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年9月9日(一)
1991年9月9日(一)
李原一推開辦公室的門就看見薛文傑坐在桌前發愣,這場景倒把李原弄得也是一愣。
“你,你出院了?”李原一邊說一邊掃視了一下屋裏,其他人還沒有來。
“嗯。”薛文傑滿臉憂愁,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似乎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
“行嗎?”李原更加擔心了。
“行。”還是那種語氣,還是那個表情。
“你吃早飯了嗎?”
“嗯。”
李原也不知道往下該問什麽了,只好進屋放下包,然後拿起暖瓶。
“老薛,你出院了?”李原還沒出辦公室,曾憲鋒和廖有為也一前一後地到了。曾憲鋒一看見薛文傑,也有些吃驚,脫口問了一個李原剛剛問過的問題。
“嗯。”
“你現在有什麽感覺?”廖有為走過來,小心湊近他。
“沒什麽……”半晌,他才擡起頭,“孫隊呢?”
“不知道。”幾個人一時都有點兒面面相觑。
孫寶奎此時正往回走,他的心裏現在并不輕松。剛才他被叫到市局的小會議室,局領導齊聚一堂,告訴他,案子他們可以繼續查,但薛文傑不能參與,還要接受審查。孫寶奎只能接受,他知道,這是目前所能得到的最好結果了。但他并不開心,心裏隐隐還有一絲愧疚。
走進辦公室,他剛想把李原他們叫過來研究一下案情,卻一眼看見薛文傑從座位上站起來迎向他,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卻說不出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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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寶奎不覺嘆了口氣:“你怎麽出院了?”
“孫隊,”薛文傑似乎再斟酌詞句,“這個案子……”
“你先回去休息吧。”孫寶奎拍拍薛文傑的肩膀,“不用太操心案子的事。”
“那個,我現在可以做筆錄。”薛文傑忽然冒出這麽一句。
“做筆錄?”孫寶奎有些吃驚,但旋即便明白了薛文傑話裏的含義。
“嗯,做筆錄,昨晚的事情,我還記得一些,我會盡量配合的。”薛文傑此時仿佛理順了思緒,話也清晰了許多。
“你……要不……”孫寶奎有些猶豫是按照薛文傑說的,現在就給他做筆錄,還是先打發他回去休息,盡量先別摻合這事。
“孫隊,這個筆錄我來做吧。”李原忽然自告奮勇。
“你?”孫寶奎有些愠怒地看看李原。
“嗯,我來做。”李原點點頭,似乎絲毫沒有感受到孫寶奎的怒意。
“嗯,行。”薛文傑點點頭,“咱們要不要去……”
“不用不用,”李原趕忙打斷了他,“就在這兒就行。”他指了指薛文傑的座位。
“你能從頭說一下整件事的經過嗎?”李原問的問題有些大而化之,而不是像對一般人問話那樣問得那麽清晰明确。
“嗯。”薛文傑清楚警察在做筆錄的時候都會問什麽問題,他也知道李原這麽問是不想拿他當一般的當事人對待。
“那我從頭開始說吧。”薛文傑深吸了一口氣,“大概是上個星期四吧,我接到關志威的電話。我們是中學同學,自從畢業之後就再沒聯系過。他跟我說他現在在邱茂勇手下工作,邱茂勇想在星期六組織一次同學會,希望我能參加。我覺得星期六和星期天沒什麽事,就答應了。我當然也問過他邱茂勇為什麽要組織這次同學會,他說只是想把老同學湊到一起敘敘舊,沒什麽特別的想法。”
“那你當時是怎麽想的?”
“我當時心裏覺得無所謂,去看看也行,畢竟都是畢業之後就沒再見過的……”
“你們畢業之後都沒見過?”李原忽然打斷了薛文傑,“哪怕你們現在也都還在這個城市裏?”
