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年9月8日(四)

1991年9月8日(四)

“我需要看一下那兩輛車。”孫寶奎合上小本子,擡頭看了看關志威。

“那兩輛車在我們集團總部,您只能去那兒看了。”關志威的語氣倒是很客氣。

“去那兒也行。”孫寶奎對于所謂的“集團總部”有些不屑,他轉向羅長利,“老羅,用一下你們派出所的車,你們再出個人,幫忙開一下車。”。

“行。”羅長利咳嗽兩聲,“要不我去吧,正好我也要去局裏辦點兒事兒。”

“嗯,我還得帶兩個技術。”孫寶奎擡頭看看孔子樹和關志威,“你們怎麽走啊?”

“我有車。”孔子樹拿出一把車鑰匙晃了晃。

“那就好。”孫寶奎心想,我才不想跟你們擠呢,他随即又問了一句,“那兩輛車裏的東西還在車裏嗎?”

“在,我們根本沒動。”關志威信誓旦旦地說道。

羅長利讓人去找程波,讓他派兩個人跟他們去興茂集團,孫寶奎則打電話到醫院向廖有為他們問一下送進去那幾個人的情況,又把剛才他記下來的那幾個人名和聯系方式告訴了廖有為。忙亂了一陣,便到中午了,他們在驚雁湖鎮派出所簡單吃過午飯,然後便上路了。

羅長利剛把火打着便開始咳嗽,孫寶奎有些無奈:“你沒事兒吧,用不用換個人?”

“不用不用。”羅長利連連擺手,“不礙事。”他說話的時候,車子已經開了出去。

孔子樹的皇冠在前面,開得不算快,似乎是在有意等羅長利的警車。羅長利看着皇冠的标,撇了撇嘴:“這車可有點兒老。”

“不錯了,帶空調的,比你這車舒服。”孫寶奎幽幽地說道。

“我這是沒辦法,公家給配什麽車就得開什麽車。”羅長利一邊換擋,一邊說道,“你不盯着他們倆,萬一他們串供怎麽辦?”

“不怕,他們飛不出去,再說,咱們商量什麽,我也不想讓他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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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跟你說,一出事,他們先把車開走了,第一他們這是沒把咱們放眼裏,随便動現場,第二,這裏面肯定有鬼。”

“可能主要是沒把咱們放眼裏吧。”孫寶奎在心裏嘆了口氣,他知道“興茂集團”這幾個字的份量。

羅長利一邊開車一邊咳嗽,弄得孫寶奎替他擔了一路的心。好容易開進了興茂集團的大院,皇冠在一個角落停下,警車随後也停了下來。關志威從副駕駛那邊下了車,走過來。孫寶奎搖下窗戶:“車呢?”

關志威指着樓旁邊:“就那兩輛。”

孫寶奎轉向羅長利:“直接停旁邊。”

警車停在奧迪邊上,四個人下了車,孫寶奎問關志威和孔子樹:“鑰匙呢?”

“在車裏,車沒鎖。”孔子樹說道。

“查吧。”孫寶奎擺擺手,兩個技偵立刻開始忙活。

孫寶奎抱着胳膊盯着兩個技偵勘查車輛,羅長利則擡起頭看了看這座辦公樓。

這原本是一棟三層的銷樓,羅長利依稀記得這裏原來是市糧油公司的辦公樓,後來糧油公司搬家,這裏閑置下來,便被租給了興茂集團。據說一開始糧油公司是打算把這棟樓和這個院子賣給興茂集團的,卻不料被人寫告狀信,說這是變賣國有資産,告狀信一直寫到了中央,搞得省裏市裏都很重視,省長、市長、□□、□□都來過問,弄得只好把買改成租,這事兒才算過關。

當年報紙上也寫了好幾篇專門讨論,羅長利也自覺不自覺地關注過,之前在市裏上班的時候,他也到這裏來過幾次。現在他站在樓前親眼觀察這棟樓和這個院子的時候,發現一切都已經變了樣子。這樓原本就是棟灰色的水泥建築,現在外面已經刷上了塗料,顏色還是紅白藍三色,樓頂立起了“興茂”兩個印刷體金色大字,每個窗口都挂了空調機。樓門已經換成了旋轉門——只是現在并沒有旋轉,門上也頂着“興茂集團”四個大字,這四個字是楷書。

