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年9月8日(五)

1991年9月8日(五)

李原在局裏打了一圈電話,終于把所有人的家屬或同事都通知到了。

星期天辦這件事很麻煩,因為好幾個人——比如薛文傑——的聯系方式都是單位電話,今天這些電話基本上都沒人接,他只能從市局的電話號碼簿查這個單位的值班電話,通過值班人輾轉聯系到這些人的家人或上級。

薛文傑的父母在外地,李原猶豫了許久,要不要打電話把他父母叫過來。最終他決定,要不還是先不說吧——他平時很少聽到薛文傑提及自己的父母,他也不清楚他們的家庭關系怎麽樣。

打完電話,李原的心裏稍稍踏實了些,他抽空去了趟顧馨蕊那兒。

李原進屋的時候,顧馨蕊正扶着肚子,靠在桌子上深呼吸。李原滿臉帶笑地湊到旁邊:“感覺怎麽樣?”

“累。”顧馨蕊直嘆氣,“肚子裏揣這麽一個,走到哪兒都直不起腰來。”

“你受罪了。”李原心裏頗為愧疚。

“趕緊生吧,生完就好了。”顧馨蕊又嘆了口氣。

“你能讓別人做屍檢嗎?”

“誰行啊,給誰能放心?”顧馨蕊直搖頭,“只能自己動手,不能偷懶。”

“行嗎?”

“有什麽不行的,大不了讓那幾個小孩扶我一下。”

“那你什麽時候開始做屍檢?”李原瞥了一下牆上的鐘,已經下午三點多了,他不太确定屍檢能在六點前完成。

“再等等吧,孫隊正帶着家屬認屍呢。”

“家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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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是死者的哥哥。”

“邱茂興?”李原摸了摸後腦勺,“大資本家呀。”

“他挺有名的?”

“興茂集團的老大嘛。”

“哦,有錢也能遇上這事。”顧馨蕊沉默了一下,“不行,我得坐下。”

李原扶着顧馨蕊坐在椅子上:“屍檢能放明天嗎?你這樣也不能加班啊。”

“那怎麽行,今天必須有個初步的結果。”

“你不是在現場看過嗎?”

“那才哪兒到哪兒,不切開了一塊兒一塊兒都拿出來看一下,怎麽可能有确切結論。”

李原一時有些作嘔,顧馨蕊看了看他:“你呀,做刑警真是不太行。”

“我就這麽一點兒缺點嘛。”李原勉強壓了壓惡心,“你現場看的,能有個初步判斷嗎?”

“直觀看上去,應該就是被地上那個煙灰缸砸死的。傷口的尺寸、形狀倒是比較吻合,不過應該不只一下,傷口的邊界很模糊,應該被反複砸過。”

“現場有幾個煙灰缸?”

“九個,看上去都一樣,八個在茶幾上,一個在地上,就那一個上面有血。”

“沒別的傷口了?”

“沒有,屍體拉回來就把衣服都脫掉檢查了一遍,體表沒有別的傷口,沒有出血點,只有一兩處挫傷,可能是倒地時碰的。另外口鼻耳也沒有出血的現象,看眼底也不像中毒。”

“也沒有掙紮和打鬥傷?”

“沒有,基本上是直接被人從後面打倒的,根本沒有反抗的餘地。”

“他被打死的時候會不會處于昏迷狀态?”

“這就不太好說了,不過昏迷狀态下人要麽是躺着、趴着,或者是癱在座位上面,就像另外八個人似的,而打人的一般都是站姿,可以通過擊打角度判定死者當時是不是昏迷了。”

“哦……”李原若有所思,沉吟了片刻,“你說現場還有八個人昏迷?”

“對,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現場。”

“這是咋回事……”

“關鍵是薛文傑怎麽也摻合進去了。”

“是啊,這還挺麻煩的。”

“你們不會從案子裏撤出來吧。”

“撤出來?為什麽?”

“為了避嫌呗。”

“不好說,撤出來就撤出來吧,還能省點兒心。”

“你真這麽想的?”

