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年9月7日(上)
1991年9月7日(上)
“下班!”李原奮力伸了個懶腰,然後懶洋洋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又喃喃地重複了一遍,“下班啦!”他的聲音裏帶着一絲掩飾不住的興奮。
“這麽興奮,周六幹嘛呀?”曾憲鋒看了他一眼,順口問了他一句。
“幹嘛?保密!”李原眨眨眼睛,一把抓過自己的大包,揚長而去。
“還保密。”曾憲鋒有些悻悻。
“他能幹啥。”孫寶奎從報紙上擡起頭來,“他老婆懷着孩子,周末肯定是老實在家待着洗衣服做飯呀。”
“哦……”辦公室的幾個小年輕一時誰都沒接這句話,孫寶奎把報紙一合,“行了,都下班吧。”說完他從衣架上拿過自己的大檐帽扣在腦袋上,一邊從兜裏摸自行車鑰匙,鑰匙還沒摸出來,人已經消失在大辦公室的門口了。
“晚上喝點兒不?”曾憲鋒扭回頭,沖着薛文傑和廖有為眨眨眼。
“喝點兒……”廖有為懶洋洋的,有些拿不定主意。
“不了。”薛文傑卻很幹脆地站起來,拿起自己的外套,“我晚上跟人吃飯,先走了。”
“喲,跟人吃飯,有情況了?”曾憲鋒有些意外,大聲問了一句。薛文傑卻像沒聽見似的,很快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得。”曾憲鋒看看廖有為,“就剩咱倆了,等會兒買點兒熟的,在宿舍裏喝吧。”
“嗯。”廖有為一時莫名地有些凄涼,“差不多就得了,別喝太多啊。”他考慮到自己的酒量和上次聚餐之後的慘狀,覺得有必要把這句話說在前頭。
薛文傑走出市局,往公交站走了兩步,忽然想起自己似乎應該打輛車,然而想到自己每個月那點兒工資,他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就說下班的時候不好打車,他一邊給自己寬着心,一邊等來了10路車。
轉了三趟車,他終于到了驚雁湖鎮的路口——當初約的時候就說好了,他在這裏等着。路口已經停了一輛藍鳥,駕駛座旁邊的玻璃搖了下來。駕駛員把胳膊架在窗戶上,腦袋伸出窗外,留着飄飄長發的後腦勺對着他。
車真好,薛文傑想着,不自覺地往那輛車走了兩步。“文傑,是文傑嗎?”駕駛員忽然叫了起來,應該是從後視鏡裏看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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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文傑愣了一下,不覺停住腳步,他有點無法把這人的長發和粗啞的聲音聯系在一起。
駕駛員很快從車上下來,看到他的正臉,薛文傑才發現這是個跟他歲數差不多的男子,只是頭發很長,一直披散到肩膀,戴着一□□鏡,下巴倒是刮得挺幹淨,穿一件花襯衫和一條牛仔褲,腕子上有一塊明晃晃的大手表。皮鞋明顯是剛擦過,亮光閃閃,一走起來還咯噔咯噔的。
“文傑,是我啊,怎麽,認不出來了?”這個人哈哈笑着,摘下了□□鏡,同時另一個人也從副駕駛那邊下了車,轉過身來看着薛文傑。
薛文傑此時有些恍惚,此情此景,他之前只在譯制片裏看過,從來沒想到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你是……”他有些遲疑地伸出手去,畢竟現在握握手也許能緩解一下尴尬。
“我是成棟啊,谷成棟。”這個人也伸出手,兩個人的手握在一塊,薛文傑分明地感受到了對方的握力。
“哦,谷成棟,你好,好久不見了。”薛文傑依稀記起了這個名字,但這張臉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這也難怪,那時候你是好學生,做前三排,我是調皮搗蛋,只能坐最後。”谷成棟一邊說,一邊把左手的□□鏡揚了揚,“她你總還認識吧?”他指的是剛從副駕駛座位上下來的那個人。
薛文傑看了看那個人,這是一位女士,留着長發——長度和谷成棟的頭發差不多,穿着一身白色的連衣裙,外面披着一件黑色的小西服。
“你是……凝霜?陸凝霜?”薛文傑忽然想起了這張臉。
“我就知道你只記得美女。”谷成棟的笑聲沒那麽大了,笑容卻變得有些促狹。
“你們是……”薛文傑不免有些惴惴,開始從心裏往外泛酸水。
“沒啥特殊關系,你不用緊張,這兩年在一起,過兩年還未必呢。”谷成棟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淨胡說八道。”陸凝霜瞪了谷成棟一眼,語氣中似乎沒有太多溫情。
“他也讓你到這兒等着?”谷成棟看着薛文傑。
“是啊,你也是?”