院子也變了樣,原來的磚牆現在都變成了鐵栅欄,大門也變成了大鐵栅欄門,栅欄刷着藍漆,上面都有槍尖兒。樓前還修了花壇,裏面種上了美人蕉和其它羅長利叫不出名字來的植物。院子正中央也砌了個樹壇,裏面種了棵迎客松,雖然不算太高,卻顯得頗有生機。院子裏原本是水泥地,現在鋪上了紅磚,還用綠色的磚塊畫出了停車位。現在除了警車、孔子樹的皇冠和他們正在勘查的這兩輛車之外,還停了一輛寶馬車和一輛破舊的面包車。

“二位警官,要不咱們先進樓?”孔子樹忽然熱情地對孫寶奎和羅長利提出建議。

“不用,不用,我們必須待在這裏。”孫寶奎一邊繞着兩輛車轉圈,一邊擺擺手,拒絕了孔子樹的提議。

“進去坐坐,歇會兒,一上午也很累了。”孔子樹并不死心。

“我們必須在這兒,這是規定!”孫寶奎的臉色忽然變得嚴肅起來。

羅長利咳嗽了兩聲:“對,這是規定。”

孔子樹還想說什麽,孫寶奎板着臉又扔出一句:“我們正在工作,麻煩您別靠得太近。”

現場一時有些尴尬,羅長利倒覺得挺有趣,他不再觀察這個院子和這棟樓,轉而開始觀察孔子樹的表情了。孔子樹的臉上倒沒什麽變化,一直帶着笑,關志威站在他身後,卻是面無表情。兩張臉相映成趣,孫寶奎卻懶得去看。

過了片刻,小樓的門開始旋轉,一個人從樓裏出來。這個人幾乎是一溜小跑地到了孫寶奎和羅長利面前,熱情地伸出手:“二位警察同志,辛苦了。”

羅長利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躲開了他的手。孫寶奎卻握住了他的手:“您是……”其實他的心裏已經猜到了八九分。

“邱茂興,死者邱茂勇是我的弟弟。”邱茂興面色平和,還帶着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似乎絲毫沒有因為弟弟的死而感到悲傷。

“我們應該通知家屬了,希望你們到市局認人。”

“是,我聽他們說了。”他指了指關志威和孔子樹,“不過我想,還是先和負責的警官聊一聊比較好,而且公安局的環境,我有點兒适應不了。”

“公安局有什麽讓你不适的?”孫寶奎忽然微笑了一下,笑得有點兒像發現了蠢笨獵物的狐貍。

“您別誤會,我對公安局沒有任何成見,我只是跟你們沒怎麽打過交道,進了公安局有點兒緊張。”

“您為什麽讓他們把這兩輛車擅自開回來?”孫寶奎不想跟他廢話,直接切入了主題。

“這是我的失誤。”邱茂興連片刻猶豫都沒有,“是我今天早上催着他們把車開回來的,本來今天打算接幾個人,要用一下車。我當時不知道我弟弟已經遇害了,要知道,唉……”他忽然變得滿臉哀傷。

“車上的東西你們拿走什麽了?”

“沒有,我們什麽都沒拿走,我知道你們肯定要看這輛車,開回來就讓他們把車放在這裏,不準任何人靠近。”邱茂興說得很篤定。

兩個技偵從車上下來,同時朝着孫寶奎搖搖頭,其中一個說道:“沒什麽明顯的痕跡,需要弄回去做進一步勘查。”

“通知局裏來拖車,跟那輛藍鳥一起查。”孫寶奎威嚴地吩咐完這兩句,旋即又轉向邱茂興,臉上也忽然閃過一絲笑容,“你為什麽派律師去現場呢?邱茂勇是受害者呀,找律師不應該是嫌疑人做的事情嗎?”

“唉。”邱茂興嘆口氣,“我這個弟弟,游手好閑,惹是生非。雖然他是受害者,我也是真怕他惹了什麽禍才這樣的。”

孫寶奎心想,這哥倆的感情看來也不過如此了。他想了想,例行公事地問了個問題:“你剛才說你弟弟游手好閑,惹是生非,他會不會跟什麽人結怨呢?”

