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年9月7日(中)

1991年9月7日(中)

島上有一所小院,離老遠看上去還算古意盎然,湊近了才發現全都是水泥磚混的,連院門都是鐵栅欄門,門上還有個大五角星。牆上灰不拉幾的,離近看才知道是刷了漆,有的地方還挂着彩條布,似乎剛刷完不久,薛文傑不禁啞然失笑。

關志威帶着他們徑直走進鐵門,迎面是一座影壁牆,上面四個大字端端正正甚是顯眼:“阿彌陀佛”。影壁牆後面倒是挺寬敞,卻空蕩蕩的,只修了一條小小的石徑,空地上則堆滿了瓦礫。沿着小徑走過一道月亮門,裏面的院落更大,也更空,依然是除了一條小路什麽也沒有,連建築垃圾也沒有。

“你們這兒是不是還沒蓋完呢?”郭曉曦有點兒忍不住了。

“這兩進院子還在裝修。”關志威不鹹不淡地說道。

第三進院子卻讓人有耳目一新的感覺,這一進比前兩進院落加起來還大。兩側廂房都是平房,中間正房則修了三層。牆上都刷了紅漆,游廊欄杆和門窗都是木制,也紅彤彤的,挺複古,門窗上還貼了剪紙,看上去像極了他們當年搞憶苦思甜時展出照片上的那些地主老財家。只不過窗戶上安的是玻璃,屋裏裝的是電燈,電燈的光亮從玻璃透出來,多少讓人有點兒覺得違和。

其實現在天也不算太晚,但屋裏屋外的燈已經全都開了,似乎是在用幾百個燈泡和燈管訴說着主人有多麽不心疼電費。

樹夠小的,應該是剛移植過來。院裏的池子也沒水,池子裏的假山看着也有點滑稽。薛文傑這麽想着,跟着衆人走進了正房那棟三層小樓。

一進門,旁邊就有一個漂亮的女孩子穿得像麥考爾似的,發型也跟麥考爾一模一樣。見他們進來,女孩深深鞠躬:“歡迎各位貴賓。”做派卻有點兒像日本人。

她直起腰的同時按下了身後的一個按鈕,電梯門開了,關志威用手一指:“各位請進。”

六個人進了電梯,誰也不說話,谷成棟和郭曉曦也不太想笑了,陸凝霜此時倒是左顧右盼,似乎有些好奇。電梯直達二樓。電梯門一開,又有一個穿着發型跟樓下那女孩一模一樣的女孩子站在門邊深深鞠躬:“歡迎各位貴賓。”幾個人徑自從她面前走過,誰也沒理她。

屋裏燈火通明,一張巨大的圓桌擺在中間,桌子中央擺了個大花籃。一個人從花籃後面站起:“各位老同學,歡迎歡迎!”和他一起起來的,還有氤氲的雪茄煙氣。

“老同學,你好,你好。”谷成棟臉上的笑容比剛才僵硬多了,伸手的動作也很僵硬。

“哎呀,這是多少年沒見了?”這個矮胖子把雪茄放進嘴裏,繞過大圓桌,伸出手握住谷成棟已經在半空中等了很久的手,輕描淡寫地晃了兩下,“你是老谷,成棟?”

“對,對。”谷成棟一時竟有些受寵若驚,“好久不見,好久不見。”

“曉曦還是那樣,一點兒沒變。”矮胖子笑着,在谷成棟話音落地之前已經饒過他,跟郭曉曦握了握手,“跟上學那會兒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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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裏哪裏。”郭曉曦有些受寵若驚,然而他還沒想好接下來的措辭,矮胖子已經去握馮彥的手了。

“馮彥,完全變了,說實話,你要不是跟他們一起來的,我真認不出你來。”

馮彥笑了笑,沒說話,只是跟他握了握手。矮胖子似乎也沒打算等他開口,便去拉薛文傑的手了:“文傑也變樣了,不過還能認得出來。”薛文傑不知道怎麽回答他,只好學着馮彥的樣,只握了握手,沒開口。