“不這麽想還能怎麽想。”

“薛文傑呢,他肯定要受審查,你們放心?”

“放心不放心的,還有什麽辦法呢?”

倆人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變成了小聲嘀咕。就這麽嘀咕了一陣,顧馨蕊的小助手進來:“顧法醫,他們那邊完事了。”

“行,我知道了,半個小時之後咱們開始。”顧馨蕊看了看牆上的挂鐘。

“你真要做屍檢?”

“那還有什麽假的?”

“那我去趟醫院,那幾個人也都醒了,我去看看。”

“行,你去吧。”

“你大概什麽時候能完事?”

“不好說,六點多吧。”

“那我六點多還回來找你?”

“不用了,你別管我,該忙什麽忙什麽去吧,我完事就自己回家了。”

“沒事,反正我們問完話還得回來碰個頭。要不這樣,你要先完事了,想回家就自己回。要是我回來的時候你還沒走,咱倆就一起走。”

“行。”顧馨蕊笑吟吟地把李原送到了外面。

醫院裏亂哄哄的,李原通知的那些人已經到了。除了薛文傑之外,其他人的床邊都有人。少的一兩個,多的四五個,有哭的,有嘆的,有怒的,有麻木不仁的。一幫護士在怒氣沖沖的護士長帶領下正在對這些人進行挨個勸離。李原沒急着往上湊,而是往牆上一靠,饒有興致地打算欣賞一會兒再說。

然而他并沒有如願,剛靠在牆上,廖有為和曾憲鋒便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一左一右把他夾在中間。

“這些人都你弄來的?”曾憲鋒有點兒氣鼓鼓的,似乎對眼前的情形很不滿。

“是啊。”李原抱着胳膊,微微一笑,“不是要通知家屬嗎?”

“你看看你弄來這幫人,弄得亂亂哄哄的。”

“你們倆怎麽不上去問話,就由着他們這麽撲騰?”李原對于曾憲鋒的話也有些不滿,便反問了這麽一句。

“問啥呀。”廖有為嘆口氣,“我剛說了一句話,那老太太就質問我是不是喝酒了,然後就開始又哭又罵的,別人也跟着起哄。”

“誰讓你倆昨晚上喝那麽多的。”李原絲毫也不同情他們。

“誰知道今天能有案子呢?”

“哎,我說你們幾個!”小個子護士長氣呼呼地出現在他們面前,“你們弄來的人,你們趕緊給我想辦法弄走。”

“現在可弄不走。”李原兩手一攤,“還沒問話呢。”

“問話帶回你們公安局問去,在醫院鬧算怎麽回事?”

“……”李原一時有些撓頭,他本想招呼一下,又怕被這幫人圍住,自己更頭疼。

“警察同志,你是警察同志嗎?”一個老太太忽然撲到他們面前,大聲問道。

“您是……”李原不覺後退兩步,仔細打量了一下對方,才發現其實對方的歲數也還沒到老太太的程度,至少臉上皺紋并不算多,只是身型有些佝偻,白頭發又比較多,才讓他一開始産生了這是個老太太的錯覺。

“你是不是警察?”老太太又問了一遍。

“是,你是……”李原很想知道這個老太太到底是誰。

“你們什麽時候能破案?”老太太惡狠狠地問道,似乎是因為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之後,心裏有底了。

“我現在也說不好……”李原有些遲疑,“您到底是哪位?”他拿出小本子,打算做個記錄。

“我是郭曉曦的媽,怎麽,你還要記下我的名字去告狀嗎?那我就告訴你,我叫梁漢霞。梁山好漢的梁和漢,彩霞的霞,你趕緊記!”老太太很兇,但臉上還隐隐有些淚痕。

“不是,不是,我不是告狀……哦,你好,你好。”李原被她搞得手足無措,連連擺了幾下,又趕緊把手伸出來。

“你們說不好,警察都不知道什麽時候能破案?”老太太根本沒握他的手,她吵吵的聲音更大了。

李原苦笑一下,他頭回聽說警察能預先知道破案時間,他不知道怎麽跟對方解釋,只好一邊在小本子上做記錄:“梁漢霞,郭曉曦的母親,不好惹”,一邊說些沒油鹽的套話:“您先冷靜一下,我們目前也很急。”

“很急?”老太太把眼光轉向廖有為和曾憲鋒,“喝成這樣還叫很急?”