“嗯,其實犯不上,有車,”谷成棟拍拍藍鳥的車頂,“完全可以直接開過去。”
“這是你的車?”薛文傑有些羨慕。
“算是吧,其實在我公司名下。”
“你開公司了?”
“嗯,星皇娛樂,主要跟香港那邊做生意,你可能不太熟。”
“厲害,厲害。”薛文傑連連恭維。
“厲害啥呀,混飯而已,你怎麽樣?”
“我……就是個小職員,坐坐辦公室。”薛文傑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打個馬虎眼,糊弄過去算了。
“在政府裏頭?那以後我肯定要找你幫忙了。”
薛文傑心想,你才不會想找我幫忙呢。他又看了看陸凝霜,陸凝霜臉上冷冰冰的,沒有一絲表情,似乎對這種重逢毫無感觸。
“還有誰?”薛文傑又看看谷成棟,信口問了一句。
“不知道,他沒說。”谷成棟望向遠處,“有人來了。”
一輛上海車在他們不遠處停下,有個人從後門下來,又把頭探進車裏對司機說:“胡師傅,不用來接我了,回見。”
他們沒聽到司機是怎麽回答的,只看到這個人關上車門,轎車立刻絕塵而去。這個人直起腰,看了看他們:“老谷?”他立刻變得眉開眼笑。
“老郭。”谷成棟趕緊跑過去,兩個人立刻抱在一起。
“你看你,一點兒變化都沒有。”兩個人抱了幾秒鐘,覺得該表達的都表達出來了,便很有默契地分開,随後谷成棟一邊輕輕在這個人的胸口敲了一拳,一邊虛情假意地感嘆道。
姓郭的下意識地撣了撣藍西裝:“你這話說得,怎麽可能沒變化。”
“你都混上專車司機了?在哪兒公幹呢?”
“那不是我的,是我爸的,我借用一下。”
“那你現在是……”
“瞎忙,瞎忙。”
“還認識嗎?薛文傑、陸凝霜。”谷成棟見他打馬虎眼,也懶得再跟他熱絡了,便轉身給他介紹被晾在原地的兩個人。
“老薛呀,好久沒見了。”姓郭的一邊說一邊湊過來和薛文傑握手
薛文傑和他握完了手,才想起來這個人郭曉曦,上學的時候就坐在自己後面。郭曉曦算是個社交活動家,基本上跟每個人都聊得來。自己坐在他前面,當然也少不了說兩句話,但他不太喜歡郭曉曦,沒有原因,只是單純的不喜歡。
“班花,好久不見了,比上學的時候更好看了。”郭曉曦轉向陸凝霜。
陸凝霜笑笑,不置可否,似乎對這種恭維已經見怪不怪了。
“你們早到了?”郭曉曦回頭看看谷成棟和薛文傑。
“是啊,等着呢。”谷成棟聳聳肩,似乎對這樣的安排并不是很滿意。
“等什麽呢?”
“我哪兒知道,就說讓在這兒等着。”
“那是誰?”薛文傑望向來路,那邊過來了一輛出租車,這讓薛文傑想到,拿下班不好打車來搪塞可能不太合适。
車到幾個人面前停下,車裏的人給了車錢後,下車站在幾個人的面前,笑了笑:“幾位先來了?”