矮胖子倒也不在乎他開不開口,徑自沖到了陸凝霜面前:“哎呀,班花,好久不見。”他一邊說,一邊自顧自地給了陸凝霜一個擁抱,嘴裏還念叨着,“咱倆必須擁抱一下。”這一抱讓陸凝霜有些變色,但她沒做什麽動作,只是任由矮胖子緊緊擁抱。而就在此時,薛文傑眼角的餘光瞥見谷成棟已經回過頭來,他的臉色也變得有些陰沉了。

“這三位你們還認識嗎?”矮胖子指着薛文傑他們進來時已經落座的三個人問道,此時那三個人已經從座位上站起來了。

“祝靈仙、萬玟玟、商洛笙。”矮胖子依次介紹,“我就不讓你們瞎猜了,你們看,幾位美女都女大十八變了吧?”

其實這三位女性比上學時顯得成熟了一些而已,薛文傑并沒有覺得自己會完全認不出來,但矮胖子既然這麽說,他也就附和着點點頭。

“至于我嘛,”矮胖子煞有介事地說道,“就是這次同學聚會的組織者,邱茂勇。”

他一邊說,一邊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之後說道:“快請坐,快請坐。”然後轉向關志威,“上茶。”

關志威點點頭,回頭關照電梯旁的女孩子:“上茶。”

“咱們今天喝點兒好的。”邱茂勇興致勃勃,“雲南滇紅,我一個朋友給我帶的,平時我都舍不得喝。”

不一會兒,有一個穿白褂子、戴廚師帽,脖子上還圍了個紅布條的小夥子推着一輛小推車從電梯裏出來。車上除了茶杯、茶壺、茶葉罐,還有一把巨大的銅壺。

小夥子把小車停下,先給衆人深鞠一躬:“各位貴賓晚上好,我是茶藝師小張,我的師父是茶藝大師何白水。現在我就用我向師父學來的微薄技藝為大家奉上一盞滇紅。我們雲南的滇紅,”他的聲音高亢有力,節奏抑揚頓挫,帶着濃重的東北口音,“有多種的保健功效,能扶正祛邪、健脾養胃、滋陰壯陽、生津止渴。”他說完這幾句,向那位女孩子做個手勢,女孩子走過來,從車上拿起一個托盤,托盤上擺滿了蓋碗。

女孩子給每個人面前放上一個蓋碗,小夥子繼續介紹:“大家請看這個團龍蓋碗,這是我師父的畢生心血研究出來的,最适合用來喝滇紅的茶具。這個蓋碗的碗壁特別薄,泡好茶之後,可以透過碗看到裏面深紅的茶湯,再加上茶湯飄起來的蒸汽,茶碗上那條龍就像飄在海上仙境一樣注視着各位。”

薛文傑看看眼前蓋碗上那條龇牙咧嘴的龍——他注意到女孩子放茶碗的時候是特意把龍對着他的——自己不禁也有些龇牙咧嘴,他不覺得被這條龍盯着有什麽可令人贊嘆的,只覺得身上有些發麻。

“大家請看碗裏的茶葉,”衆人一齊揭開蓋碗,“請仔細看每一根茶葉……”

“行了,你別廢話了。”邱茂勇忽然打斷了他,“趕緊泡吧,再白話水該燒幹了。”

“各位貴賓,請留神。”小夥子一把把大銅壺從車上綽起來,衆人這才看清壺下面還有個小爐子,微微地冒着小火苗。小夥子把大銅壺往手上一挽,開始耍雜技:“野馬分鬃”,邱茂勇眼前那碗立刻滿了,“蘇秦背劍”,随後便輪到邱茂勇身邊的祝靈仙,“白鶴亮翅”、“海底撈月”、“手揮琵琶”……

等他撲騰夠了,薛文傑提着的心才放下,他看看眼前的茶碗四周的一片水漬,覺得有點兒替這小夥子難為情。

“怎麽樣?”邱茂勇眉開眼笑,“這小夥子是我在四川遇見的,就他這泡茶的技術,沒個三年五年的下不來。當然我也跟他說了,他離大師還有距離,首先來說,他師父的張飛騙馬他就到現在也沒學會。另外,倒茶的時候老把客人燙着,這可不行。這小夥子現在進步很快,雖然張飛騙馬還是沒學會,至少現在基本上已經燙不着客人了。偶爾可能會把自己燙一下,他也知道自己要随身帶一管燙傷膏。現在,他對燙傷膏的熟悉程度已經不亞于茶葉了,以後就算不幹茶藝師,也可以開個燙傷診所。我看,不會比現在掙得少。”