“這個我就不太好說了,我對他的事也不是很清楚。”邱茂興似乎有點兒為難。

孫寶奎一點兒也不相信他的屁話,但他還是裝模作樣地點了點頭:“哦,這樣。”随即他突然話鋒一轉,“邱茂勇在興茂集團是什麽職務?”

“他?副總經理。”

“你呢?”

“總經理,董事長。”

“總經理、董事長,不知道副總經理在幹什麽,這有點兒說不過去吧。”孫寶奎一邊說,一邊仰起頭看了看這棟樓。

“這個,我們兩兄弟的關系、我們這個公司的運作都有點兒特別。雖然名義上他是副,我是正,但實際上我們兩個各有各的業務,互相之間也不怎麽幹涉,只要事辦成了,錢賺到了就可以。”

“那驚雁湖是你的業務還是他的業務?”

“驚雁湖?他的業務,他一手主抓,我沒怎麽參與。”

“你一點兒也不知情?”

“也不能那麽說……”邱茂興的語速有些慢,似乎是在斟酌詞句,“不管怎麽說,我也是一把手,至少是名義上的一把手,要說一點兒不知情終歸是說不過去。”

孫寶奎心想,這個邱茂興夠滑的,說話讓人抓不住把柄。

“邱總,幾位警察同志……”半天沒說話的關志威湊了過來,“要不,咱們別在這兒站着了,進樓裏聊吧。”

“我們這是工作,不是傻站着。”羅長利白了關志威一句。

關志威被噎得說不出話來,邱茂興笑笑:“工作也不用一直站在這兒,請進,請進。聽說他們是早上報的案,你們工作到現在,也該歇會兒了。”

“不用了,拖車一會兒就到。”孫寶奎擺擺手。

“要不還是進樓裏坐會兒吧。”孔子樹也摻合進來。

正在磨叽的時候,市局的拖車及時趕到。孫寶奎連忙指揮,邱茂興也只得作罷。不大會兒工夫,兩輛拖車便離開了大院,孫寶奎笑笑:“麻煩幾位還得跟我去趟市局,有些手續。”

邱茂興點點頭:“理解理解。”他壓根兒就沒問是什麽手續。

兩個技偵坐上拖車,孫寶奎和羅長利坐上警車,邱茂興、關志威和孔子樹三人則開上寶馬車,依次離開了大院。

開到外面街上,孫寶奎回頭看了看那輛寶馬:“這人倒是挺冷靜。”

“你不會是懷疑他吧?”羅長利忽然覺得有些緊張,又有些興奮。

“懷疑倒是談不上,不過他這表現,我看至少是不傷心。”

“買賣人都心狠。”羅長利一邊咳嗽一邊說了這麽一句。

“也看不出他有多緊張,跟他有沒有關系還真難說。”孫寶奎琢磨着。

回到市局,孫寶奎先把邱茂興一個人帶進了會客室,給邱茂興倒了杯白開水,然後在他對面坐下:“請您過來,主要是讓您辨認一下遺體,确認死者的身份。”

“明白,明白,這就是走個形式。”邱茂興沒有一點兒死者家屬常見的悲戚和惶惑。

“那咱們就來吧。”不知怎麽的,孫寶奎對邱茂興越來越沒有好感了。

太平間裏有個小房間,裏面除了一張臺子之外什麽陳設也沒有。邱茂勇此時就躺在這個臺子上,衣服已經全部脫去,身上只蓋了一張白被單。

邱茂興湊過去看着邱茂勇的臉——饒是他之前表現得大大咧咧,現在也不免露出一絲悲傷,而孫寶奎也發現這兩兄弟确實長得挺像的——輕輕嘆了口氣,沒說什麽,直起腰對着孫寶奎點了點頭:“是他。”

孫寶奎遞過一張表格:“那麻煩你在這兒簽個字。”

邱茂興草草簽上自己的名字:“行了吧?”他似乎不太願意在這個房間裏待着。

“可以了。”孫寶奎把表格放回原處,領着邱茂興走出了太平間。

羅長利、孔子樹和關志威在外面等着,見邱茂興走出來連忙迎了上去,關志威還伸手攙了他一下:“邱總……”