“對,其實我們那個班同學之間的關系并不是很密切。”薛文傑按着太陽穴,“上學的時候大家就各顧各的,畢業之後也各奔東西了,再回來也沒想過和其他人再見面——至少我是從來沒想過。”
“嗯,也就是說你的同學們其實都沒什麽感情?”
“沒有。”薛文傑搖搖頭。
“但你還是決定要去看看?”
“嗯,也不算決定要去看看,是沒有理由拒絕這個邀請。”
“哦。”李原點點頭,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口氣有些像訊問嫌疑人,連忙緩和下來,“于是你周五就過去了?”
“是的,時間、地址、乘車路線這些都是關志威告訴我的。”
“都是在那一通電話裏說的?”
“對。”
“具體說說時間地點是怎麽約定的吧。”
“他讓我星期六下班之後坐車到驚雁湖鎮口,六點半他會來接我。”
“你六點半準時到了?”李原有些驚奇,市局離驚雁湖不近,一個半小時相當緊張。
“差不多是那個時間到的,關志威告訴我有一趟公交車從市局附近發車到北郊,中間不停站,是新開通的,他讓我坐那趟車。”
“哦。”李原微微點頭,他覺得關志威未免太細心了,難怪能給邱茂勇當助理,“你是第一個到的?”
“我到的時候,谷成棟和陸凝霜已經到了,他們是開車一起來的。”
“開的就是那輛藍鳥?”
“對,我們聊了兩句,郭曉曦到了。”
“他們是怎麽去的?”
“郭曉曦是坐他爸的車,馮彥是坐出租車。我們沒聊幾句,關志威就開了輛中巴車出來了,他讓谷成棟把藍鳥停在鎮裏的停車場,讓我們坐中巴。”
“為什麽不讓谷成棟開藍鳥呢?”
“他說鎮裏的路沒修好——其實我覺得那點兒路完全可以走過去。然後關志威把車開到湖邊,我們下車上島,被帶到那個樓的二樓。”
“你們是坐電梯上的二樓?”
“是。”
“然後呢?”
“邱茂勇和三個女同學已經到了。”
“三個女同學都是誰?”
“祝靈仙、萬玟玟、商洛笙。我們聊了幾句,其實主要是邱茂勇說,說完他就吩咐上菜。我們吃完飯又被帶到旁邊喝茶。”
“你們喝酒了?”
“喝了,男的喝的白酒,茅臺,女的喝紅酒。”
“你喝了多少?”
“二兩左右吧。”
“我知道自己酒量,沒敢喝太多。”
“其他人呢?”
“沒太注意,邱茂勇一直在說話,我的注意力完全被他吸引過去了。”
“喝茶的時候你喝酒了嗎?”
“喝茶的時候我一開始喝的是白水,但是後來的事,我就完全不記得了。”薛文傑抱住腦袋,忽然顯得很痛苦。
“你怎麽了?”李原很冷靜,孫寶奎、曾憲鋒、廖有為三個人卻都有些坐不住了。
“想不起來,每次一想到這兒就頭疼。”薛文傑的表情更加痛苦。
“你倆,”孫寶奎看着廖有為和曾憲鋒,“先把他送回宿舍休息,要是一直不舒服,就再送回醫院讓大夫看看吧。”孫寶奎一邊說一邊嘆了口氣。
廖有為和曾憲鋒扶着薛文傑走了,孫寶奎看看李原:“你們那邊昨天有什麽結果嗎?”
“沒有。”李原搖搖頭,“光聯系家屬就是一天,後來在醫院又被家屬圍着,幾乎沒幹什麽跟偵查有關的事。”
“家屬怎麽了?”
