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年9月8日(三)

1991年9月8日(三)

薛文傑的病床被曾憲鋒、廖有為和李原圍着,誰也不說話,薛文傑覺得更加頭疼了。

“你們,幹什麽?”薛文傑有些不耐煩。

“老薛,你還記得昨晚上的事兒嗎?”廖有為穩了穩心神才問出這個問題。

“記得什麽?”薛文傑試着回憶了兩秒鐘,一點兒都沒想起來,只能感到越發頭痛欲裂。

“就是你昨晚參加的同學聚會,你們吃飯喝酒來着,還喝了茶吃了水果。你記得不?”曾憲鋒有些着急。

“聚會?”薛文傑依稀有了些印象,但還不太真切,“聚會怎麽了?”

“你的老同學,邱茂勇,死了!”李原直起腰,大聲地,一字一頓地說道。

“邱茂勇,死了?”薛文傑剛剛想起這個名字,随即又是一陣劇烈的頭痛,只好停止回憶,又閉上了眼睛。

廖有為有些無奈,看看李原和曾憲鋒,搖了搖頭,三人随即不聲不響地退出了病房。

在走廊裏,曾憲鋒小聲問:“這是怎麽了?”

李原摸着下巴:“應該是被下藥了,要不然不可能昏迷成這樣,現在可能還沒完全清醒過來。”

“下藥?”曾憲鋒張大了嘴,“這事兒可大了……”

“是啊。”廖有為昨晚可能喝得沒曾憲鋒那麽多,現在酒勁已經慢慢消退了,“首先這藥的來源就是個問題……”

“再加上興茂集團。”李原補上一句,國家對麻醉藥品的管制一向很嚴格,普通人很難搞到這麽多麻醉藥品,但是如果牽扯上興茂集團的話,很多事就能說得通了,可問題是,現在案件中的死者恰恰是興茂集團老板邱茂興的弟弟邱茂勇。

三個人一時有些心裏發麻,不知道往下該怎麽查,只好互相對視一眼,最後還是廖有為先拿定了主意:“不管怎麽說,先聽隊長的,該怎麽查怎麽查,至于能查到什麽程度,就看局裏怎麽說吧。”曾憲鋒和李原一起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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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同志。”有個小護士湊過來怯生生地叫了一聲。

“有事?”三個人同時扭頭,也許是他們的表情太過嚴肅了,小護士不禁往後退了兩步。

“有,有個人醒了,護士長讓跟你們說一聲。”

“誰醒了?”曾憲鋒趕緊問。

“609床。”小護士臉上的肌肉都有點兒哆嗦了。

“能帶我們過去嗎?”廖有為見小護士滿臉驚恐,連忙緩和一下神情,生擠出點兒笑容。

“可,可以。”小護士勉強說完這幾個字趕緊轉身。

小護士走得飛快,他們三個只好也加快了腳步。到了病房門口,小護士低着頭,用手胡亂一指,“喏”了一聲,然後趕緊離開。三個人探頭往裏看了看,609床的病人确實睜開了眼睛,正在努力地觀察天花板。

三個人進了屋,站在床邊,觀察着那人的臉,那個人躺在床上掃視了他們一眼,随即閉上了眼睛,他似乎對這三個人的到來并未感到吃驚。

“我們是市局刑警隊的,想跟您了解點兒情況。”那人的态度有點兒出乎廖有為的意料之外,考慮到對方是受害者,他也只能輕聲細語地開口。

“怎麽這麽大酒氣?”那人閉着眼睛,甩出這麽一句。

“不好意思。”廖有為越發心虛,“請問您的名字是……”

“馮彥,二馬馮,雲彩的雲,凱旋的凱。”馮彥閉着眼睛說道。

“您在哪兒上班?”

“您知道邱茂勇死了嗎?”還沒等馮彥回答,李原插進來一句。

“邱茂勇死了?”馮彥睜開眼睛,睜得很大,顯然非常吃驚。

“死了,昨天晚上,你們聚會的時候。”

“可我不記得啊。”

“其他人應該都被下了藥,包括你。”

“下藥?”馮彥停了停,似乎在回味,“邱茂勇怎麽死的?”