這人西裝革履,着裝隆重,頭發一絲不茍地向後梳去,手裏拎着一個黑色密碼包,戴着一副金絲眼鏡。
幾個人同時愣了一下,谷成棟忽然想起了什麽:“老馮,馮彥。”
“真難得,就你還記得我。”馮彥伸出手和谷成棟狠狠握了握,然後對其他人說,“文傑、曉曦,還有咱們陸班花,好久不見啊。”
薛文傑其實對馮彥還是有挺深的印象的,沒別的原因,只因為當初他們的關系還算不錯,而關系不錯的原因是他們的學習成績都不錯,但此時他并不太想表現得太過熱情,免得讓其他人感到他的态度前後有別,于是他也跟馮彥禮節性地握了握手:“好久不見。”
“你現在在哪兒高就?”谷成棟本來也想在他胸前敲一下,然而馮彥的西裝看上去太高級了,讓他有點兒不敢莽撞。
“什麽高就不高就的,我現在在日本。”馮彥笑笑。
“出國啦?”谷成棟顯然有些驚訝,“讀書還是工作?”
“讀了兩年書,現在找了個工作。”
“那你這是……”
“休假,回來探親。”
“啧啧。”郭曉曦贊嘆了一下,“我們這群人裏,你算是出類拔萃了。”
“哪裏,你別笑話我了,我也是給人家幹活,哪像你們,有的都當老板了,有的要當明星,其實都比我混得好。”
馮彥的謙虛不知是真是假,薛文傑聽了,心裏卻是微微一動。然而他沒顧得上細想,馮彥又開口了:“你們早就來了?”
“沒有,我們也才來一會兒。”陸凝霜忽然開了口,莺啼燕啭的,煞是好聽。
薛文傑有些意外,畢竟見面好大一會兒了,陸凝霜這是第一次表現出了一點兒溫存。他回頭看看,陸凝霜的臉也沒那麽冷了,竟然有了一絲笑意,這讓薛文傑心裏不禁有些感慨。
“哦。”馮彥點點頭,卻沒再往下說。
“你在日本的什麽公司啊?”谷成棟的臉依然帶着笑意,薛文傑卻感到他的口氣有些冷下來了。
“一個做建材的公司,不大,在國內沒什麽名氣。”
“這次回來待多久?”
“一周。”
“回來幾天了?”
“三天了。”
兩個人一問一答,似乎還算和諧,薛文傑卻覺得他們的口氣越來越冷了。
就在眼看無話可說的緊要關頭,一輛中巴車及時地從驚雁湖鎮裏開了出來,幾個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過去,薛文傑也暗暗松了口氣。
這輛車停在幾個人面前,車門自動打開,司機下了車:“幾位,都是邱先生的客人嗎?”
“是啊。”陸凝霜看着這輛中巴不禁皺了皺眉頭。
“你不是關志威嗎?”薛文傑忽然認出了這位司機。
“是,我就是關志威。”關志威顯得非常拘謹,似乎并不想多說話。
“搞什麽啊,咱們不都跟老邱是同學嘛,你不認識了?”郭曉曦也認出了面前這個人。
“嗯,請各位上車。”關志威用手一指車門,顯然是不打算跟他們敘舊。
“你這人,怎麽這麽見外。”郭曉曦嘀咕了一句。
谷成棟往車裏看了看,也皺了皺眉:“我們自己有車,就不坐你的車了。”
“鎮裏的路還沒修好,您的車最好放在這邊停車場。”關志威很鎮靜,似乎對于谷成棟的反應早有預案。
“路還沒修好?”谷成棟看看關志威,又看看自己的車,老實說,來的時候并不是很好走,這段國道維護得不是很好,到處坑坑窪窪,已經讓他頗為心疼自己的車了。
“嗯,都是爛泥路,坑坑窪窪的。”
“好吧,好吧。”谷成棟有些無奈,“那我的車停哪兒?”他有些不放心。
“您就開到鎮裏,有一片空地,那是臨時的停車場。”
谷成棟按照他的指示停好了車,回來上了中巴,其他人早已各自就位。關志威坐上駕駛座,關上車門,調了個頭,便開進了驚雁湖鎮。
路确實像關志威所說,稀爛破敗,最近沒怎麽下雨,車在土坑間颠簸上下,車上的人被晃得苦不堪言,尤其是陸凝霜,苦着臉,捂着嘴,似乎馬上就要吐出來了。
好在這段路并不長,開了大約二十分鐘,車停了下來,關志威先下了車,在車門前大聲說道:“各位客人,請下車。”
幾個人從車上下來,發現已經到了湖邊,關志威身後有一座石橋,彎彎曲曲地通向湖心的一座小島。
“各位客人,這就是驚雁湖。今天邱先生在湖心島設宴,請各位跟我來。”關志威說完便踏上了石橋,幾個人在後面緊緊跟着。
“驚雁湖現在修得不錯嘛。”馮彥輕輕感慨道,“你還記不記得,”他轉向薛文傑,“咱們那年來這兒春游,說是景區,其實就是一片荒地,鎮上就一個小賣部,賣的東西都來路不明。”
“嗯,有點兒印象。”薛文傑附和着,其實他對這種郊游早都忘得一幹二淨了。
“那次還出了事故,萬老師的自行車沖下溝裏,把萬老師給摔得半天沒爬起來。”谷成棟回過頭來說道。
“對,幸好是回去的路上出的事,要是來的時候出事,就把春游給耽誤了。”郭曉曦有些惡毒地說道。
“他活該。”陸凝霜頭也不回地說道,“你們忘了他平時對你們多狠了?”