“……”廖有為和曾憲鋒整整一天都十分窘迫,到現在更是已到極點,倆人低着頭默默退了兩步,又不敢躲開。

“阿姨,阿姨。”李原不太确定叫阿姨對不對,只能硬着頭皮跟對方套瓷,“郭曉曦是不是已經醒了?沒事就好。”

“好什麽!”老太太越發暴怒,“躺在那兒問什麽都不知道,那叫好?你那樣好一個我看看!”

“行啦,你先消消氣。”一個五十多歲的人之前一直站在老太太身後不遠的地方往這邊看,現在終于走過來扯了扯老太太的胳膊,勸了兩句。

“您是……”李原滿懷感激地問道。

“我是郭曉曦的父親。”這個五十多歲的人把兩手背在身後,“事情搞得這麽大,你們最好抓緊破案,給我們家屬一個說法。”他又看了看廖有為和曾憲鋒,“你看看你們這兩個同志,怎麽醉成這樣,這影響多不好。”

“是是是,您批評得對。”李原一邊道歉,一邊在心裏暗暗叫苦,看這人的派頭,不是幹部就是個官迷,不管是哪種,都會很麻煩。“請問,您在哪兒工作?”他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是煤炭局的局長郭民德,跟你們市公安局的局長也算平級。當然啰,他是國家暴力機關,我們沒什麽權力,不可同日而語。”

“您這就見外了。”李原聽出了對方的弦外之音,不禁暗自罵了一句,但臉上還得表現謙卑,“都是工作,談不上可不可以同日而語。”他的小本子上又多了一行:“郭民德,郭曉曦之父,煤炭局長,官。”

“那就麻煩你們把工作做好,我們煤炭局的工作一直都是慎重又慎重,仔細又仔細,認真考慮人民群衆的需要,決不做不讓人民群衆罵娘的事。我希望你們公安局辦事,也要跟我們差不多。”

“是是,我們得向您學習。”李原嘴上客氣,心裏早已經開始罵街了。

郭局長這時似乎才痛快了點兒,看着李原滿意地點點頭:“嗯,孺子可教。”

“警察同志。”又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硬生生地從那老兩口中間擠過來,“警察同志,你們現在有什麽進展沒有?”

“現在還談不到什麽進展,您是?”李原剛才也注意到他了,這個人也在後面站了半天了,但跟郭民德不同,他沒有好整以暇,而是一直焦急地觀望着,希望那兩口子早點閉嘴。

“我叫萬重山,十五中的校長,萬玟玟是我女兒,祝靈仙是我們學校的老師,這些人都是我當初教過的學生。”

李原略有些同情地看看他,這要是別的場合,也許萬重山說這話的時候心裏應該滿懷驕傲,現在這種場合,不知道他心裏有多煎熬。他微微點頭:“我們有進展會盡快通知您,對了,您知道怎麽聯系祝靈仙的家屬嗎?”

“這個……”萬重山有些為難地搖搖頭,“祝老師是單身,父母雖然在本市,但身體都不好。尤其是她媽媽心髒病還比較嚴重,要是貿然把這個消息告訴他們,可能不太合适。”

“哦。”李原微微點頭,“那先瞞着他們合适嗎?”