“先是郭曉曦的爹媽,一個是煤炭局局長,一個簡直就是個潑婦,恨不得逼着我們立刻抓個人屈打成招。然後是十五中的萬校長,他既是萬玟玟的父親,又是這幫人的老師。還有一個谷成棟他們公司的小姑娘,叫高舒雅,除了哭,啥也不會。”
“家屬就來了這麽幾個?”孫寶奎有點兒驚訝。
“是啊,可說呢……”
“請問……”就在倆人陷入沉默的當口,有人站在門口小心翼翼地打了聲招呼。
“你哪位?”孫寶奎看向辦公室門口,那是個三十歲上下的男性,穿着黑夾克、黑西褲、黑皮鞋,帶着黑色半框眼鏡,正拘謹地向屋裏看。
“我是商洛笙的愛人,”男人趕緊自我介紹,“我叫駱錦松。”
“哦,請進請進,您沒去醫院嗎?”孫寶奎連忙站起來。
“我剛從醫院過來,其實我昨天在外地,接到消息之後連夜趕回來,連家都沒回就先去醫院了。”駱錦松似乎在解釋自己為什麽沒能第一時間趕到妻子的病床前。
“哦,現在您愛人情況穩定了吧?”孫寶奎客客氣氣的,他很擔心駱錦松也像其他人的家屬一樣情緒不太穩定。
“還行,其實,我來不是為她的病情。”
“那你是……”孫寶奎心裏有點兒不踏實了,他指了指旁邊的沙發,“你請坐。”
“謝謝。”駱錦松并沒有馬上在沙發上坐下,而是先掏出一個工作證遞給了孫寶奎,“我在檢察院工作。”
“那您是……”孫寶奎的心咚咚亂跳起來,他看了一眼工作證,又原封不動地遞了回去。
“我們現在正在調查興茂集團和邱茂勇。”
“調查什麽?”
“有人舉報興茂集團侵占國有土地,也就是驚雁湖鎮那片地。在手續不齊的情況下私自開工建設,初步懷疑其中涉及國家公務人員職務犯罪。”
“那您是……”
“我負責調查這個案子。”
“如果是這樣的話,商洛笙就不應該去參加這個飯局。”孫寶奎忽然意識到了什麽。
“按道理應該是這樣,但是,”駱錦松猶豫了一下,明顯是在斟酌詞句,“但是我們也有一些特殊原因。”
“哦,什麽原因呢?”
“嗯,抱歉,我覺得這些可能跟你們的工作沒太大關系。”
“有沒有關系應該由我們來判斷。”這句話都到孫寶奎嘴邊了,他又硬生生地給咽了回去,畢竟面對的是受害者家屬,還是一位檢察官,不管從哪方面來說,都不能太生硬。
“那,現在呢?”
“現在?”駱錦松苦笑一下,“現在我已經向院裏提出不再參與對興茂集團的調查了,估計下午就會得到正式回複。”
“這個案子你們查了多久?”
“一年多了吧。”
“現在撤出去,那不是很可惜?”
“對于我個人來說确實可惜,不過,為了案子,也只能這樣了。”
“你撤出去,對案件調查影響也很大吧。”
“相當大,估計整個調查會停頓幾個月,他們可能需要重新梳理審查整個案件的脈絡。說實話,我根本沒想過商洛笙會是邱茂勇的同學,就算是,隔了這麽多年,按說也不應該再有什麽影響了。卻沒想到,偏偏發生了這種事。”
“你們現在到什麽階段了?”
“快到攻堅階段了,如果沒有這事的話,估計再過十天半個月的,我們就能直接把邱茂勇請回去協助調查了。”
“哦。”孫寶奎點點頭,他随即想到一種可能,“咱們只是做個猜測啊,邱茂勇有沒有可能是被……”他用手指在自己的嘴唇前劃了一下。
“很難說,很難說。”駱錦松往後靠了靠,想說什麽沒說出來,“不過對于我個人來說,也許是件好事,至少我可以多關心一下自己的家庭了。”
“除了商洛笙和邱茂勇之外,現場還有別人牽扯到這件事裏嗎?”孫寶奎覺得駱錦松作為一個有經驗的檢察官,在醫院應該已經盡可能地了解了很多信息。
“其他人倒沒聽說跟這件事有什麽牽連。”
“關志威呢?”