“哎,對了,萬玟玟現在怎麽樣了?你們知道嗎?”馮彥忽然想起了這個名字。
“你說萬老師的女兒?”谷成棟也想起了這個名字,“畢業之後就沒聯系了,說起來,那次春游萬玟玟去了嗎?我就記得萬老師摔了,要是萬玟玟也去了,應該是坐萬老師的車,也得一起挨摔。”
“好像還真是,就萬老師自己摔了。”郭曉曦的記憶好像也有些被喚醒了。
“今晚都有誰?”薛文傑悄聲問關志威,他對萬老師摔跤的事并不感興趣。
“您到了就知道了。”關志威倒不像是賣關子,他似乎就是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到了就知道了。”薛文傑咂摸了一下滋味,“這麽說,還有別人,他們已經到了?”
“唔,唔……”關志威含含糊糊地,不知道怎麽回答好。薛文傑心裏越發有了底,他笑笑,心裏不免有些瞧不起關志威了。
“這水可真清啊!”馮彥看着湖水感嘆道,“那次來的時候,我記得水是黃的。”
“可不,萬老師說是怕溺水,讓所有人都離湖面遠遠的,結果,說是到湖邊郊游,其實就離着老遠吃了點兒自己帶的吃的,就回去了。”郭曉曦想起了更多細節。
“到現在也有十多年了,變化真大呀。”薛文傑在心裏感嘆,臉上卻不動聲色。
“老邱在這塊地上投了多少錢啊?”谷成棟似乎是随口問了一句。
“這我就不太清楚了。”關志威仍然很冷淡。
“你在他這兒做什麽工作的?”郭曉曦似乎對此很感興趣。
“我是司機和服務人員。”
“你當時不是考上師大了嗎?怎麽,沒去當老師?”馮彥有些詫異。
“嗯,沒有。”
衆人一時默然,陸凝霜有些百無聊賴地看了看湖面:“怎麽也不弄兩條船?”
沒人知道怎麽回答這個問題,只好繼續沉默,陸凝霜不免有些尴尬,又自顧自地找補了一句:“這個地方拍外景還可以。”
“拍古裝應該可以,如果射雕放這兒拍的話,這個景可以弄成桃花島,最次也可以作歸雲莊。”谷成棟摸着下巴說道。
“現在還拍射雕,沒多大意思了吧。”
“沒事,拍別的古裝片也行,金庸的不拍,還有古龍梁羽生,實在不行自己攢弄一個,起個差不多的名,什麽江湖啊,恩仇啊,給湊一起,對,就叫《江湖恩仇錄》。跟《少林寺》似的,弄成合拍片,找個香港導演,再找兩個香港演員來露個臉兒。只要能拍出來,保證大賺,說不定還能拿幾個獎……”
谷成棟越說越興奮,思緒也越來越洶湧,然而沒等他繼續往下說,關志威就停下腳步,轉過身幹巴巴地說了一句:“各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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