“不知道,這要等法醫的驗屍結果了。不過看現場的情況,很像他殺。”李原說得慢吞吞的,廖有為和曾憲鋒覺得他是故意說得這麽慢,好讓對方感到壓力,其實是因為李原剛才和顧馨蕊聊天,光顧着說孩子的事兒,忘了問現場和死者的情況了,現在只好放慢語速,好一邊說一邊編詞兒。

“他殺……下藥……”馮彥認真咂摸了一下。

“光下藥這一項就已經構成刑事案件了,所以我們才要找現場的所有人了解情況,麻煩您配合一下。”李原硬着頭皮壯着膽子說道——剛才的傲慢樣讓他心裏不是很有底。

“好吧,你們要問什麽,問吧。”馮彥一邊說一邊輕輕嘆了口氣。

“馮先生,請問您的工作單位是哪裏?”廖有為開始按照程序問話,而曾憲鋒則拿出筆錄紙開始記錄,李原則退了兩步,靠在牆上,饒有興致地觀察馮彥的表情。

“我不在中國工作。”

“不在中國?”廖有為有點兒納悶。

“我一直在日本。”

“日本?那您這次回國是……”一聽“日本”兩個字,廖有為不知不覺就用上了“您”,李原心想,是不是應該勸他少看點兒日本譯制片啊。

“休假。”馮彥回答得很簡單。

“那您到本市來……”李原心想,廖有為确實應該少看日本譯制片,免得問話的時候連整句子都不說。

“旅游。”

“您和邱茂勇認識嗎?”

“他們都是我的中學同學。”

“這麽說您其實也是本市人?”

“說是也是,不過我上大學之後全家就都搬走了。”

“搬到哪兒去了?”

“日本。”

廖有為不禁吭哧了一聲,問來問去,又回到原點了。他只好硬着頭皮繼續往下問:“這麽說,您在本市已經沒有親戚了?”

“沒有。”

“您初中之後還和這些同學有聯系嗎?”

“沒有。”

“那這次他們是怎麽找到的你?”

“是他們找我,不過我現在也算人生地不熟的,他們能幫忙我也覺得挺好。”馮彥終于不兩個字兩個字地往外蹦了,他深吸一口氣,仿佛這幾句話讓他有點兒氣短。

“他們是怎麽找到您的?”

“我住酒店,他們把電話打到酒店來了。”

廖有為一時有點兒不好往下接,李原便插了進來:“這麽說,您其實也不太清楚他們是怎麽找到您的?”說完這句話,他發覺自己也用了“您”字。

“嗯,差不多吧。”馮彥又做了個深呼吸,“聯系不上其實也無所謂。”

“你這次旅游都打算去哪兒轉轉呢?”李原可以說了個“你”。

“紅嶺山、小澗河、驚雁湖、練家庭園,就那幾個景點吧。”

“其實您也沒什麽太詳細的計劃,對吧?”李原不知不覺又改回了“您”。

“……”馮彥翻起眼睛看了看他,“差不多吧,就是散散心,不想搞得太緊張。”

“平時工作挺緊張的吧?”李原忽然變得很關切。

“還行吧。”馮彥明顯變得有些迷茫,他似乎不太清楚李原到底想表達什麽。

“昨天晚上的事兒,您還記得多少?”

“我記不太清了,說實話,我現在有點兒頭痛,不知道是不是昨天晚上喝太多了。”

“不是喝太多了,這應該是藥物反應。”

“藥物反應?”

“我剛才不是說了嗎?您和您的同學昨天晚上都被下藥了。”

“哦……”馮彥又閉上眼睛,“難怪。”

“這樣吧,您先休息,等精神好些了,我們再來問話。”

馮彥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而鄰床的薛文傑則一直閉着眼,似乎又睡着了。

三個人離開病房,曾憲鋒感嘆一聲:“嚯,日本回來的,一問三不知。”

廖有為看看李原:“他說的,你信嗎?”