“我會去跟她父母說的。”萬重山這句話幾乎是沖口而出,随即他想了想,“嗯,就說臨時有個進修機會,要到外地封閉學習。因為郵局送信送晚了,她沒時間回家,只能接到消息就動身了。”

李原心想,不愧是知識分子,瞎話張嘴就來,雖然編得不太圓,但相信他見到祝靈仙的父母時應該能潤色到位了。他心裏這麽想着,不動聲色地對萬重山說道:“那可麻煩您了。不過這進修結束之後,總得有個文憑證書什麽的。”

“不用,不用,就說是高級教師資格培訓。其實祝老師今年高級教師資格應該能下來,到時候有沒有文憑都不重要了。”

“哦,是這樣。”李原一邊點頭一邊心想,果然,加上這句,能讓剛才那幾句瞎話圓滿不少。他一念及此,很自然地便又問了個問題:“您本身是教什麽的?”

“我是語文老師。”

“難怪,難怪。”李原不覺得說出了聲,語文老師天天教學生寫議論文,編瞎話的能力自然超過一般人。

“您說什麽難怪?”

“哦,沒什麽,沒什麽,我是說看您說話條理清晰,不是教語文的,就是教政治的。”

“哦。”萬重山有些吃不準李原話裏的含義,只好也含含糊糊地答應了一聲。

“麻煩您,麻煩您。”李原客客氣氣、恭恭敬敬的,一來他覺得教師确實值得尊重,二來他也是感激萬重山沒跟在郭民德兩口子屁股後頭起哄架秧子。

“你們跟大夫談過嗎?”李原生怕其他人也擁上來,趕緊追問。

“聊過了,”萬重山回頭看看其他幾個人,“大夫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現在他們的情況怎麽樣?”李原心想既然萬重山跟這些人都認識,索性就抓住他好了,跟每個家屬都聊,他也實在是有些受不了。

“大夫說,還算穩定,但具體是怎麽回事,他也說不出原因來。”

“還要住多久醫院呢?”

“要是今天晚上沒事,明天就能出院了。”

“哦。”李原點點頭,他心裏稍微踏實了些,這種下迷藥的案子,最怕犯人把握不準劑量,萬一超量,就算不死人,也可能讓受害人變成植物人,或者造成其它永久性傷害,“他們現在還清醒嗎?”

“清醒是清醒,但終歸不是那麽……”萬重山斟酌了一下詞句,“終歸不是那麽正常。”

“哦。”李原又點了點頭,他現在依然有點兒擔心薛文傑。

“警察同志,警察同志。”又有一個二十剛出頭的小姑娘湊上來,怯生生的,她剛才一直在旁邊沒說話,現在似乎終于鼓足了勇氣。

“別急,別急,一個一個說。”李原一邊說一邊在小本子上寫:“萬重山,萬玟玟父親,祝靈仙領導,十五中校長,所有人的老師。”

“警察同志。”小姑娘忽然帶着哭腔說,“我……我……”

“你怎麽了?”李原有點兒慌。

“谷總和陸姐這樣了,我怎麽跟人家說啊?”眼淚圍着小姑娘的眼窩打轉,似乎馬上就要掉下來了。

“你跟誰說?”李原還是摸不着頭腦。

“跟那個香港老板,谷總正和他們談拍電影的事情。要是香港老板知道了,肯定就不談了,那我們公司,我們公司就……”

“你先別哭,別哭。”李原對付這種場面真的是一點兒經驗都沒有,“你先說你是誰,跟谷成棟是什麽關系。”

“我叫高舒雅,是谷總公司的業務專員。”她一邊抽泣一邊說,“我怎麽辦?”

“你先讓他等兩天,你就說……”他也不知道就說什麽,只能向四周張望,想找個能幫忙的人。

沒想到剛才還氣勢洶洶圍着他的一圈人,見這小姑娘哭起來,不覺都往後退了一步,有的索性抱起胳膊冷眼旁觀,仿佛這件事已經跟自己沒有關系了似的。

“你們別在這兒紮堆兒了。”護士長終于出現,并喊了一嗓子,“都離開這兒,這兒是病房,別影響病人休息。快點兒快點兒,先出去,還有你們,”她指着李原他們三個,“你們仨也出去,別以為警察就特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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