“謝謝,謝謝邱先生誇獎。”小夥子一手拎着壺,一手摸着後腦勺,咧開嘴笑起來,笑得很難看。

“行了,把壺留下,你去吧。”邱茂勇揮了揮手,小夥子又鞠了一躬,然後笑着把壺放回原位走了。薛文傑心想,這小夥子別是個傻子吧。

“志威,跟他們說一聲上菜,然後你也坐下吧。”邱茂勇指了指剩下的一張空座。

“是。”關志威很拘謹地點了點頭,對那個女孩說道,“上菜。”然後坐在了那張指定的座位上。

“咱們這十個人,上學的時候分在一組,你們還記得嗎?”邱茂勇笑得很燦爛。

“嗯,當時馮彥是組長。”郭曉曦附和道。

“那會兒老師說讓好生帶差生,把學習好的學習差的編到一個組裏。期末考試的時候,不僅要排個人名次,還要按每個組的平均分排名次。”祝靈仙的回憶被喚醒了,而此時薛文傑才發現,她似乎比實際年齡看上去要老一些,至少皮膚沒有另外幾位女同學那麽光滑。

“是萬老師的點子吧,這招兒太厲害了,那會兒志威天天追着我要給我輔導數學。萬老師最近挺好的?”邱茂勇轉向萬玟玟。

“韓式泡菜。”又來了兩個一樣穿着的小姑娘,推着兩輛推車,開始上菜了,而之前放茶壺的那個推車已經被他們推到了角落裏。。

“還行吧,快退休了。”萬玟玟回答得有些遲疑。

“萬老師快六十了?”邱茂勇似乎有些驚訝。

“脆皮鹽焗雞。”

“沒到,身體不好,提前辦的病退。”

“跟那次摔跤有關系沒?”

“大夫說不好說……”萬玟玟越來越含糊。

“花椒酒釀鮑片。”

“那次也是奇怪,他怎麽沖下去的?偏那個時候他周圍一個學生都沒有,後來還是文傑發現的他。他摔的地方正好在溝邊上,從那兒過不注意根本發現不了他。對了,文傑你現在在哪兒上班呢?”

“我……”薛文傑看看衆人,“就是個小職員,坐坐辦公室。”

“你現在怎麽這麽悶呢?也難怪,當初你也是,對誰都愛答不理的,理解,畢竟是好學生,全部精力都在學習上。”

“是啊。”谷成棟插進嘴來,眼睛卻盯着剛剛上桌的菜,“剛才在外面,他已經想不起我來了。”

“澆汁福壽螺。”

“文傑,是嗎?”

“哪有,時間太長了。”

“你當時就是太冷淡,哎,對了,我記得商洛笙當時好你有點兒意思,是吧?”

“哪有,你別胡說。”

“這怎麽是胡說呢?”

“南乳醬肉。”

“我們那時候都知道,你跟他一樣對誰都不理不睬的,就愛跟薛文傑說話,可薛文傑對你跟對別人一樣,都是愛答不理的。我們當時都說,商洛笙是單相思。”

薛文傑和商洛笙不覺對視一眼,兩人都很尴尬,好在這種尴尬很快便被一道“芥末香菜根”沖淡了。

“哎,對了,商洛笙,你現在什麽情況了,結婚了嗎?”

“前年結的。”

“有孩子了?”

“有了。”

“可惜,可惜,其實我從那會兒起就一直想撮合你跟文傑來着,可你倆都不理我。”說完這句話,邱茂勇哈哈笑了起來,而薛文傑和商洛笙只能更加尴尬。

“文傑,結婚了嗎?”笑夠了,邱茂勇又問了一句。

“薄荷莴苣絲。”

“還沒。”

“有合适的人了嗎?”