李原搖搖頭:“不信,可不信又能怎麽樣呢?”

三個人又去護士站打聽了一下,其他幾個人也陸續地醒了。廖有為想了想,并沒有急于去問話,而是給驚雁湖派出所打了個電話。

正好那邊孫寶奎也剛問完,孫寶奎便把他記下的姓名和聯系方式告訴了廖有為,讓他們按照人名依次聯系一下家人。

仨人這才想起光顧着擔心薛文傑了,竟然忘了查一下這些人的信息,趕緊又找程波。好在技偵在勘查現場的時候會把現場人員——無論生死——的随身物品裝袋封存,這才讓三個人心裏多少踏實點兒。

等到他們找到程波,說明情由之後,程波只是從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便吩咐手下的技術員把現場找到的和身份信息有關的證物準備出來,等他們過來查。

廖有為想了想,讓李原去趟程波那兒先看看都有什麽,讓曾憲鋒去陪着薛文傑,自己則拿着孫寶奎給他的名字挨個去對號。

李原開上車去了市局,技偵和法醫早就回來了。程波一看見他就瞪起了眼睛:“你們刑警隊最近可越來越不像話了,遲到不說,還有倆醉鬼,你連現場都不進。最絕的是薛文傑,竟然在現場讓人拿藥放翻了。就剩你們孫隊一個人在現場進進出出的,我看你們是越來越不成器了。”

李原知道,程波最近剛剛升了職,級別比他和廖有為他們幾個都高,手底下也帶倆人了,未免有點兒膨脹。要是以前,他肯定要頂一下程波的,現在畢竟有求于人,也只好低聲下氣地陪着笑:“嘿嘿,別提了,都趕到一塊兒去了。你那些材料呢?”

“都在這兒呢。”程波指了指桌上的幾個證物袋。

“那我就看了?”

“你看吧,随便看,戴上手套。”

“有,有。”李原笑着,拉開程波的抽屜,從老地方抽出一雙手套戴上,開始從證物袋裏翻檢,程波往旁邊沙發上一坐,抱着肩膀看着他。

“你怎麽像監工似的?”李原對程波的舉動有些不滿。

“你們今天早上這表現,我是不得不防啊。”程波打着官腔,顯得派頭十足。

“那是他們……”

“你跟他們一樣!”

李原擺擺手,表示不想跟他打嘴仗,随即便開始埋頭檢查檔案袋裏的東西。

“你們刑警隊的人都牽扯進案子裏了,估計這回市局要被從這案子裏撤出來了吧。”過了一會兒,程波忽然發出一聲哀嘆。

“至于嗎?”李原頭也不擡,但他心裏其實也一直都有這種憂慮。

“你說呢?這種事,你比我懂,市局的警察出現在殺人現場,還被人用藥放倒了。”

“那也是……”李原說到這裏,忽然停住了,他本來想說那也是老薛自己的事,但一轉念又覺得這麽說未免太涼薄,況且薛文傑現在還躺在病床上,這麽說實在有點兒于心不安,于是他話到舌尖又咽回去了。

“那也是什麽?”程波卻不知道李原在這一瞬間已經轉了這麽多心思,見他話沒說完,便追問了一句。

“那也是沒辦法。”李原含含糊糊地說道。

“那也是倒黴,那又怎麽樣,咱們辦的案子裏,受害的,被抓的,無緣無故被卷進去的,哪個不倒黴。”

“剛才不是還說市局要撤出去嗎,怎麽又扯到倒黴不倒黴上來了?”

“嗨。”程波嘆口氣,“市局也跟着倒黴呀,你們刑警隊就更別提了。”

“我看未必,我覺得老薛就是那無緣無故被卷進去的,他身上的事情能查清楚的話,不就都沒事了。”

“希望你們能查清楚吧,這樣我心裏也能痛快痛快。”

“再怎麽着跟你也沒關系,你是技偵。”

“怎麽能沒關系,局裏真要撤的話,我就得把這些分析鑒定材料全交給別人,我也白忙活了。”

“你這話說的……”李原懶得再和他多說,只想盡快把手裏的活幹完。

程波見他不說話,也暫時閉了嘴,然而他到底還是憋不住心裏的話,過了一會兒又說道:“薛文傑怎麽樣,醒了沒?”