“沒事,沒事。”邱茂興擺擺手,把頭轉向孫寶奎。

“孔律師和邱先生可以先回去了。”孫寶奎盡量讓自己的用詞文雅一些、時髦一些,“關先生還得多留一會兒,把筆錄做完。”

“沒事,”邱茂興看看關志威,“我們可以等。”

“那也行,關先生這邊請。”孫寶奎接得很快,他根本不想看這幾個人的假客套。

關志威張了張嘴,硬生生把那句“邱先生,您別等我了”給咽了下去,見孫寶奎已經轉身,他只好匆匆向邱茂興鞠了一躬,然後快走兩步跟在孫寶奎和羅長利身後離開了。邱茂興和孔子樹留在原地,看看太平間的大門,一時有點兒茫然。

“您還想問點兒什麽?”關志威坐下之後,顯得有些局促。

“接着前面問,你昨天晚上沒跟他們一起喝茶?”孫寶奎和顏悅色地問道,羅長利則坐在他的身旁,抱住胳膊——他打定主意,孫寶奎問話的時候自己只當一個旁觀者,絕不插嘴。

“沒有,我還得負責招待。”關志威有些羞赧,似乎對自己的身份感到有些自卑。

“你幾點鐘離開的?”

“大概十一點吧。”

“他們沒散你就離開了?”

“嗯,邱總說讓我先去休息,我就走了。”

“合适嗎?”

“不太合适,不過邱總這麽說的,我也只能照辦。”

“當時其他人都什麽樣?”

“什麽樣,這怎麽說呢?”關志威猶豫了一下,“有的已經犯困了,有的還挺精神。”

“誰犯困了,誰還精神?”孫寶奎其實很想知道薛文傑當時什麽樣。

“這我就記不住了,說實話當時亂哄哄的,而且我也很困了。”

“然後你就走了?”

“對,我回我的房間了。”

“你住哪兒?”

“住項目部。”

“在島上?”

“沒有,在鎮上。”

“為什麽不住在島上?”

“我住習慣了,不想換地方。”

“哦,回去之後呢?”

“回去我就睡了。”

“服務員呢?”

“服務員也回去休息了。”

“今天早上幾點起的?”

“六點,我一直都是這個時間起床。”

“起床之後呢?”

“我去了邱總的房間,發現沒人,就去了島上。”

“當時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他房間沒人?”

“我沒想過,說實話當時我還有點兒沒醒酒。”

“哦。”孫寶奎心想,他也喝了酒吃了菜,但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昏迷不醒,看來酒菜應該沒太大問題,不過也不能掉以輕心,該化驗還是得化驗,“去了島上之後呢?”

“之後就發現房門沒關……”

“你昨天不是關門了嗎?”

“是,但是今天早上門開着。”

“然後進門就發現這樣了。”

“這之後你就報了警?”

“我先喊了人。”

“你是一個人上的樓?”孫寶奎敏銳地捕捉到了關志威無意間透露出來的信息。

“是,然後我就喊了服務員,讓他們看着那個屋,我跑到派出所報了警。”關志威說得口沫橫飛,顯然剛發現屍體時的震驚又浮了出來,這讓他完全忽略了孫寶奎的問題中所包含的危險信號。

“你報案的時候是怎麽說的?”孫寶奎放慢語速,他存心想聽聽關志威的說法前後是否一致。

“我說島上殺人了,讓他們趕緊去看看。”

“你還能想起來看到現場時的情形嗎?”

“能!”關志威擡起頭,滿臉驚恐。

“你冷靜點兒,好好回憶一下。”

“我看見邱總趴在地上,一動不動,腦袋上有血,其他人都坐在椅子上,也一動不動。”

“你湊過去看了嗎?”

“我沒有……”

“關于這個現場,你還記得什麽?”

“我不記得什麽了。”關志威篤定地搖了搖頭。

“你還記得他報案的時候具體是怎麽說的嗎?”孫寶奎轉向羅長利。

“咳咳。”羅長利忍了好久,終于抓住機會咳了出來,過了一會兒,他的咳嗽才漸漸平複,他也終于說出話來,“他就說殺人了,讓我們趕緊過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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