“也還沒有。”

“可惜,這頓飯要是早幾年吃就好了,說不定你跟商洛笙就成了,哈哈哈哈。”

薛文傑和商洛笙不覺對視一眼,兩人尴尬已極,商洛笙的臉已極漲得通紅了。

邱茂勇卻并不想一味地揪着這個話題不放,他轉向了郭曉曦:“曉曦現在進機關了吧?我記得你爸那會兒就在煤炭局當處長,現在聽說是局長了?”

“是,前年升的局長。不過我可沒進機關,我現在跟人做生意呢。”郭曉曦興致勃勃地說道。

“是嘛,什麽生意?”

“冰爽拌菜。”一盤冒着白霧的菜被端了上來。

“什麽都做,水果糧食、家具電器、鞋帽飾品、化妝品、三大轉兒,就看什麽好賣了。”

“你這算投機倒把嗎?”

“這當然不算,這叫搞活社會主義市場經濟。”

“那你掙着錢了嗎?”

“還行吧。其實,”郭曉曦似乎變得有些羞赧,“最近遇到點兒問題,想擴大經營,成立了個公司,可是資金有點兒周轉不開。”

“來,上酒吧。”邱茂勇吩咐服務員,“男士都來茅臺,女士來紅酒,紅酒就來那個,那個——你看,這玩意兒我都叫不上名來——就來咱們酒窖裏最貴那個。”

說完酒水的事,邱茂勇才望向谷成棟和陸凝霜:“老谷,班花,你們倆怎麽樣,聽說怎麽着,拍電影了?”

“是,其實前面都是小打小鬧,拍個短片,介紹個演員什麽的,接下來才是大展拳腳的機會。”谷成棟有些激動,之前臉上的陰郁已經一掃而空。

“怎麽,你有什麽計劃?”

“我正在跟幾個電影制片廠,還有香港的電影公司聯系,現在劇本已經有了,演員也差不多了,就是外景地不太好找,今天我來一看,外景地就算有了,就放在驚雁湖。”

“在這兒拍武俠片?”邱茂勇有些驚訝。

“邱先生,涼菜上齊了,熱菜現在上嗎?”

“你随便吧。”邱茂勇對服務員的插話有些不滿,揮了揮手,向攆蒼蠅一樣把她攆走了。

“對,我準備回去就跟他們說,沒有比這兒更合适的了。”谷成棟興高采烈。

“你有多大把握?”

“不能說百分之百,百分之八十肯定有。對了,你們知道這部片子的反派女一號是誰嗎?就是咱們班花。”

“她演什麽?”邱茂勇似乎開始感興趣了。

“她演魔教的教主,對大俠一往情深,因為得不到大俠的愛,要血洗武林正派,從而在江湖上掀起一片腥風血雨。”谷成棟一邊用手示意了一下,陸凝霜微笑着朝邱茂勇點了點頭,宛若一個高貴的女明星。

“不錯,不錯。”邱茂勇似乎倒冷靜了許多,他轉向服務員,“上熱菜吧,酒也都倒上。”

“到時候你邱先生還得多幫忙,沒準電影一火,驚雁湖就變成景區了。”

“唔,唔……”邱茂勇看了看關志威,“志威你說兩句吧,那麽嚴肅幹什麽?”

“各位老同學,好久不見。”關志威滿臉帶笑,這笑容挑不出任何毛病來,“今天咱們十個人歡聚一堂,我就借邱先生的酒祝各位今晚盡情享受美酒佳肴,未來更上一層樓。來,咱們幹。”

“好,好,好!”邱茂勇嗓門提高了不少,“不愧是當年的語文課代表,出口成章,來,幹,幹。”席面上頓時響起一片玻璃碰撞的聲音,随後是一連串的“幹”,場面自然熱烈極了。

“邱先生……”

谷成棟還想說什麽,邱茂勇卻把臉轉向了旁邊的祝靈仙:“靈仙,你怎麽樣?”

“我還能怎麽樣,按時上下班呗。”

“我聽說你回學校當老師了?”

“是,帶畢業班。”

“操心吧?那幫小兔崽子……”

“可別那麽說,現在孩子比咱們那會兒乖多了,都惦記着上大學呢。”

“也是,你在學校裏能見着萬老師嗎?”

“唔,倒是能……”

薛文傑不是很明白,為什麽今晚的談話好像随時都有可能轉到萬老師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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