“他?他就是邱茂勇的小跟班,一個碎催而已。”駱錦松有些不屑。
“但是他應該對邱茂勇的一些所作所為比較熟悉吧。”
“沒有到那種什麽都知道的程度,邱家兩兄弟辦事都比較謹慎,很多事情連他們兄弟倆之間都不通氣。”
“那驚雁湖這個項目連邱茂興都不知道了?”孫寶奎想起了邱茂興昨天說過的話,似乎也并不完全是瞎話。
“至少我們是沒發現邱茂興參與的跡象。”
“邱茂勇知道您和商洛笙的關系,以及您正在查他嗎?”
“這個,”駱錦松往後一靠,“我們并沒有直接和邱茂勇以及他身邊的人有過接觸,但是我覺得這件事恐怕瞞不了他,以他們兄弟那通天的手眼來說,獲得這些消息并不算難。”
“那您覺得他這次宴請您愛人是出于什麽目的呢?”
“不知道,”駱錦松搖搖頭,“你們覺得呢?套近乎?或者……不太可能。”
其實孫寶奎問完這個問題也後悔了,他本來是覺得邱茂勇宴請商洛笙可能是想拉拉關系,但這個時候現套近乎恐怕有點兒來不及了。如果說是打算直接對她行賄,這麽大張旗鼓的又太不可能了,于是他只好無意義地點點頭:“好吧。”
“您還有什麽問題嗎?”駱錦松似乎已經準備離開了。
“哦,對了,邱茂勇除了驚雁湖這個案子之外,還有別的問題嗎?”
“這個我們倒是沒有特別查,其實邱茂勇是興茂集團分管房地産開發的副總。興茂集團開發的房地産項目都是他主持的,每個項目裏面或多或少都會有類似的問題。如果每個項目都查的話,我們的人手根本不夠,所以我們目前只盯這一個案子。如果能在這個案子上打開突破口,其它的也只是時間問題了。”
“你們掌握邱茂勇近期的行動軌跡嗎?”孫寶奎這麽問,是覺得既然要查,檢察院應該是對邱茂勇進行了跟蹤布控。
“不掌握。”駱錦松笑笑,“我們查案子和你們不一樣,我們主要是查文件卷宗,查現金流,這裏面的證據對我們更有用。至于他每天到過哪兒,見了誰,對我們有一定的參考價值,但至少目前,我們還沒到要靠這種方式找證據的程度。”
“哦。”孫寶奎的臉微微一紅,他從來沒想象過只靠卷宗辦案的方式。
“要是沒什麽要問的,我就先回去了。要先去醫院幫我愛人辦出院手續,下午可能還得回趟院裏,畢竟還有很多要向領導彙報的還沒來得及彙報。”
“您要不查這個案子了,你們檢察院會安排誰來接替你呢?”
“不知道,現在應該還沒有說法。不過您放心,不管是誰,都會和你們積極溝通。”
“那你之後……”
“可能會放個長假,也可能會先坐兩天辦公室。不管哪種情況,對我來說都挺不錯的。”
“那您愛人呢?”
“不好說,看她們省廳的領導怎麽說吧。對了,這些人裏頭也有你們刑警隊的,是嗎?”
“唔……”孫寶奎遲疑了一下,“是,我們馬上要啓動對他的審查了。”
“真是飛來橫禍。”駱錦松不覺嘆口氣,“不過從另一個角度想,出了這種事,雖然不能說是什麽好事,但至少,至少,”他猶豫許久才繼續說道,“總比眼前風平浪靜,事後被人翻出來好。”
孫寶奎聽他這麽說,很想點點頭表示同意,但他最終還是忍住了,只能換個話題:“您怎麽來的?”
“坐公交車,還行比較順。真該走了,再見。”駱錦松站起來朝孫寶奎擺擺手。
孫寶奎也站起來,和駱錦松握了握手:“多謝。”
“談不到謝,應該的,公檢法原本就是一家。”駱錦松笑笑,“對了,你們覺得兇手是現場這些人還是從外面來的呢?”
“這個……”孫寶奎苦笑一下,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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