎麽好，所以就特崇拜理科特別棒的男生，在她眼裏理科成績好的男生腦子一般都是比較靈活聰明的，而她喜歡這一類人。

陸雲深當然是聰明的，但是對待女生靈不靈活她就不知道了，畢竟嵇雪的很多次敗下陣來都昭示着一個結果，他在高中階段并不想要談戀愛。

方燭也是那次在食堂裏聽霍隐提起來才猛地想起些什麽，偶爾她會旁敲側擊地向嵇雪嘴裏套些話出來，誰知冰雪聰明的嵇雪倒自己先落落大方地承認了，她一邊往腳上塗抹着五顏六色的指甲油，一邊看着仿佛毫不在意地說道，“他只是現在不喜歡我而已，又不代表以後不會喜歡上我，反正我繼續努力着，他要真的徹底不喜歡我了，我就放棄……”

真的，方燭以前只覺得這丫頭好，性格溫柔又非常通情達理，可是今兒聽她的這一番肺腑之言，她才知道正确的愛情觀到底是怎樣的，她後來把嵇雪跟她說的這一段話複述給了薛芳芳，芳芳同學一邊喝着香噴噴的紅豆奶茶，一邊有一絲嗤之以鼻地說道，“說得倒輕松，真愛上了哪能這麽容易全身而退……”

如果在愛情裏你從來沒有讓自己受過哪怕一點點的傷害，哪也只能證明你愛自己勝過愛愛情，可是人性本就是自私的啊，方燭也表明了自己一些有關愛情的立場的時候，芳芳忽然撫桌長嘆道，“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雖然不同的女孩子對于愛情的處理方式各有千秋，可是在方燭看來，愛情并不難，難的是人自己心裏的那顆心，左右權衡，才肯交出去，殊不知別人也在同時這麽試探着你，而愛情的本真就是如孩童一般，是人們心底裏的欲念使它蒙上了一層塵灰罷了。

方燭百無聊賴地在人行道上這麽逛着，五月的街道兩旁到處都是蓊蓊郁郁的香樟樹和法國梧桐，仰起頭來努力朝天看，天是被綠葉和樹杈割碎了的，而蜿蜒曲折的裂紋，像每個人掌心裏錯綜複雜的紋路。

她以前常聽人說，掌心紋路錯綜複雜的人，這一輩子路途坎坷，她以前從不信命，可是漸漸成長，漸漸長大她才明白外婆才跟她說過的那句話，命裏八升，求不得一鬥。

其實小時候外婆跟她講過好多好多的人生哲理，可是那時畢竟她還太小，什麽都不懂，只知道不停地在外婆的櫥櫃裏翻餅幹翻罐頭吃，外婆一直都很寵愛她，慈眉善目的老人，總喜歡把小小的方燭抱在自己的膝頭上，一邊給方燭剝着糖果吃，一邊笑着說道，“我們小燭啊長大了，要一直有糖吃哩！”

以前她不懂，只覺得外婆說話颠三倒四的，她當然要一直有糖果吃了，可是不斷地長大，不斷地吃到了苦頭才漸漸明白，外婆的話外之意。

外婆一輩子活得清醒自持，就算是早早地守了寡，她也一直是安分守己地把自己的幾個孩子拉扯大，方燭的母親就有一點像外婆的影子，柔軟中帶着幾分女人為母則剛後的剛強，況且方燭名字裏的這個‘燭’字也是外婆給她取的，希望她能像燭光一般，雖螢螢之光，卻足以溫暖餘生。

外婆有太多太多的好處方燭至今都還記得，不過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律，她不知道外婆去世的那段時間她是怎樣熬過來，每每夜深時想念，枕頭都是苦濕了的。

她并不常與外婆待在一起都是這般的念想，況且是日日與母親相依為命的霍隐呢，她一想到他，心底就湧現出一股酸意，況且不知不覺間，她竟然就晃到了霍隐的住處。

此時夕陽已經開始緩緩落下，遠處建築物的一隅有霞光蒸騰而起，緋紅的的一團，煞是好看。

方燭沒想到同她一起看夕陽的還有院子裏的那個人，他正在用鐵鍬給院子裏的那一片甘蔗林施肥，起身朝西邊看的時候，遠遠就看見方燭朝着他微笑。

他的心猝然像被砸了一塊棉花糖，軟糯糯的，還能撿起來大快朵頤一口。

他朝着方燭也會心一笑，方燭三步跨做兩步就奔了過來，拽了一根狗尾巴草叼進嘴裏笑着揶揄道，“喲，放着大好前程不去奔，倒閑下心來做專業農夫啦！”

霍隐挽着袖子和褲腿，因為曝曬的緣故，他裸露在外的肌膚就有了幾分結實而誘人的小麥色的光澤。

這一次方燭看到的霍隐比上一次的似乎更紮實些了，也有了幾分小男子漢頂天立地的樣子裏，他只單單穿了一件白色的格子襯衫，即使是破洞的牛仔褲穿在腿上，也顯現出這個年紀男孩子朝氣蓬勃的利落線條來。

他給方燭的第一感覺就是陽光，哪怕是第一次見面時他的那份桀骜不羁，可是他身上的陽光氣息，卻是怎麽也遮掩不住的。

霍隐看着方燭難得這麽閑散，忽然從甘蔗林裏擡起頭來，迎着夕陽有點眯縫着眼睛笑道，“怎麽有功夫到我這裏來了？”

這話問的，反正我有你家鑰匙，還不是想幾時來就幾時來，她一揚眉毛，手別在屁股後頭，像領導下來視察工作一般地指揮道，“怎麽，只準你做牛郎，不準我做織女啦！”

不過她顯然發現自己話裏面的歧義，忽然臉一紅支支吾吾道，“我就是看書看得頭疼死了，難得出來透口氣，不知不覺就逛到你這裏來啦！”

她這句話說得倒是大實話，霍隐看他額頭上隐隐有汗珠沁出，一擡起手要替她擦一擦的時候，方燭忽然一個沒站穩，條件反射般一把抓住了霍隐的胳膊，然後兩個人都‘咕咚’一聲結結實實地跌進了甘蔗林子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