“醒了。”

“醒了就好,下藥這事兒沒輕沒重,別看是迷藥,劑量大了也能把人藥死。”

“還好,那幾個人都醒了。”

“謝天謝地,可別再死人了,真弄成大案子,市局更弄不了了,非給撤出來不可。”

李原一聽見“撤出來”這三個字就覺得頭疼,他覺得程波未免有點兒太患得患失了,不過他沒說什麽,還是繼續低頭看材料。

沒想到程波發完這句感慨之後,卻自己閉了嘴。李原見半天沒動靜,不由得偷偷瞥了他一眼,卻見程波正揚起頭看着窗外出神。李原倒樂得他不說話,自己好一心一意翻檢證物袋裏的東西。

看了一通之後,李原已經大致搞清楚了其中幾個人的身份,于是他給廖有為打電話:“喂,是我,查完了。”

“你說。”廖有為用腦袋和肩膀夾着聽筒,一只手抓着小本子,一只手攥着筆。

“603床那女的叫商洛笙,604床的叫祝靈仙,605床的叫萬玟玟,她們仨應該是一個病房的吧。”

“對。”廖有為一邊說一邊在小本子上的人名旁邊标注上床位號。

“那倆女的都簡單,就是這個商洛笙,咳,”李原咳嗽了一聲,“跟咱們是同行……”

“她是警察?”

“對。”李原扭頭看了看程波,心想他也是胡思亂想得太多了,連這麽重要的線索都忽略了,然後才繼續對電話裏說,“她有警官證,是省廳經偵那邊的,回頭我讓局裏跟省廳那邊核實一下。”

“好家夥!”廖有為直嘬牙花兒,一個案子套住了一個省廳的一個市局的,這事兒鬧得有點兒太大了。

李原又何嘗不這麽想,不過他在覺得事情太大之前,又不免有些竊喜:市局要避嫌,省廳也得避嫌,這案子恐怕得找更高一級的部門來協調了,政法委行嗎?難不成找公安部?估計多半偵查的主力還得是市局,只不過上級派幾個人來監督一下而已。

“還有呢?”廖有為半天沒聽見李原的聲音,有點兒不耐煩了。

“哦,607床的叫郭曉曦,608床的叫陸凝霜,610床的就是薛文傑。”

“嗯,老薛我知道,還有呢?”

“還有就是沒證件的,609床那個馮彥沒帶證件,還有一個606床那男的沒證件,”

“606……”廖有為看了看小本子上,“那人叫谷成棟。”

“哦,行,你那邊電話打得怎麽樣了?”

“嗨,別提了,打了兩個,醫院不樂意了,說不能老占着公用電話,正矯情呢,你這邊電話就打過來了。”

“哦,那你把那些電話號碼告訴我吧,我用局裏電話跟他聯系。”

“行,行,你記一下……”

“哎,對了。”李原把電話號碼都記下來,不忘再問問醫院那邊情況,“那些人現在情況都怎麽樣了?”

“不太好。”廖有為在電話那邊直搖頭,“醒是都醒了,但都說頭疼,記不起來昨天晚上的事兒了。哦,對了,608床那個陸凝霜最虛弱,還吐了兩次。”

“不會有危險吧。”李原也有點兒緊張了,千萬別人醒了再死,那就更麻煩了。

“還好,大夫說,只是虛弱,慢慢能恢複。”

“對了,大夫沒給什麽藥嗎?”

“沒有,大夫說不知道他們被下了什麽藥,所以不能随便開藥,怕萬一吃了病情加重,現在只能靠着他們自己慢慢代謝。”

“好吧,好吧,那先這樣。”李原說着,挂上了電話,他看看本子上的電話號碼,忽然也有些頭疼,今天看來是要加班了,不知道顧馨蕊一個人在家有沒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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